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引路

第24章 引路

◎隔着飛雪遙遙相望◎

江柍聞言只是垂下螓首。

她雖沒言語, 可瞧這情狀,沈子杳便什麽都懂了。

他轉而向沈子枭說道:“殿下,這我可就要說你兩句了, 你是怎麽唬住娘娘, 讓人家連酒都不敢喝一口?”

沈子枭只淡淡說:“她自己不願喝, 與孤無關。”

沈子杳就笑:“诶, 既然如此,我可差人給娘娘篩酒了?”

沈子枭淺淡一笑:“但憑四哥吩咐。”

沈子杳便看了眼江柍身側的月湧,說道:“給你家娘娘滿上。”

江柍見狀便捂住了酒杯:“不是本宮不願喝, 只是不勝酒力, 唯恐殿前失儀。”

她是打定主意了, 除非沈子枭親口允諾讓她飲酒,否則她是絕不會喝一滴的, 梅塢那日, 他的禁酒令言猶在耳呢。

沈子杳剛要說什麽。

只見殿前又有人來了, 是謝緒風。

江柍下意識望了眼沈妙儀,只見她忽地坐直了,握杯的手,指尖泛白。

謝緒風向崇徽帝跪拜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陛下萬歲安康,請陛下恕臣來遲之罪。”

崇徽帝便把左手的念珠随意摔在右手掌心, 閑适說道:“本就是朕臨時起意, 想聽你吹簫,怎能怪你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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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徽帝話落,分列于禦前兩柱的教坊色長便叫禮樂停了。

謝輕塵舉斛對崇徽帝說道:“臣妾不知今日竟能見到緒風, 實在大喜過望, 先敬陛下一杯。”

一入宮門深似海, 妃嫔甚少能夠見到家人,而謝輕塵今日已接連見過母親與胞弟,怎能不歡喜。

崇徽帝笑道:“謝恩就免了,先聽緒風吹上一曲才是正事。”

謝輕塵也淡淡地一笑,問謝緒風:“你今兒準備吹什麽曲子?”

謝緒風垂首道:“陛下娘娘一聽便知。”

話落,便取出他的杏花疏影簫來。

瓊樓裏雕木蟠龍,金欄彩幕,燈火通明。

正殿兩旁席座皆是親王宗室,謝緒風站在大殿中央,層層疊疊五色斑斓的燈火仿佛被他吸引,悉數投射于他身上,他一襲紫色大科绫羅官服,卻偏生讓人覺出“皎皎空中孤月輪”的出塵意味。

寒風微蕩,燭火搖曳,大殿內外一片肅然。

一串音符悠悠飄蕩出來。

這是江柍第一次聽謝緒風吹簫。

簫聲響起,她的心就沉了下來,恍若置身春日江南,暮色已晚,她一人臨江晚眺,見熏風拂漣漪,吹散了倒映于波心的殘陽。而後只聽他的曲聲稍有凝滞,轉瞬後又回歸婉轉,似是圓月升起,遙挂于青山之上,月光照拂下來,花枝投下婆娑影,如此幽靜,倒讓她生出淡淡的鄉愁來。

謝緒風一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

此曲乃是唐代張若虛的名詩,素有“孤篇壓全唐”的美名。前人或用玉笛吹奏,或以琵琶獨奏,用簫聲演繹的還是頭一回,倒是更顯清麗悠揚。

一曲而畢,崇徽帝率先鼓掌,已然龍顏大悅:“‘謝逍之曲天上有’此話名不虛傳!賞!”

謝逍乃是謝緒風的本名,因“逍”字犯了沈子枭的名諱,後來才改叫“緒風”,此前沈子枭念謝緒風當得起一個逍遙的逍字,便準許他無需改名,另用“緒風”為表字,原先的表字改為號,稱“霁川居士”。只是衆人仍忌諱着,還是輕易不喚謝緒風的本名。

崇徽帝将自己的禦酒賞賜給謝緒風。

沈妙儀嘆道:“此曲怕是到明年也讓人回味無窮,‘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真是妙極了。”

郡主便道:“公主所言甚是。”又轉而問向江柍,“方才見太子妃娘娘聽得甚是陶醉,不知娘娘有何感想?”

江柍未曾想到自己竟會被人點到,連忙一笑,說道:“此曲甚妙,只是

“只是什麽?”沈妙儀有些情急。

謝輕塵也問:“太子妃有話直說便可。”

衆人無不看向江柍。

而江柍只淡淡掃了眼謝緒風,見他亦凝望着她。

任何一個演奏者,無不關心聽衆對其評價,想來謝緒風也不例外。

江柍便笑道:“回禀父皇,兒臣只是聽出國公爺在吹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二句時,似乎氣息不足。”

衆人皆是一怔,一時間面面相觑。

沈子枭這才在今晚第一次轉頭看了江柍一眼。

卻沒有說什麽。

沈妙儀自是憤憤難平,連規矩都忘了,說道:“怕是娘娘想顯出自個兒與衆不同吧?怎地就你聽出錯處,滿殿的人都未聽出?”她頓了頓,看向崇徽帝,“包括我父皇。”

一直未語的沈子桓忽而插話道:“難不成父皇的耳力還不如你嗎。”

此言可正是觸到關鍵之處了,言外之意是說,你江柍出尖冒頭,竟越過陛下去,這可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大殿森然的讓人發冷,星垂和月湧都打了個抖,憂心看向江柍。

江柍神色自若,正欲解釋。

謝緒風忽然向她一揖,說道:“娘娘好耳力,微臣近日偶感風寒,氣息大不如昨。”

這個被評價之人卻偏偏最是潇灑謙遜。

語畢,又看向崇徽帝,跪地行禮道:“陛下怎會聽不出微臣之錯,只是體恤微臣罷了,微臣感念皇恩,多謝陛下。”

崇徽帝眯了眯眼睛,只是未語。

江柍起身,向崇徽帝福了福身子,說道:“父皇,請容許兒臣把話說完。”

崇徽帝便問:“你還有何言?”

江柍笑道:“兒臣是想說,此曲甚妙,但于兒臣心中,此曲卻不是妙在十全十美上,而是好在那兩個氣息不穩之處。”

謝緒風微怔,不由再次望向江柍。

只見江柍笑容坦然。

她看着禦座旁的一瓶灑金梅,緩緩說道:“就如這瓶梅花,因着是活物,縱然花枝錯亂,也有肆意生長之美。”轉而又望向禦座之後的屏風,“而那屏風上繡的梅花,花枝有序,花朵飽滿,美則美矣,卻毫無生氣。”

說到此處,江柍頓了頓,才接着說道:“正如國公爺的簫音,太完美反倒是不完美,美中不足反倒是完美,我正是在那氣息缭亂之處,聽出曲中真摯之意,萬般動容,久久回味。”

“……”江柍話落,大殿內依舊鴉雀無聲。

謝緒風自知不該如此直視江柍,可他早已在她的話語中失去自我,忘記移開目光。

一個人何其有幸才能覓其知音?

沒人能體會到他此刻的震撼,恍若燭花爆裂之時,那一剎那的炙熱,密密麻麻塞滿了胸膛。

崇徽帝的思緒卻被江柍一番話拉到很遙遠的從前。

那時候他尚年輕,她也還未死。

宮中畫師于秋菊宴中切磋畫藝,衆妃嫔圍在一張張畫幅旁,無不考量對比誰人畫作更勝一籌。

唯有她,靜靜賞着菊。

他問她為何不去賞畫。

她平靜說道:“畫是死的,花是活的。”

那時候他還未讀懂她翦水秋瞳下的荒涼貧瘠。

等他讀懂了,卻再也不能容忍她的孤僻廖淡。

他是恨她的。

更恨許多年過去了,沒有人像她。

崇徽帝看了眼謝輕塵,從前也就只有她的性子,勉強像她三分。

誰知今日,竟有一個品性與眼眸都與她相像之人。

他飲了一口酒,壓住了心底的失落。

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好啊,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眼界。”

江柍向崇徽帝颔首:“父皇謬贊。”

崇徽帝又看向沈妙儀,說道:“聽者不分大小,你啊,還是沒長大。”

沈妙儀亦被江柍之言折服,可心裏仍別扭着,聞言只好低下了頭,說道:“兒臣受教了。”

謝緒風向江柍行禮:“多謝太子妃娘娘賜教。”

崇徽帝感慨道:“緒風的簫聲堪稱世間一流,想必平日裏贊許之言自是不絕于耳,卻仍能不矜不伐,虛懷若谷,朕心甚慰。在座皆身居高位,身旁自少不了恭維之人,爾等需謹記,在千萬句稱頌之中,那一句批評,可抵萬金。”

衆人聞言,無不起身跪拜,高呼“謹記在心”。

崇徽帝看向江柍:“你亦提醒了朕,日後應從谏如流。”

江柍連忙屈膝行禮:“父皇謬贊,兒臣愧不敢當。”

崇徽帝便讓她平身,又将他桌上的一盤荷包裏脊賞與她吃。

殿中又響起《采蓮曲》的樂聲,兩百餘名妙齡女子,身着碧綠或淡粉色的舞裙,且歌且舞登上殿來。

崇徽帝行第二遍禦酒,又問身旁的內侍:“煙火花炮都架好了嗎。”

內侍答道:“回陛下的話,早就備好了,只等陛下下令便可點燃。”

崇徽帝點頭:“叫人一并放了吧。”

于是那內侍遣了另一個小太監出去,不過片時,各宮苑便響起了爆竹煙火的聲音。

崇徽帝攜衆人站在樓上觀賞,只聽這聲音轟隆隆如山呼響徹,熱鬧非凡,花火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般紛紛傾瀉而下,如星子狂墜,仙女撒花,美不勝收。

而在此時,沈子枭卻悄然退下了。

江柍見狀,便也尋了個借口,跟了出去。

江柍往日來宮中都是有人跟着的,所到之處也不過後宮之中的幾處宮苑,對宮中各路很是不熟,她在瓊樓附近轉了幾圈,不知怎地竟逛到禦花園裏來。

因着宮中設宴,宮人們皆在瓊樓伺候,此處毫無人氣兒,連熱鬧的煙火聲都顯得荒涼。

她直覺懊惱,便想回去了。

誰知一轉身,卻見對面的那棵光禿禿的石榴樹下,赫然站着謝緒風。

她愣了愣,忽感臉頰一涼,舉目四望,又落雪了。

她便與謝緒風隔着飛雪遙遙相望。

她的身後,與他的身後,皆有大片璀璨煙花于黑夜中轟然綻開。

二人并未有靠近對方的意思。

就這麽對望了須臾,謝緒風忽而往左指了指:“他在濯雪樓。”

江柍慢了一拍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不由沖他一笑:“多謝國公爺。”

他微微颔首。

江柍不再多言,轉身往花木深處走去。

待走到一扇石門旁,将要轉彎前,她又回頭望了一眼。

謝緒風還站在方才那個地方。

昏燈樹影下,飛雪迷人眼,他安靜獨立,連身後的煙火都染上孤寂之色,被他帶去紅塵世外。

似是未料想她會回頭,他怔愣一下,才又颔了颔首示意。

江柍斂了斂眸,便又轉身離去了。

有那麽一瞬間,江柍想,假使這世上僅剩一個幹淨的男子,那人定是謝緒風。

若她不是迎熹,不是太子之妃,她或許也會如尋常女子那般為他心動吧。

可惜,她的命運早已注定。

她的念頭,在尋找沈子枭的路上,便已随落雪,慢慢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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