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五非 低禱急傷
第32章 五非 低禱急傷
狂風幫的匪徒霎時搶上前來,就要發作,這時根本看不清楚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一道白影悚然一閃,閃電般抓向那虛弱的雪豹,大雪和顧仇一同尖嚎一聲——
大雪是因為那偶人的五指直接嵌進了它的皮肉,顧仇則是被偶人狠狠一掃,直接撞散在旁邊的大柱上。
聞語心才脫虎穴又見龍潭,登時雙腿發軟,被梁落塵一把扶住,兩人火速一道退後,瞬間那偶人一鞭打在他們站過的地方,把個門檻打得四分五裂,死不瞑目。
那鞭勢如雷,凝着千萬年的霜雪,冷肅如心。匪徒們一見即知,互相看了看,從側門摸出去,果真看見外頭他們镖車上的黑布被掀開了一角,露出了裏頭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匣子,其中一個匣子被碰開了,赫然露出一只慘白的人手!
旁邊有個拉牛車的老農癱坐在地,牛車跟牛都挂了彩。
那兩個方才還你死我活的惡徒頓時四目一對,冬蟲夏草道:“先回聖女堂。”
假媒婆面色陰郁,心有不甘地問:“那女的呢?”
“成事後要什麽沒有?那多管閑事的是代親王,讓他當這個爛好人去吧,反正也沒幾天得意了!”
痦子沉思片刻,果斷道:“行,走!”一行人便拉着這車往那高塔上走,道上的人明明也就三三兩兩,但忽然一轉兩轉,那高大如象的車居然就這麽蒸發在了街道上。
梁落塵長劍如月,一劍卻落空——那鞭勢兇狠,卻繞開他直打聞語心!那姑娘自小在閨閣中長大,何曾在雪豹的慘叫聲中被追殺過,吓得魂飛魄散,眼淚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淌。梁落塵畢竟凡俗,抵不過邪靈惡力,有心無力地擋了兩下,反倒被那長鞭掀掉長劍,當心往反方向輕輕一推,精準地跌坐在了一把交椅上。
梁落塵:“………………”
聞語心往前一撲,就在肩膀上被狠狠地抽了一下,那一下皮開肉綻,她從來就沒有這麽痛過,還以為自己那一瞬間已經死了一遍,瞬息之間偶人便來到了她身後,伸手往她脖子上狠狠一抓!
這一抓不死也要毀容,聞語心萬念俱灰之際,耳邊忽然聽到一絲脆響。
就像朦胧間有什麽東西被打碎了。就像天地的燭芯被誰執剪刀咔嚓一剪,天光幾乎是很惶恐地暗了一下,然後迅速恢複。
聞語心一回頭,就看到了她此生見過最恐怖的一幕。
那偶人——從出現後就沒有人看清過她的臉,這一剎那畫卷般明白鋪在她眼睛裏,聞語心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醜的一張臉,以至于那一瞬間她險些要反胃吐出來。
就像被圍毆過卻永遠沒有恢複的一張臉,就像濕地裏的苔藓,就像寒蜮裏兇煞的頭安在了人身上。
而這張可怖萬分的臉上的表情就像紅配綠配紫,愈發加劇了它慘烈的醜。它就像一個被捅進心房的人一樣,臉上扭曲着,露出不可置信的惱恨,收了爪牙,正看向上方——
那房梁上嵌的玉琮已經碎了。
下一刻電光石火,一把純黑色的蒺藜如黑電般一扭,從二樓一浪而下,瞬間就刺穿了偶人的心髒!
那尾部正在聞語心看視裏,八爪魚一般分開若幹個尖刺,咔噠咔噠,轉眼就鑿出一個黑洞,她便看到這偶人本該空落落的心口處,放着一顆雪色的心——那是玉做的。
偶人掙脫不得,卻還抓着那只雪豹幼崽,一根分叉的渎神荊棘直接将它一臂擰下,呈送一方。
梁落塵順目看去,只見這民間傳聞一碰就死的偶人斷臂抛了個流暢的弧度,被一個黑衣男人直接徒手接住,那人蒼白優美的手跟偶人的斷臂放在一起,居然有些像雲入林霧,根本分不清。
阿芙忙忙亂亂地跟在明韞冰身後,停在樓梯上,大氣都不敢出。
明韞冰的手在那斷臂上一抹,那東西便化為齑粉,只剩大雪身上幾個恐怖的血洞,血流如注,他并不低頭,只冷淡地回望那陰毒地瞪視自己的偶人。
忽然他不知道看出了什麽,眼波一漾,露出個十足十諷刺的冷笑,竟然說道:“多謝。”
這一句實在是很奇怪,偶人卻勃然大怒,奈何力微,掙脫不得,又極恨極氣,那顆心就在聞語心眼裏逐漸碎裂,人形也頓時化走了。
她那一聲喉嚨裏的長泣這才洩露出來。
梁落塵起身去幫那些人質松綁,阿芙也跑去幫忙。聞語心這廂看見明韞冰朝自己走來,鼻子裏頓時發酸,哭得頓時更兇了。
誰知明韞冰直接掠過了聞語心的星眸美目,讓她的纖纖玉指抓了個空,在她旁邊的立柱停下來。
大雪有氣無力地嗷了一聲。
明韞冰冷得比高原雪還要不近人情的聲音道:“蠢貨。”
聞語心嬌貴的心頓時跟肩膀上的傷口一齊鮮血狂流。
然後她看見他從柱子裏抓出了一縷殘魂——顧仇,離消散就差那麽一毫厘,明韞冰打了根簋針在他腦門上,又冷冷道:“遍地白米飯你也能活活餓死,你是哪朝蠢死的人物?”
簋針乃刺在頭頂定鬼氣的一種小針,一般拿枯逢磨,鬼族性情暴虐,不能繁衍,但互相之間會結姻親。兩只鬼在剔除情欲之外的稀少時間裏,也有時會想單純地相處相處,這時就需要一種禁制。
後來大家發現,簋針之所以有用,不過是因為它是鬼帝的鬼丹形态,大家一聞到枯逢的味道就被喚起被帝王鞭策的恐懼,所以能夠抑制一下狂野的欲望。
所以在虛弱時往腦門上插一根,也是可以定一定整只鬼的心的。
顧仇果然好了一點,若隐若現地飄到大雪身上,跟它一起躺在明韞冰手裏裝死求撫摸:“痛死我啦,父皇。”
明韞冰極其細微地搖了搖頭,這才看見快尴尬成一朵蒲公英的聞語心。
她原本是相府千金,出門游春的,不想半道上遇到劫匪,橫遭災殃,好險失了性命。那邊随侍和嬷嬷丫鬟們才一同湧過來,把聞語心圍在中央,哭的哭告的告,把她跟“救命恩人”隔開了好多。
明韞冰臉色慘白幾分,靠在一邊,一身漠然地停了一會兒。
梁落塵打發人去找個大夫來,聞語心在丫鬟的簇擁下走過來,虛弱萬分地說:“多謝恩人舍命相救,小女子必有重謝……”
那請大夫的跑堂出了慘遭鞭打的大門,匆匆忙忙跑過,沒留心門口一架歪倒的牛車和老人一同化為鬼霧,無聲無息地飄散在了空中。
梁落塵道:“姑娘可先到我的客房休息,我另開一間。我領你們過去。”
聞語心哆嗦兩下:“多謝……”便失血過多,暈了過去,引起一番恐慌。人聲亂雜間,梁落塵看見靠在一邊的明韞冰眼裏泛出了一種奇異的神采。就像最兇狠的豺狼虎豹看見了一只歡快跑跳的獵物,在它們眼裏那只是死前的表演而已,那種神色格外令人不寒而栗。
梁落塵也不是沒見過邪物的人,但當即竟然脊背發寒,打了個顫。
那表情馬上消散,再看時,明韞冰只是唇色更淡了些,又變回那個拒人千裏之外的人。
察覺到梁落塵的視線,他不鹹不淡遞過去一個眼神,而梁落塵天生對所有人心懷善意,加上這人确實救了那姑娘,便當即笑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明韞冰眸光一閃,這行人已經上去了。
是夜下了雨,雨打青石街,那高塔——聖女堂在雨中撐起斜挂嘀嗒的哀音,陰序如虎般猛地吞沒陽序,大雲壓下。
狂風幫的匪徒陸陸續續地拉着車來到這裏,镖車停在聖女堂後,那後院之下就是深淵萬丈,高崖如劈,有許多繩索枯萎長蛇般墜下去,正有絡繹不絕的人個個背着約一人方寸的匣子裝備齊全地順着那些繩索有條不紊地爬下去。
冒着雨。
那冬蟲夏草和假媒婆——一個雅號刀疤虎,一個尊號神算通,自打狂風幫的大哥們都被聖女坑進第三階天抓走後,這兩位就是目前幫派裏争權的紅人。
其實也沒什麽好争的,自從年後朝廷發現狂風幫的所作所為,欽差大臣蘇視一路從汨都雷霆電火地追過來,幫派大受打擊,不少人都被貓抓耗子般逮回去了。
無奈斬草難除根,還是可以茍延殘喘一會兒。
夜雨中,一個人從後堂轉了出來。
這人白衣白裙,正是那神出鬼沒的聖女。她戴着面紗,一雙眼睛冷的如鐵。她才走出來,神算通便笑着迎上去,道:“一共三百一十六只,都在這裏了。”
聖女無波無瀾地順着那些匪徒的動作往下看,道:“還差多少?”
“九十六只。”
“何時能籌備完?”
“十裏城處還有一波人,前幾日說快啓程了,這就是最後一趟。只是最近官家抓的太緊,走野路太慢了。沒法。”
刀疤虎這時不陰不陽地插話道:“聖女,您神通廣大,連陰兵都能召,怎麽不給我們個縮地千裏的法子?也省事不是。”
神算通頓時表情一變,怕這脾氣怪異的聖女被激怒。所幸她只是淡聲道:“縮地千裏只能帶打通陰陽之人,蠢貨走的越快死的越快,确實省事。若想試,早說就是。”
那刀疤虎當即一噎,滿臉怒容,手就按在腰間的大刀上摩挲。
聖女視若無睹,道:“來不及了,只能今晚,你們先準備。”又問:“玉琮都帶回來了嗎?”
神算通道:“在回春堂外。”
回春堂并不回春,此地常鬼缭繞,哀叫不絕,比寒蜮還要更像鬼居之地。聖女平時就住在這裏,說住也不太對,因為她不眠不休,不吃不飲,只是在那裏終日安坐。
這地方門口放了一口龛,是絕對的禁地,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進去。
狂風幫在四海九州,除了借偶人進第三階天尋寶外,更重要的事是運回這些東西後,把她的玉琮帶回。
聖女從小龛裏取出半掌高的玉琮,伸手打開門。她的手在月光下有一種僵硬的美感,雖然骨節纖細,十指修長,但就莫名叫人覺得那皮膚下沒有鮮血在流,是全然的空洞。
她走進去,門剎那合上。
這是一個怪異的地方。三面牆上整整齊齊地羅着以鲛木打成的密欄匣,橫短豎高,一眼看去足有二十多個,每一個匣子裏都裝着一個殺害阿芙父母那樣的怪物。
這一圈裏面,放着一面鏡子,鏡子前放着一張打坐的矮方臺。天花板上則懸着數不清的玉琮,除此以外,所有裸露出來的地板木材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就像是誰發狂時用血抹出來的,格外可怖。
牆上的風燈是發着冷光,時想容一進來,便自動亮起,照得這一室慘白。
她撤下面紗,收入袖中,在那打坐臺上以一個相當端正的姿勢盤膝趺坐,開始調息。片刻後,她睜眼,聽到夜雨裏一聲驚雷。
那銅鏡裏如妖如仙的美麗面孔在這一聲驚雷裏急速變化,橫肉像蟾蜍的皮膚一樣鼓起,眼珠子被淹沒,鼻梁塌下,嘴唇和龅牙都翻出來,轉眼之間這張臉就變得令人作嘔!
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是在尖叫的,第一次她就在瘋狂地尖叫,可她明顯地聽到外頭的雨打草葉,那麽寂寞。
她已經叫不出來了,過大的恐怖早将心魂變成了死屍。
她閉了閉眼,所有的玉琮都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尖聲大笑的鈴铛,鈴鈴鈴地在頭上跳躍起舞,鈴鈴鈴——鈴鈴鈴——化成一萬根針紮進神魂,她曾以為自己有心。
她睜開眼,掌心狂龍暴吼而出,鑿破鲛木密欄抓出一只殘廢地神,懸在她眼前。
“偉大的神明啊,”時想容的聲音冷漠而平靜,然而就像靜水下的淵鬼一般,極端痛苦,她盯着那更為痛苦的殘廢品,莊嚴又鄙夷地說,“我懇求您賜我安穩,令我回到初生。我懇請您寬恕我的罪過,我懇求您原諒我所有的過失。您是如此偉大,您是如此仁慈,您是如此地無所不知——”
潇潇雨裏,涼珂城中的所有屋宅房梁中央,紛紛一亮,像野獸的眼睛,回春堂的玉琮也随着時想容的念誦發出幽光,缭繞在那殘廢地神的身邊。
才從狂風幫手裏拿來的玉琮裏飛出幾枚珠子,在飛出的瞬間開枝散葉,成了幾株不同姿态的花木——那是鬼族的鬼丹!
鬼丹一入地神的口中,他便極其痛苦地呻吟一聲,睜開了眼睛。
緊接着,他眼中燒出了熾熱的火焰,那火毒蛇般爬滿了地神的全身,在他心口處鑿進去,撕咬起來。他就像一條魚一樣痛苦地掙紮起來,那眼睛裏卻竟然漸漸煥發出了溫柔的神采。
“神明啊,我懇請你賜我安穩,令我回到初生……”
形如怪物的地神痛苦萬分地從喉嚨裏溢出一句答話:“……應……應許于汝。”
他的身軀在烈火裏迅速地燒成了灰燼,那一聲應允之答又在極端折磨下說了出來:“應……應許于汝!”
火光中,時想容的臉暫脫刑罰,複歸了初生之貌。
一顆火紅的珠子掉在了地上,噠的一聲。
雨仍然在下,雷像傷疤。
作者有話說: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