第17章 三不問天 天慈
第17章 三不問天 天慈
三天裁出了一副破棺材。
他備在屋裏,醒來接活兒,夜裏挨着睡。
在十裏城一家老員外後院裏修柴房窗戶時,老皮撿到了一沓未寫的雲軒紙。
那卷紙在草垛的角落,放得十分整齊,旁邊有幾塊墨石,裝在小檀木盒子裏,都丢在一邊。老皮将窗戶重新卡好時,家仆已來催了幾遍:“弄完了就滾!”
他把東西都帶好,猶豫幾番,還是上前抓起那紙墨,一起塞進了髒兮兮的木具箱裏。不過因為太緊張,手抖的厲害,紙張還是飛了一地,驚得他連忙蹲下來亂撿,抓了一捧茅草。
“飒飒”一聲,卻好像有聲,女子低低的喘息。
他頓了頓,扒開草垛,只見那亂草堆裏歪着個紅衣紅唇的婦人,白雪紅梅似的,眉眼倨傲,卻虛弱不堪,又像只垂死的火鳳凰。
老皮吓了一大跳,高聲道:“這裏有人!來人!”
外頭屋裏邊吃飯邊劃拳的家丁充耳不聞,有人聽見了,罵一句“死驢尥的少管閑事!”,也不過來,老皮束手無策,待了半晌,那女子像有了些意識,緩緩睜眼,道:“別喊了……”
她說:“……吵死了。”
她鼻青臉腫,露出來的地方都有傷,狼狽不堪。老皮忽而想起這趙員外的小妾是強搶來的,據說不日後就要行大禮成親了,現在大約是關在此處監禁。
二娘子腦子裏發暈,昏了半晌,一扭頭,見那木工還呆愣愣地戳在那兒,以為看她笑話,不由地詭異又惱恨:“怎麽還不滾?站在那做什麽?我沒銀子給你。”
老皮讷讷,局促而結巴地問道:“……這、這是你的?”
地上散落許多紙張,拿起來一看,都是書稿。老皮祖上也是讀書人,不過後來家道中落,不得不做木工過活,小時學過書,認出這是一本史書,錄的神隕時期的事,而有許多正史上缺漏的部分。
二娘子在燒盡的廟中讀過這卷書,閑來無事,極其痛苦的時候,便寫來轉移心思,紙筆都是拿銀錢托婢女買來的。只是日複一日地絕望,也無所用了,索性丢開了。
她不則聲,充滿敵意地看着這個蓬頭垢面的老頭。
老皮道:“我、我……”
還沒“我”完,地上的書卷裏放出微光,緊跟着一枝紅梅探出,梅花上立着個廣袖素服的小人,她緩緩開口道:“若有一地……”
還未說完,一只手忽然從旁邊破空伸出,一掌就掐住那端莊的小人,跟着掌心飛出數道利刃,轉眼就把紅梅絞殺。
一塊玉掉在地上。
一個白衣素裙的女人就憑空走了出來,冷冷地看了一眼還未交主的玉鑒,站在了兩人之中。
這女子渾身猶如瓷器,白得幽涼,眉細鼻巧,眼瞳又極黑極深,好像才從冰雪裏脫胎而成,見之心悸。
二娘子瞪大眼睛,那女人端詳着她的臉,問道:“你想報仇麽?”
她點頭,這女人便又說:“你聽說過偶人嗎?”
自然聽說過,病毒一樣猛烈的東西。
“願意做個邪物,殺盡那些強迫你的人嗎?”
為什麽不呢?他們何曾有一日顧念過我。
白衣聖女将一片拇指大的瓷遞給她,那瓷清透如冰,寒氣逼人,二娘子一接,就融入全身,遍體生寒。
老皮在一邊瑟瑟道:“姑、姑娘……”然而二娘子一看他,眸光冷裏泛邪,竟不太像人了。
“你可自己選擇何時脫胎換骨,”聖女道,“不過很疼。”
她看了看那地上的玉鑒,冷笑道:“十疊雲山――這種做夢一樣荒唐似的東西,也好意思來人面前賣弄,遲早要落個毀身滅亡。”
又仿佛才注意到老皮,正要開口,身形卻慢慢地淡去了。
老皮撿起那玉鑒,又撿了幾張紙,看到一邊眉目俱冷的二娘子,低聲說:“就算是有天大的委屈,又何必大開殺戒,別人的生命最尊貴……”
“他們的命是命,我爹娘的命,就不是命?”有幾張紙正在手邊,她頓了頓,撿起來看了一遍,那是自己編的一幕戲,還是拿心上人編排書生,自己做那閨閣千金的一出喜劇。
到了這地步,這些字看來,卻很可笑。
她頓了頓,又說:“我的清白,不比他們全家的命還尊貴些麽?”
她摩弄手腕上的傷痕,老皮無話可說,呆滞片刻。
“書上說,那個地方――十疊雲山――你可以進去了願。不用想別的,不用為俗事苦惱,如同仙境。”
二娘子冷笑道:“飲鸩止渴?自欺欺人。”
老皮默默搖頭,把那些書稿都收起來,粗聲道:“我可以幫你把這些東西帶進去。我父親托夢告訴我,十疊雲山是二十四座書山書海,從神隕時期到如今,所有寫下來的文字都在那裏,鎮山仙人年年守在那裏,等我們過去。”
“我看你有病吧。”二娘子笑出了聲,過了一會兒,那笑聲漸漸轉低,她幾乎眼淚都要出來了,扶着額,說道,“你拿走吧,拿走吧。我沒讀幾個書,也讀不了幾個書了,只這一生還有幾句話可說,全都在我家屋子東角一口老木箱子裏。如果你真有那麽閑,我就求你去吧,把它們翻出來,一起送給那勞什子的守山仙人,告訴他,是我的手筆,求他留着。只這一件事,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哈哈哈哈……”
“我姐姐做針線活的時候就曾經告訴我,窮賤女子,無才便是德,叫我不要念書,不要去私塾裏看字。我不知何意,照學照念,如今果然沒有好下場,只是我姐姐那樣賢良淑德,怎麽也沒個好下場?哈哈哈哈……”
她又哭又笑,又一把抓住老皮的髒褲腿,問:“我問你,我家可還有人嗎?還有人嗎?那條老黃狗,還活着嗎?”
沒有了。
老黃狗叫得太兇,被少爺使家丁用棒子打死了。
老皮不說話,卻已經是回答,二娘子驀地放開手,摔了回去,卻撐着稻草垛,喉嚨一動,腹中惡心,幹嘔了起來。
那鬥酒劃拳的家丁終于來了一個,踢進門來罵道:“怎麽還不走?在這裏做什麽?!這娘們懷孕了,你有那心也他娘的滾後邊等着!”
老皮瞪大眼,卻見二娘子不住地彎腰幹嘔,像一朵奄奄一息的玫瑰花。他看不清楚,已被轟出大門。
他丢了那家夥,帶着書稿尋出十裏城,走向羊角村,尋尋問問,二娘子的茅草屋在眼前時,卻更吃一驚。
原來這屋子焦黑如炭,籬笆傾倒,早被一把火燒了。
他找入東角,果然有一口老木箱,燒的如漆,打開一看,裏頭紙張層層疊疊,都成了一動就散的黑紙。他在靜熙山腳下支了個草廬,将箱子扛進去,随後蔔了一卦,找到了修複書的辦法。
把幾乎變成灰燼的紙張複原。
手不可做他事,不可做工,不可碰金銀,不可勞作。十指須純淨。
仙境雪上行九十九步。默回一生,面朝西,文曲星叩首三次。
九十九步,離思湖岸還有一大段距離,他打開懷抱,落下了一地像自己一樣的漆黑灰燼。
文曲星,不黯星。
老頭兒雙膝跪下,鄭重其事地朝西嶺方向,叩了三下。
第三下未起,雪浸入額頭、手掌與膝蓋,卻不冷。
遠處西嶺頂上,星辰裏光華律動,一束光遠遠地抛了過來,落在這蜷縮的人前,将那所有的灰燼都包了起來卷到半空。須臾紙上的黑色褪去,回到泛黃的表面,一張張成了原樣,號牌一樣落下,成了規規整整的十幾沓。
“有多倒黴?”蘇視問。
他們正在義學樓上的第十一層,裏頭放着各個學子進門時的記錄,徐曉曉在書架裏找得吃了一嘴灰,呸了好幾下。
卿晨一邊翻一邊說:“蘇學士,就這麽說吧。我們其實都不是人,你應該知道了吧?”
蘇視:“我知道啊,你們都是小金魚嘛。”
徐曉曉哈哈一笑:“人家是小麻雀。”
“停停停,”卿晨道,“我們都是垂死之際,被凝梅仙子請進來的,拿到玉鑒,一進來就要死。但衆所周知,臨死前會有‘回光返照’,師祖的術法可以讓這個回光返照的時間延長很久,也就是東嶺那道門,所以從正門進來,我們就相當于不死不活了。”
“哦,我知道了,至于我跟梁陳,我們倆沒有玉鑒,是直接進來的,跳過了這個過程,所以我們這堆人都算意外了。”蘇視點頭,看了一眼傻了吧唧跟着點頭的徐曉曉。
徐曉曉也沒有玉鑒,很明顯是進來之後又過門,本應該延長回光返照的術法讓她失憶了。
“對――然後樸兄,就是老皮,他有玉鑒,卻沒過門,所以他很快就要撐不下去了。”
蘇視不懂:“那咱們在這裏找進門記錄有什麽用啊。”
卿晨翻書如風:“你不懂,這種情況史無前例,我跟曉曉方才在想,既然玉鑒是讓人三天之內生命垂危,我們能不能把進門的時間改一改,讓這個三天又三天,三三天天無窮極也。”
蘇視大喜:“那可以不?”
“那我怎麽知道?這不還沒找到嗎?”
“我找到啦!”徐曉曉一個高呼,嘩啦一聲翻出了進門的記錄。三只腦袋連忙圍成了個圈,緊張地盯着徐曉曉哈了口氣用毛筆一改――劃不動。
落雪了。
每年春社日前,十疊雲山會落雪。
靈魂如燈,漸漸熄滅的時候,是什麽感受呢?很冷嗎?沒有。很疼嗎?也沒有。
相反,會很安寧。
凡人的魂元只有三道,戰戰栗栗傾如大廈時,雙手雙腳卻有一種終于解脫的痛快。不冷的雪溫柔地落在全身,臨別時,世界終于施舍了蝼蟻一個擁抱。悸動,平靜,憧憬,澆滅希望。
一生那麽短,又那麽長。眼裏有時裝着東西,又常常什麽也沒有。路過,停留。如影,如燈。妻子,母親,或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拔刀相助的意氣少女,又哭又笑的潦倒姑娘。眼前放下的一碗酒,擲在腳邊的兩個銅板。墳。書。信。都像過路人,也像心上人。
我渾渾噩噩地活了大半生,我遇見形形色色的人。
我要什麽呢?我為了什麽呢?
何必問。
雪從柳絮變成鵝毛,一層層地将血一樣的凝梅都覆住了,也漸漸覆住了那蜷縮的蒼老軀體,像孤僻老樹的根一樣,他死死地盤縮着。
那回到原樣的紙稿已被潤濕,靜靜地望着他。
據說這地方能夠讓人了願,可離思湖上依然有一座山外山,奉着不知誰的心血。
一枝凝梅漸漸從他心口伸出,輕輕落在了雪堆上。梅花上淌出微光,将書卷托起,穩穩當當地飄向西嶺。
使焚毀之灰複歸原樣,雙手幹淨,九十九步憶生平,向文曲星叩首三次,并獻命。
魂燈茍延殘喘許久,緩緩滅了。
雪掩住了一切,但一陣大風忽地刮來,把厚雪吹開,那盤曲的身體已經成了階梯旁的那種玄鐵似的漆黑。也展開了,不再蜷跪,而是變作一個懷揣着什麽的佝偻樣子,吹遠了幾丈,落在了正門後的一座嶺下。
臺座像是從地面長出來的似的,字則緩緩浮現,說是“未名”。
義學十一層裏,幾人面面相觑。那樸字打頭的墨字非但沒有改動,片刻後,竟然還黯淡了下去,像被風化似的,散的幹幹淨淨。
“不是,”蘇視擰眉,“這又是怎麽回事?”
“…………”卿晨頓了頓,說,“這……仿的是仙箓盅錄神明的秘術,神隕則除名,這沒有名字了……樸兄怕是……”
徐曉曉手裏的筆啪嗒一聲掉下去。
這時外頭起了騷動,似乎出事了,幾人顧不得再說,出門一看,門廊裏有人急急忙忙跑過,卿晨抓住一個問:“怎麽了?”
“不知道為什麽,在嶺下發現了好多偶人,現在正要去各層比對名錄,看是哪些人少了,變成偶人了。還有,剛剛師祖已經帶人下嶺了,要想辦法捉住它們除掉。”
說着又哭喪臉:“這些東西怎麽進來的都不知道,我們哪知道要怎麽對付啊!師祖都行将就木了,萬一出個閃失,我們怎麽辦啊!”
“哎――此言差矣,”蘇視安慰道,“反正你們也不死不活的,又不怕傷,就算被咬了只手,也不影響什麽。師祖,師祖還能長生不老嗎?――神明都不能,他真不在,日子自然有不在的法子過嘛。”
卿晨真是服了這位了,也總算明白難怪梁陳老踹他了,四下一看,能用的一個沒有,就急如熱鍋螞蟻。徐曉曉卻一把拉住大放厥詞的蘇視:“我就知道蘇大哥無所不能,那就同我們一起去幫幫師祖吧!”
“哎,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這話還沒說完呢,蘇大人就被拽着飛也似地跑了,卿晨連忙提起袖子跟上。
嶺外。
雪飄得如紙錢,湖上舟子的槳蕩開陣陣漣漪,把冰全都攪碎,咔擦咔擦的噪音。
二十四嶺下的雪峰上漸漸有東西爬了出來,蒼白的爪子按在雪上,留下扭曲的淺痕。這些東西身形輕,掠過如鬼,動靜十分微弱。渾身的皮縮得極緊,就像沒有一絲肉似的,像一具具冒充人類的骨骼,眼部已被挖空。
它們從四面八方朝離思湖逼近,踩過的地方卻出現了微藍的光,從山外山看去,已是圍着離思湖中央顯現出了一個巨大的陣法。
陣法正比二十四嶺小一圈,比離思湖大一圈。
而那原本飛在空中護佑着梅與書的不黯星光忽地被半道上一縷鬼氣驟然截斷,狂蛇一般被搶了過去――直奔雪道長亭之尾!
作者有話說:
第四大章 有我最喜歡的打打打,提前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