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悲 臨川

第18章 四悲 臨川

舟中放滿了火紅的小辣椒,就像滿船的玫瑰花。

離思湖很寬,又沒長什麽植物,只有霧绡在底下蒲公英似的晃悠,離岸十丈,聲音就像被截斷了,只有劃水破冰的聲音,格外催眠。

劃到半道,下雪了,雪花葉落歸根似的融入冰湖。

呼氣不吐霧,冰是“溫冰”,寒氣盡收離思湖。

“奇怪。”劃船的周易出聲道:“怎麽今年春社日來得這樣早?”

梁陳沒規沒矩地躺坐在船中,叼了只辣椒,一仰頭,漫天飛雪落到他鼻尖。他閉眼,有東西影影綽綽,像風沙裏的海市蜃樓,卻笑道:“來的早不好麽?這冬天一夢長的很,也該醒了。”

說罷,低聲哼哼唧唧地唱起了不知名的小調,也不知道是什麽調子,竟意外地合景。

“冬日――可愛――冰雪滿懷……人間遠遠,遲來莫怪……”

他唱着唱着,眼中微光一過,大雪為刃,飒飒幾聲破開障眼法,已是看見了那山外山下的巨獸。

周易和蕭林廣皆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只山大的雪豹,四肢立在湖面上,頭上正頂着山外山,身上黑氣狂飄,遠看還以為是個無死角冒煙的大煙囪。那小廟的屋底壓在雪豹頭上,就像一枚巨大的釘子死死地卡住它,從四面伸出了無數鐵鏈,死死地勒住了它的全身,又伸向二十四嶺,地上釘了無數個楔子,将它徹底鎖死在這裏。

“這……這是……”

梁陳笑眯眯的:“――大概是你們的山神吧?據說愛吃小辣椒?”

周易道:“平時我們都是靠近了,把籮筐放在冰上,然後離開,隔幾日來收,辣椒就不見了。從來不曾見過這……”

“這麽偉岸的身軀。”蕭林廣呆呆地續道。

按照彡說,雪豹是妖獸,梁陳半坐起來,卻覺得這東西非常痛苦――

它兩只眼睛沒有眼白,卻像流了長久的血淚似的,眼下的灰白的毛都被染污了兩道。又像被禁锢了許久,狂躁的脾氣被磨得虛弱,以至于困獸猶鬥,卻傲骨盡碎。

“樸蘭亭,”梁陳提了一下嘴角,平和地想,“又鎖明韞冰,又鎖妖獸,卻說自己是個純潔無辜的小道具,當我腦子裏都是水麽。”

他環望四周,卻見壓着妖獸的陣腳正在被一點點掀開,轉眼已缺了一角,而嶺上那些齋書臺裏的靈氣就像春心似的,急速地跳動着,躁動不安。

還沒看清,地面就狠狠一震,一圈圈漣漪蕩破,船就前後搖了起來,幾個人手忙腳亂地維持平衡,梁陳驀地站起,仿佛聽見二十四嶺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地面裂開了縫隙,一個白影從黑色的枯枝裏蹿了出來,直奔法陣,那法陣原先是隐沒在地的,此時顯形,金鐘罩似的撐開一把把光傘,偶人不要命地嘶吼撞去,撞得瓷片飛濺,臉上缺口,終于撞散了一處陣法。

就像楔在關鍵處的一枚釘子被削走了,湖上霎時狂瀾驟起,那船瞬間翻了,辣椒撒了個徹底。

其他的偶人也都爬出來,沖着陣法狂撞,聲音嘶嘶,異常恐怖。

梁陳在船翻的前一刻用光凝了只巨大的蛟龍,精準度極高地把人全接了,長嘯一聲,雷電一般破水而去,波擊冰碎,直奔蠢蠢欲動的妖獸雪豹。

蕭林廣抓着蛟龍的須,臉都要被吹掉了,狂喊:“大哥!!你幹什麽去啊!!小的們害怕!!”

就見梁陳站在蛟龍獸上,頭也不回地舉高雙手,做了個極其莊嚴的手勢,兩手各自兩指并攏,接着肘部往後緩緩地拉――竟然從眉心那朵和光同塵花裏抽出了一柄劍!

這劍光華熾如金烏,劍身極寬,甫一出現,天地也黯然,其上第一個字在飛濺的水花中顯形時就叫蕭林廣等人差點把眼睛凸出來:“――法自然劍!”

然後又聽到死不做人的梁陳随風傳來的聲音:“傳聞這劍斬得了鬼帝,那斬只小貓,應該也沒問題!”

“大哥,你管這叫小貓啊――??!”

“――抓住了。”所有人的尖叫聲中,蛟龍吼聲掀起巨浪,水化繩索,纏繞着扼住那雪豹的四肢,雪豹本就半跪了後肢宛如守門獅似的坐着,松動了幾道鏈子,還未松松筋骨,又被水繩捆住了。

蛟龍奮爪騰水,繞着雪豹周圍的狂瀾泳游,豹爪踩在幾塊厚冰上,結了厚如鐵的冰霜,但那尾巴卻像靈蛇一樣拍擊而來,起伏不定的浪和搖擺躲閃的蛟龍快要把義學幾個人內髒颠出來了,于是紛紛慘叫,簡直慘不忍聞。

“救命!我暈龍!”

“七舅姥爺媽媽爹爹,小兒不能盡孝了原諒我,都怪那天我認識了一個姓梁的……嘔――”

“阿彌陀佛!大美人救我!”

梁陳眸光一凜,四下巡游幾圈,已看定了這妖獸的弱點――正在颌下!他長劍一揮,劍氣咬定雪豹前胸到腹部的一條巨大長鏈,蛟龍猛地借力甩上了天,剎那爪成長翅,翻身成了只巨大鳳凰,清啼一聲,接住了他,身後義學幾個人又慘叫着含淚抓住了華麗的鳥毛。

劍氣收回,鳳凰避開那長尾,又往下躲過雪豹狂吼出來的大風,梁陳凝氣入劍,方才略有黯淡的劍又亮幾分,鳳凰已飛到雪豹脖頸旁,那沾血的絨毛都看得分明!雪豹扭頭狂咬狂撞,鳳凰便只好高低地躲閃。須臾終于瞅準一個時機,那豹頭露出了弱點,梁陳咬牙運力一斬,劍氣如虹,宛如一把天地光華凝成的雪亮圓刃,直絞那妖丹――

“珰――!!!”金石碰撞之聲刺破耳膜,梁陳雙眉一攢,一側頭,耳邊已經流下了兩行血。

鳳凰長啼一聲退開,雪豹狂吼一聲扭頭,震塌了東嶺的雪。

梁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渎神。

漆黑的荊棘竟擋下了法自然劍的全力一擊??這荒謬程度就像鬼帝和勾陳上宮其實辦過婚禮一樣。

梁陳雖然不是這劍的正經主人,但也明白這種大神的本命劍幾乎是無人能敵的,別說鐵,削什麽都如泥。只是他不是主人,用不出全力,換作真正的勾陳上宮,也不用找什麽妖丹,怕是往這雪豹腿上輕輕一戳就夠它好受的了。

再者,荊棘在這,那人呢?

渎神水一樣漫過了雪豹的脊梁骨,只見那東西堅硬過鐵,咔噠一聲罔顧陣法,生生掰碎了雪豹身上的禁制!梁陳驚了又驚,還沒驚完,就看到那荊棘三下五除二咔擦咔嚓地連拆十幾丈,碎鐵嘩啦嘩啦掉進浪中,水花高濺,轉眼雪豹就已經自由了大半。

梁陳四下一看,就看到雪道長亭裏,渎神的盡頭連綿。明韞冰穿着一身黑袍坐在那兒,神色如冰,然而擡眸看他的眼神卻像有戲谑。

“你――坑爹啊!!”

話音剛落,就被掙脫鐐铐的雪豹一尾巴抽脫了,鳳凰化為光隕滅下來,幾個人倒黴地連墜幾十丈,那光鳳凰才又成形,翅膀尖勾住一個驚魂未定的蕭林廣。

重劍不受控制地回到眉心,梁陳手掌一撐,如龍般躍上鳳凰之首。光芒如沙,無弦弓複又握在手中,他挽箭飛出。箭如怒鷹長嘯,破了亂打的冰浪,渎神敗将般退開,那箭矢像會吸收光華,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及至雪豹眼前,已如彗星,轉眼穿透它脖頸!

“吼――”雪豹未曾流血,卻是極痛,眼眸都已撐大,鳳凰在巨浪之中扁舟般東倒西歪,梁陳站立不穩,狠狠地抓住鳥羽。

卻見圍簇在離思湖岸的偶人已經螞蟻般紛紛湧了過來,一個個蜘蛛般飛來,爬上碎冰面,看都看不清便飛身掠過,只爬上雪豹腳掌,順着軀體撕咬,或是一掌撕下絨毛,又以手鑽進皮肉。

雪豹痛得滿地打滾,水面經不起這動靜,海嘯般蕩了起來,鳳凰東躲西藏,蕭林廣他們在狂浪中大叫:“師祖!!大恩大德,徒兒來世再報!!”

“傻子!!沒有來世的!!”

“那些人瘋了?!不允許傷害野生動物――”

“那還算是人嗎?!”

的确,已經不能太算是人了。

梁陳那箭其實并不會造成實質性的損害,更多的是一種禁锢術法,相當于溫和的鐐铐。射穿了雪豹的脖頸,按理也不會讓它太痛,但不知為何,雪豹卻像被擰碎了腦子似的狂嘯,渾身的毛都似乎疼的豎了起來,更遑論還有毒蟲似的偶人撲上來傷害。

鳳凰掙脫駭浪,飛遠了些,梁陳回過頭,見那雪豹掙紮痛嗥,偶人紛紛奔向它的下颌――妖丹所在!它無計可施,暴怒而無力,眼珠子卻忽然往自己這邊動了一動,眸中濕潤。

竟好像有點委屈。

梁陳心裏一咯噔――他這人天生對委屈和可憐過敏,看見了什麽慘事不平事,不把人家拾掇好了他就渾身不舒服,最最受不了的就是賣可憐,只要賣可憐,不管有成分多假,含了多少謊話,他都無法推拒。

他當即停了下來。

這時鳥背上的蕭林廣已經看到了帶着徐曉曉和卿晨的樸蘭亭,連忙招手,那邊一行人在收拾陣法的殘局,遠遠旁觀。

樸蘭亭神色分外凝重,看着那偶人蠶食的雪豹,又看了一眼邊上長亭裏的明韞冰,眼中幾度變換。

他默默運力,山外山中忽然爆發出一大片淡粉色的光,奔向四面八方,把各座齋書臺裏隐隐通向鬼帝的靈氣罩了起來,似乎暫且切斷。

梁陳看見明韞冰動了動,擡起下巴,那黑緞一樣的長發在冰天雪地裏顯得異常醒目,分開了,露出一張亦仙亦妖的臉,雙眸裏一點冷笑。

他手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攥住了,往下一拉,頓時十疊雲山的命門就像被狠狠地撼了一把,連大雪都被吓停了,各處齋書臺搖搖晃晃,地動山搖,泥沙齊下――

他要毀了這地方!

樸蘭亭面如死灰,冷汗直冒,然而那薔薇色的光一點兒都阻擋不了鬼帝一早落在各處的細密陣法。他漸漸心涼之際,梁陳忽然擡手,對着明韞冰就是一箭!

那箭可吞日月,華彩獵獵,專克鬼物,明韞冰長發一掀,就被釘穿了肩膀,連人串在了身後的朱漆柱上。

二十四嶺的崩塌中斷,停在了起勢裏。

鬼帝緩緩側身,露出了優美而蒼白的側臉,對着梁陳十分細微地彎了彎眼睛。

“你什麽時候能讓我少操半分心?”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像本能――梁陳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說。

明知這麽遠的距離他不可能聽見,明韞冰一動,梁陳還是忍不住心裏亂跳,他正想再說話,被蕭林廣一聲“媽呀”吓了一大跳。

“幹什麽?!”梁陳一扭身,就差點被鋪天蓋地的渎神荊棘紮成漏勺,他好險一躲,那荊棘又不依不饒地纏上來,追着奓了幾根毛的鳳凰狂刺。

“梁遠情,你幹嘛招人家!!你手賤嗎?!”

“就是!還往人身上射箭!遭報應了吧!”

梁陳:“是是是,對不住各位了,勞煩你們從嘴裏省點力氣到手上,抱住了別掉下去行嗎?!”

簡直是十八輩子欠的祖宗――梁陳一邊悲憤一邊逃命,抽空看了一眼雪豹,那巨獸就像被螞蟻噬住的大象,翻滾不休,然而阻止不了蟻毒一點點蠶食入骨。

雪豹似乎不太有力氣了,浪潮都不像最初那樣洶湧了。

偶人怎麽破?!

似乎只有砍眉心稍微能減弱,但怎麽打碎,梁陳還真不知道。

這裏這麽多,一個一個砍腦袋要砍到什麽時候?雪豹的妖丹怕是早就被挖走了――它下颌已經有十幾個偶人正在鑽挖了!渎神本來在擋,但梁陳那作死一箭後,所有渎神都來圍剿他了!

作死啊,作大死。

梁陳痛斥自己一頓,而後心想,要是能把明韞冰拉過來……

還沒想完,他身上忽然飛出了熟悉的紅絲,花火一般撲向長亭之尾,跟着利落地裹來了個團團圓圓的繭子,落到跟前,散開大半,果然是明韞冰――人還沒看清,一拳就迎面送上,梁陳使個巧勁化了這攻勢,順手抹住他的拳頭,把他手臂一按人一圈,就結實地抱住了。

蕭林廣等人目瞪口呆。

梁陳這個登徒子當的是好生熟練,把幾個少年看得是無限感慨世界之陰險。

梁陳敢這麽做當然是因為鬼帝是個幻影――反正一具空殼又不會有反應。

明韞冰垂着眼睫,聽梁陳在他耳後求道:“打個商量,您先別追殺我了,把底下那些東西弄碎了再殺不遲?你看小貓多難受啊,毛被禿嚕掉不少,可憐死了。”

他靜了一會兒,那半空中狂舞的荊棘忽然落下來,編成了一艘大船,正裝在鳳凰之下。梁陳還沒懂這什麽意思,他手腕就一麻,明韞冰轉身,眉幾乎被冷風吹得妖異,跟着一把刮起梁陳,卷進了狂浪之中!

梁陳一離開金鳳凰就自動消失,義學幾個人被大船接了,恰好乘浪而下,順勢直接沖上了岸,荊棘剎那收回,消失。

梁陳被明韞冰帶上了雪豹的脊背,一時弄不清這是怎麽個作死法,連什麽武器都忘了,痛苦道:“祖宗,我那一箭連你衣服都沒扒開,你至于……嘶?”

原來一只偶人正扒在下方,明韞冰鬼霧一打,梁陳的手往下一撇,就摸了一手的冰涼――那偶人的腦袋被摸了一下,死死地看着他們一眼,那眼神堪稱嫉妒,随後竟然從中間裂開一條深縫,飛速化成了齑粉,又風散了。

梁陳驚了:“這是怎麽回事?”

明韞冰沒有說話,但梁陳莫名讀出了“再試試”的意思,他便試着扒住雪豹的皮毛,順着這軀體掌心馭光,瞬間給“小貓”織出了一件十分耀目的“光衣”。凡碰到了光的偶人紛紛霧散,就如紙被火燒,化為風中飛灰,雪豹脖子上光箭也散去,下颌上的毛發淩亂,血跡點點,十分凄慘。

然後,它竟然不再掙紮了,就這樣躺平下來,輕輕地“嗷嗚”了一聲。

梁陳跟明韞冰對視一眼,渾身一個激靈,十分別扭,心想:“我叫你小貓,你該不會真的是小貓吧!哪個世界有這麽威武的小貓……”

還沒想完,明韞冰便伸手碰了一下雪豹的軟毛,不知道是不是梁陳的錯覺,鬼帝每“溫柔地”撫摸一下,這雪豹就似乎小了一點。

然後他掀起眼皮,道:“冰瓷以愛而不得為命,遇愛而不離,則不堪一擊。”

“……”梁陳詭異地結巴了:“什……”

然後他突然發現剛剛那不是錯覺――雪豹的确在變小,跟明韞冰摸不摸沒關系,轉眼他們倆就都接不住了,雪豹急劇地收縮形體,成了個袖珍的――

問題是,他們倆還在冰面上,而且梁陳根本來不及化個什麽東西,千鈞一發之際只好一把抓住了明韞冰的肩膀,然後兩人就跟袖珍成一個小毛線團的妖獸雪豹一起悲哀地栽進了浪未平息的湖裏。

撲通,撲通。

作者有話說:

關于梁遠情哼的那歌ps:

冬日可愛指的是一個人很容易親近,但這裏用了本意,意思就是可愛的冬天。類似萬物可愛那種~

冰雪滿懷用的是辛棄疾先生的一闕詞《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原句應該是“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人間遠遠用的是白居易《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覺得比較通俗平易,适合唱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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