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五非 覽古念今
第33章 五非 覽古念今
長街上有什麽東西飛掠過地,窸窸窣窣,更漏子敲了三下時,雷聲長響,客棧裏明韞冰猛地一擡眼,似有所覺。
他正坐在瓦窗下看雨,雨幕中微光明滅。天雷如怒。有潮冷的水汽打在他臉上,他長睫輕搖,耳邊的和光同塵忽明忽滅,把那張臉照得美如素月。
他手指邊牽着蛛絲般的念力靈氣,和桌案上阿芙花半個時辰做好的一個窩裏的大雪的妖丹連在一起,是簡單的療愈術法。顧仇化成一個巴掌大的小人,也窩在大雪的腦門上蹭睡蹭靈氣。
阿芙正坐在一邊倒茶——把一杯茶從四個杯子裏依次轉移——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
不是,這人為什麽不說話啊?到底誰才能跟這種人聊下去?他到底怎麽相處啊?太難了吧!戳這半天,阿芙是不敢問不敢說還不敢看,人都快憋瘋了。
也就沒留意明韞冰一眼之下,在暗夜裏飛速應召而散的數條鬼影。
正在屋裏的氣氛快要滴水成冰時,門口有人敲了敲。
阿芙如離弦之箭般釘到門口,轟的打開門,感激涕零道:“啊!是潇灑公子!歡迎歡迎!請進!請進!”
梁落塵還維持着敲第二下的手勢,聞言奇怪地收回手,沒想明白誰是“小傻公子”,就被阿芙熱情萬分地請進去了。
茶已倒好,梁落塵也不忸怩,就席坐了,對着星星眼的少女溫和一笑,而後試探性地看向窗下的明韞冰。
“那姑娘醒了。”他開口道。
明韞冰就跟耳邊刮風似的,沒動。
略有尴尬,阿芙看去,梁落塵卻沒生氣,微微笑道:“不才是游醫,走東走西做些小生意,姓梁,單名一個潮字。三年前我在此地遇見一人,因當時家事急歸,不曾細問名姓,近來複歸,卻不見其人了,是以客居。”
“我叫阿芙,”阿芙連忙道,“是紅顏村人,我父母被怪物給害死了,是父皇救了我一命。我也不知道父皇叫什麽,你有膽可問他……反正我害怕……”越說聲音越小。
“父皇”二字一入耳,梁落塵神色就微變,片刻拾掇好表情,才複又看明韞冰。
明韞冰的側臉就像岸邊冷蘭,每一根線條都優美得不近人情。他掃了梁落塵一眼,說道:“本尊脫離三階,不伏轄制——你所為何事?”
梁落塵沒想到他這麽直接,便把虛的都放了,猶豫一會兒,道:“日前我進門來,在那幫匪徒的镖車上看見許多匣子,有碰開的一個裏面,有一只人手。此地莫名陰森,我在想……他們會不會正在做什麽勾當?”
他說罷,恰好大雪醒了,看見桌邊坐着個美男,頓時精神抖擻,尾巴在別人手上蹭來蹭去。梁落塵看了明韞冰一眼,試探性地伸手摸了摸大雪。
“先前那偶人來抓這雪豹,彼此也相幹嗎?”
明韞冰略側身,道:“這是一只靈獸,剝幹淨皮肉可以做成鬼玺,召活身中偶人之毒的屍首,驅策陰兵。”
“冰瓷就是偶人麽?”梁落塵問。
他雖然不管朝事,也不結黨,但常年游走四海,也看民生疾苦。偶人一事出後,皇帝派蘇視和梁陳追查,梁落塵明裏暗裏若獲消息,也會飛鴿傳書,告訴他小叔。
他不自覺擡眸,明韞冰恰好走過來,兩人的眼神輕輕一碰。
梁落塵忽然渾身一震,模糊不清的記憶剎那清晰了起來——他三年前在此地落難,身中盲毒,遇見一個女人。那姑娘把他救出賊窩,又治好他的眼睛,然而卻因梁晏來書急催,他不得不暫別,留玉琮作信物,回了汨都。誰知這一去就是三年,再回來時,已經物是人非。
而當時因為眼盲,他沒有看清過那姑娘的面容,只記得她一身白衣,長發如緞,聲音低冷。随着記憶淡去,那印象就愈發朦胧。
但明韞冰這一眼卻驀然像是故人。
他在阿芙身邊施施然坐下,應道:“嗯。”
梁落塵暫時定神,皺眉道:“如此,就是有人在煉陰兵了。只是不知道是誰,又在哪兒。”
明韞冰:“先前我等在二樓。”
阿芙雖然聽不懂,但這句她知道,便搭腔:“對啊,我們聽到他們吵架。有什麽‘聖女’,‘殿下’的話,只是不知道是什麽殿下,什麽聖女了。”
聖女必定是幫襯狂風幫的那女妖邪了。說到殿下,梁落塵便又是好一陣頭疼,別的不說,滿朝殿下,除了梁遠情那個跟誰都開心一家人的,哪個都視他如眼中釘。
而不管是哪個殿下要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梁落塵都最好不要摻和,否則難免又招事端。
他沉思之際,沒看到原本躺在窩裏睡覺的小鬼顧仇順着他領子飄了進去,化為他後頸上一塊巴掌大的惡鬼印。
明韞冰手指一合,一張微縮的涼珂圖景便打在梁落塵眼前,大雪頭上。他道:“鬼淵至陰至廣,藏召陰兵最适宜。此地為隘口。”
一片鬼霧散開,露出袖珍的一座黑塔——聖女堂。
“有理。”梁落塵颔首,不經意地,又看了一眼明韞冰。
這一剎那就像狂風吹走迷霧波,記憶裏那張面孔驟然清楚——豈止是像,她簡直就是明韞冰的五官稍微柔化一些,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梁落塵頓時心中一悸,險些失态,伸手之前明韞冰卻如能望心般起身,往後退了半步,不冷不熱地看着他。
他愣了一會兒,才道:“……抱歉。可問閣下貴姓?可是涼珂本地人?家中可有什麽姊妹?”
阿芙不明白話題為什麽從陰謀直轉之下變成人口普查,一臉茫然地看着這兩人,灌了一口純潔無比的茶。
這時門口一下震響,阿芙應聲看去,那合好的門已左右敞開,茶盞上的小城仍然浮着。明韞冰已走回窗棂旁聽雨,冷冷道:“請回。”
梁落塵還不知道自己正處于被切片剁碎的高危線上,起身略一行禮,道聲“冒犯”,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門又合上。
雨沙沙地落在瓦檐上,明韞冰忽然擡起手掌,掌心一片蒼白,那療愈術法已經斷了。
鹌鹑似的阿芙才驚叫道:“大雪呢?!”
原來不知何時那布窩裏已然空無一物!腳底地板一陣微震,就像有東西在疾馳,明韞冰驀地眼睫一掀回身——那座鬼霧凝成的涼珂城裏,聖女堂上陰雲如雨,須臾散開。
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屋檐上,玉琮正慢慢地從涼珂地各個房梁上取下,回到聖女堂中。
這開天陣法的信物其實是冰瓷,但時想容把它磨為玉琮的模樣。自古涼珂山惡人醜,無人陪伴,他們怪異又孤僻,注定會傾心于無法厮守的心上人。于是哀愛百年,盡收于祭器。
大難過後,她安然地在此地嘗着寡淡如水的寂寞,以為這就是終了,直到命運将那個人帶來。
塵世如潮,亦如水,相遇就如同芙蓉落水,覆水難收。
無數愛情将人變得卑微如塵,又或無堅不摧。
時想容生不為人,從未明白過癡守何意。當着旁觀者清時,她又高傲又失落,待到身不由己卷入情場,方才知道自己不過世間最普通的一縷魂。
原來我也不比旁人清貴多少。
我也只是那麽庸常。
想要站在你身旁,以人的模樣。哪怕沒有你那樣光芒萬丈,也好歹不至于令你失望,令你忍讓。
她想起将她于一塊石頭賦靈生魂的那位神明。他在人事紛纭裏尋找九百年而不得,她是最後一點希望,被他日日夜夜地帶在身旁,上窮碧落下黃泉,卻杳無音訊。
他從來不敢看這故人遺物一眼。直到他決心要沉入人世夢中,才在故居,将冰瓷飛甍放在那棵枇杷樹下的石棋盤旁,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了它一眼。
這一眼就如滄海吞雲,那樣念念而不舍。
冰瓷麻木而空洞的胸腔裏似乎有靈氣在戰栗,須臾,它聽到神明低而溫和地說:“我總覺得,我欠你一句告別。”它茫然地代誰受着這話,只覺得冷硬的軀殼裏有什麽正在成形。
那溫和的嗓音又轉向傷感:“……可我連你是誰都不記得。”它的身軀便被許多溫柔的光包裹住,渾身狠狠一抖——就像一株被塵世春風初次拂過的天山雪蓮。
就這樣來到世間。
心甘情願地被迫墜落。
……不記得嗎?
冰瓷彼時已被神明走過千山萬水的相思線打磨出來一個朦胧的雛形,身軀明顯是個男人,而臉龐精細冷豔,不仔細辨別,難以分出男女,只是極美。
它被丢在那裏,以有魂的雙眸看向世間的第一眼,只見神明的華光長逝于天際。
剛生出的魂魄引它跟了上去,山水奔湧間,錯汝的界碑一閃而過。它看見神明在天地之間天雷加身,正受四只兇煞圍擊,獨力難支,心中極痛,竟沖破殺陣驀地撲上前去,接了一道兇猛天雷,小腿當即劈碎兩尺。
殺陣中央的神明低頭瞧見它,眼中微微一動,嘆一口氣,無奈道:“你有魂了。是我不好。”
他信手一揮,金光便将冰瓷拉到一旁,化為刀刃,極快地将它塑成了一具柔美的女兒身,臉龐也與前略有不同——只是改不了太多了。
她聽到神明如春水般清澈的聲音,在惡雷之中分外溫存。他道:“原也不該拿你當寄托,寄托不能,如今卻弄巧成拙,是我思慮不周……抱歉。既然已有魂,便許你個女兒身,往後紅塵萬裏,自去尋個知心人罷。”
話音剛落,無數雷電便無情地落下,将最後一位神明獻于天地之間的神魂吞噬殆盡!
她在大劫般的地動中看見那澄澈而晶瑩的魂散為兩半,又兩半,調着那四只兇煞的鼻頭,飛往她來時的方向,須臾便各自無蹤了。
最後一片和光同塵落地時,天地靜寂。
她是最後一片冰瓷,輾轉多日,栖身涼珂。
開天之陣剛布下時,時想容自己是沒有意識到的。她只是發現禾火心沙是從自己身上抽出去的冰瓷。然後便發現這法陣的號令是早年神明放在她身上的——在她還未被賦靈的時候。
他想用這東西做什麽?如今他已不在了,這些力量還有用麽?
這些,時想容都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既然現在開天陣法的陣主是她,現在她可以用這些念力,那麽誰不用誰就是二百五。
鬼淵之中爬出了細細密密的陣法,與聖女堂內更小幾圈的法陣相連。
神算通站在堂前,焦急道:“還差九十六只,能行麽?!”
時想容袖口甩出冷風:“這要問你們了,何等蠢的出奇。其實偏想早死,不用把鬼帝招來,只管來找我!”
“什麽鬼帝?!”神算通冤死了,“他娘的根本沒看見過,只看見一個多管閑事的男的,擾了老子吃飯的興致!還搶了我一個娘們。”
刀疤虎跟道:“就是那代親王梁潮,都傳他是當今皇帝的私生子!有娘生……”
還沒罵完,時想容一鞭打出,地板爆開一道口子:“閉嘴滾!去把你們主子馱來。”
兩個匪徒怒氣沖天地爬出去了。時想容一掀裙子坐在陣中,看見另一邊藏着哀愛的玉琮逐漸發出微光,右邊則是一具少年的屍體,含着定顏珠,唇邊帶笑,就像活着的似的。
如果阿芙在這裏,她可以馬上認出,這就是顧仇。
鬼淵裏無數孤魂開始痛嚎。陰雨沾濕窗棂,風撕破的窗戶紙不停地顫抖。
不多時,匪徒們把一個人擡了過來。
這人坐在擡架上,就像一只骨折的猴子,比真正的屍體還要萎靡不振,矮小而醜陋,身量卻像個孩童。匪徒把他慎重地放在一處小陣的陣心,而後退開。
他歪了一下嘴:“別來無恙啊。聖女大人。”
時想容沒跟他敘舊,只問:“你心已決?”
“如何不決,我等了半輩子,不就等這一天麽?”顧平淵嗬嗬怪笑道,“顧家江山,拱手讓人久矣,不早一日拿回來,我心着實不安。——真是一報還一報,姓梁的對我們趕盡殺絕,害的我們顧家香火斷盡,又皆身中惡咒,怕是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被親弟弟害得連個全屍都沒有吧!”
時想容淡道:“那惡咒是芈族與你下的,太祖不過沒掌握好火候,玩火自焚而已。”
太祖即梁昭。顧平淵嗤道:“芈族不也死的死殘的殘,如今普天下還有個活的嗎?都是做人嫁衣的蠢貨。”
一旁走出個師爺樣的老頭,捋須道:“汨都如今有駐守禁軍十萬,名義上是大将軍領兵。但皇上疑心太重,将開國功臣殺的一個不落,且不說如今掌兵的都是些文舉出身的書生,兵權又散為四部,等他們得知消息,匆忙合兵來抗,這批陰兵早已殺進宮了。”
顧平淵掃老頭一眼:“這位是?”
時想容道:“宮中內應。”
“哦,太監。”
那師爺臉色一變,強顏歡笑,臉上的褶皺裏卻不住地泛出嫌惡,道:“虎落平陽還被犬欺,你既已是亡國奴,還得意什麽?就算是如今江山未改,該登大位的輪十輪也輪不上你。你這心狠手辣的賊奸,連親弟弟都殺,你以為誰能服你?那故太子就在你身邊看着你呢!”
顧平淵先是被激怒,聽到最後一句,卻猛然變色,扭頭看着天生一張笑臉的顧仇,臉色陰晴不定。
“有失必有得,”他低聲道,“你優柔寡斷,連只飛蛾也不舍得捏死,複國大業,如你豈能成事。”
只能由兄長來下這個狠手了。他想。
你不會怪我的。你是那樣天真。
時想容卻懶得管這些,見重重陣法雷電般亂攢,毒蟲般撲上來,躁動萬分——淵底每一口石窟的外沿已是刻滿了召活陣文,便打斷道:“煉陰兵乃至邪之事,将凡人的三道魂元拔除兩道,成為惡鬼,此為第一等傷天害理之事。”
且召活後,陰陽勢必亂序,是以要拿念力做護佑——念力至純至善,最适合做各種邪陣的護佑,防止陣主走火入魔,魂飛魄散。
而召活陣名為召活,實際上是“召死”,它拿剛死不久、剛還未離魂的人作成鬼,這樣的鬼不是常鬼,更接近于兇煞,一人可抗千兵,但只能活半個月,所以必須速戰速決。而顧平淵要用時想容所說的“活鬼玺”,就要受劇痛被煉成“活鬼帝”。
時想容:“你要拿鬼玺為令,便要活剝魂魄,生魂成鬼,不死而死,這比淩遲之刑還要刺骨,只有第一刑平天才堪有此等痛楚,此後你雖有至親肉體寄居,然則非人非鬼,你可想清楚。”
她說到這,驀地一只偶人闖進來,将那搶來的雪豹靈獸一把摔下,砸進她懷裏。傻不愣登的大雪傻不拉幾地四下一看,發現這女人跟明韞冰長得特別像,還以為她是善良妹妹,頓時鑽進她潔白袖中開始撒嬌。
顧平淵應道:“我将身上芈族的紅顏咒折送于你,陰陽亂序之時,混沌大開,你解天刑我拿鬼玺。此後若得江山,無論何事也鼎力相助。”
這就是應了,時想容目光一閃:“決意不悔?”
凄風苦雨裏,一道驚雷劈下,顧平淵哈哈大笑道:“有何可悔!”
霎時殿中飛沙走石,轟的一聲聖女堂掀了半個頂,三人所坐的方寸之地淩空飛起,大雨之中直下萬鬼之淵!
雨線裏可見無數石窟,蜂窩一般環繞于淵底黑石上,密密攢攢,每一個之中都有一具慘白屍體,說死不死說活不活,都在鬼哭狼嚎,像被囚禁的幽靈。每一口石窟外都有一圈細密精巧的陣法,吻合山石紋路畫就,與不斷落下的玉琮氣息相連。
又蠢蠢欲動,如有生命的惡靈。
未收盡的玉琮信物自淵頂投墜而下,像傾落的無邊大河。
萬鬼之淵就像一個巨大的煉鬼爐,燒的卻不是火,而是涼珂人百年來的哀愛之念力。如泣如訴,如淚如傷。
玉琮落于一體,漸漸凝于一尊之上,那正懸在時想容頭頂。
時想容、顧平淵、顧仇身下皆有法陣,三座孤島像三個爐鼎支于三方,被橫錯斜出的石窟間的鬼氣托住,在不知何時變得綿密的淺雨中。
大雪茫然地上下看了看,被時想容一把扼住下巴,随後從正四方飛來四道陣線生生打進脊梁骨,叫都沒叫一聲便懸了起來,暫且作成“活鬼玺”,軀殼裏暴出萬道金光,禦住那召活帶出的陰邪鬼氣。那一瞬間所有的屍首如被雷轟,目眦欲裂,紛紛往前一撞——沒撞出來。
那石窟前明明無所遮擋,但空氣中就像有一道沖不破的栅欄似的,擋住了它們的暴動。
大雪翻了眼白,眼珠變紅懸起,成了個殘破令具。
時想容将玉琮念力送往顧平淵——他座下的法陣是抽解惡咒的,便從那萎縮的身軀裏解出了一行鮮紅的芈族字。陰慘無比。
那是梁昭借芈族給顧家下的惡咒,叫做紅顏。它讓每一個顧家子嗣都長不大,維持幼童身板直至死。
這個過程顯然不好受,顧平淵額上青筋綻出,肉體就像水涸的土地一般皲裂開,那魂靈也漸有不穩之勢,被顧仇肉身之下的代生陣法抓住一點,就要刮去。
天上四墜的玉琮漸漸收合,那柄合玉琮被時想容伸手把住,她正欲施力打開混沌,點活所有死屍,忽然渾身狠狠地一哆嗦,猛地丢開那東西——那假冒的玩意頓時在山石上砸成千萬片,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她手上剎那被鬼氣吞噬,轉眼指尖烙下一枚惡鬼印,這玩意見縫就鑽,一鑽就入,比螞蝗還要可怕。沒兩下,駭人的荊棘已經從指尖一路抓到喉口。明明她沒有肉身沒有感覺,卻還是感到冷硬的冰瓷裏就像鑽進了細細的刀口,在沿着每一道紋路切割,要把她活生生地撕裂開來——時想容猛地一仰頭,兜頭一道荊棘就霍然入眼,頃刻打破冷雨抽在她額上,震破天地,這一抽之下,被神明賦靈而生的魂魄竟險些就脫離了瓷身!
時想容整個人往後飛起,轟的一下在山石上砸出一個深坑。
極強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湧來,死死地壓住所有暴動的屍首,那光華盛處合為真玉琮,但旋即被一只蒼白優美的手拿住!
一只黑鳳凰從鋪天蓋地的黑霧裏飛出,接住了鬼帝的身子。
早有瘴氣從頭頂紛紛襲下,鬼霧以看都看不清的速度猛然覆沒了四面崖上的所有召活陣,又在壁崖上翕動如潮,合為黑色大浪,萬鬼之淵就像被藍鯨一口吞下,驟然無光。
黑鳳凰高鳴一聲,一口把那懸在半空的活鬼玺吞了,頃刻間化為霧氣,一飛幾丈,腹中懷着雪豹,懸飛在了一塊凸起的虎牙石上。
時想容咔嚓一聲扯斷順着手臂裂口往裏鑽的渎神,往淵底一摔,冷冷無聲,擡起雙眸,順着大風和細雨,終于穿破華年,和明韞冰對視了一眼。
一般的面貌,如出一轍的森然凄豔。一邊是冰作的思念,一邊是冷然的惡魂。
明韞冰以帝王旒冕束着發,一身鴉翎般烏黑的玄衣,惡鬼大片大片地藏在金色暗紋之中,就像一只用來祭旗的惡孔雀。
他打量完時想容,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那是一個會讓任何人打冷顫的皮笑肉不笑。時想容眉頭一皺,他已抓住鬼淵陰陽之序的命門狠狠一拉——
咔嚓——咔嚓——!
這次沒有梁陳來給他一箭,九千多口石窟竟然就這樣被他生生拽塌了兩層,鬼淵就像被抽皮撥筋的龍一般翻滾了起來,痛吟苦嘯。霎時山搖地動,亂石漫天風打頭。
——這神經病!時想容銀牙咬碎,渾身上下不斷地被鬼氣拉走召活陣的權柄,索性破釜沉舟,擡手甩出千丈冰棘,破開雨幕直打明韞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