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豫州,二月冬末。

今年豫州的雪來得晚了。這個冬天比以往暖和,雪花零零散散飄落到這座一面靠山的平原老城上時,已經快過年了。

清晨四點多的天漆黑一片,明月糧行已經開門了,幾個穿着粗布厚棉襖的夥計拿着掃帚打掃門前長長的鋪臺,後面跟着十幾個人,擡着十來個簸籃,裏面裝滿了麥子谷子,整整齊齊地擺在鋪臺上,然後留兩個人在這等客商們來,其餘人紛紛拍拍手上身上的塵土,去吃頓熱乎的早飯。

岳寒松一夜沒睡,坐在糧行後面糧食店二樓的櫃房裏看夥計點賬,一屋子人個個都是眼底發青,死氣沉沉的,沒人敢出一聲大氣,算盤撥得啪啪作響,岳寒松覺得把自己半條命都撥沒了。

糧食店和糧行是分開的,糧行是門臉,糧食店是門頭,前面帶個院子,供各地運糧的客人休息,現在天已經蒙蒙亮了,樓下的客人早早就出發繼續趕路,前面的客商們也逐漸來了,夥計們唱清點清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岳寒松聽得頭疼,伸手指了指窗戶。

還沒等他發話,櫃房的門被猛地推開了,岳寒松放下手,轉頭看過去,江從也風塵仆仆地跑了進來,頭發被雪淋得濕漉漉的,有點狼狽。

“老板,人抓住了,碼頭貨倉裏藏了一天一夜,剛才差點船就開走了,讓我給攔下了,挨個箱子翻了才找到的。”

岳寒松一拍桌子,上面的賬本抖了一抖,他擰着眉毛問:“招了嗎?”

“還沒,”江從也說,“我讓從一帶前邊去了,等你問吧。”

“我問個屁,狗日的玩意兒,”岳寒松嘴上說着,還是站起來往外走了,一邊下樓一邊罵,“他腦袋裏的東西是不是讓泔水從上到下涮了一遍啊,哪兒人啊他,叫什麽名兒?”

江從也跟在岳寒松後面下樓,手裏拿着他的外套,“就是豫州本地人,叫二狗子,前幾年鬧饑荒的時候家裏人死得就剩他娘了。”

岳寒松腳步一頓,轉身說:“大名叫什麽?”

“大名就叫二狗子。”江從也一臉誠懇,把外套遞給他。

岳寒松沒說話,接過衣服穿上,往前院去了。

二狗子今年才十五歲,又瘦又矮,一臉瑟縮樣兒,平時說話半天蹦不出一個字,任旁人怎麽看都不像幹這偷雞摸狗事的人。

江從一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扔在前院的石板地上,只穿了件單薄的麻布棉衣,凍得人躺在地上發抖。

岳寒松揣着手走出來,迎面被雪花吹了滿臉,他不耐煩地扇了扇雪花,在二狗子面前停下腳步。

二狗子嘴裏塞着布團,正蹬着腿嗚嗚地叫喚着,面前忽然出現一雙鞋,他擡頭見是岳寒松,吓得立馬噤若寒蟬,不動彈了。

半晌,岳寒松問他:“偷了多少?”

江從一蹲下把他嘴裏的布團拿出來,二狗子用力喘了幾口氣,嘴唇發青地顫抖着,不敢看岳寒松,“老板,我真知道錯了,您待夥計們不薄我們都知道,我是真沒辦法才偷的…”

岳寒松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我問你偷了多少?”

二狗子嘴唇抖了抖,“五石總是有的。”

江從一擡腿沖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腳,“你他媽挺能偷啊,搬得動嗎!”

江從也把弟弟拉到一邊,蹲下問他:“都賣給誰了?”

“賣給了西邊山下的村子,下半年大雨收成不好,好幾個村子缺糧食。”

“聽起來是做好事去了啊,”岳寒松終于低頭正眼看了這人一眼,“我就是山裏出來的,鬧饑荒我能不知道,我是傻子嗎?”

二狗子吓得半死,“您不是。”

岳寒松愣了一下,旁邊的江從也立馬給了二狗子一巴掌,“用他媽你說。”

“真的賣給山裏人了,”二狗子忽然從地上爬起來,抓着岳寒松的褲腿一邊哭一邊說:“我真的不敢了老板,我就只偷了這一次,我娘也是咱們糧行出去的,她得了肺病,一副藥就要兩塊大洋,我真沒辦法了,總不能大過年的看着我娘病死了……”

“底下人都說他幹活賣力,”江從也站起來對岳寒松說,“是個踏實肯幹的,沒幹過什麽壞事。”

雪下大了,前頭糧行的客商越來越多,和夥計的聲音摻和在一起,整條街都熱鬧了起來,真有瑞雪兆豐年的感覺了。

二狗子臉色愈發蒼白起來,雪花落在他臉上都消失不見,岳寒松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一直到對方撐不住悶頭趴下,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搭在了二狗子瘦弱的背上。

岳寒松往後退了一步,二狗子顫顫巍巍的擡起頭去看他,他仍然是那副不耐煩的表情,“偷了就是偷了,我這不能留你,你走吧,去哪都行,以後和我明月糧行沒關系了。”

說完轉頭沖江從一一揚下巴,“給他拿點錢。”

江從一掏出錢袋,裏面的大洋裝滿了一半多,他沒數也沒看,直接扔二狗子懷裏了,“走吧,出去了以後別說是岳老板容不下你。”

岳寒松看了江從也一眼,江從也便轉身上樓去報賬了,一個月都沒算清的賬這下終于平了,岳寒松嘆了口氣,轉身往最裏面的那間客房去了。

“從一,去打聽打聽山下哪幾個村子鬧饑荒,把糧食最低價給他們,少的錢從我賬上支。”

江從一應了一聲,二狗子這才反應過來,他身上披着岳寒松的大衣,遠遠地趴下,哆嗦着給岳寒松磕了個頭。江從一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轉身跟上了岳寒松。

“老板,”江從一跑過去,模樣樂呵呵的,“我送您回家歇歇去呗,在這能舒坦嗎?”

“你先給我整口飯吃再說。”岳寒松沒好氣地說,進了客房先從衣櫃裏拿了件大衣套上。

“行,我這就去,我和我哥也沒吃呢。”江從一立馬轉身就走。

“哎等等,”岳寒松喊了一聲,又反悔了,“那我跟你倆一塊去吃點,然後回家睡覺去,開車了吧?”

“開了。”江從一跑到樓下,沖着二樓喊了一聲,“江從也,下樓吃飯去!”

岳寒松捂了捂耳朵,罵道:“顯着你長嘴了。”

吃完飯江從也開車回家,江從一坐在副駕上,岳寒松在後座閉着眼小憩,“晚上請陸行雲吃飯吧,去定個地方。”

陸行雲是輪船公司的少爺,這次把他家的貨船翻了個底朝天還耽誤了出貨,陸行雲沒準已經在家給他打了一晚上電話要罵人了。

江從也點點頭,“行,等會我去他家一趟。”

“咱們去城裏新開的那家酒樓吧,”江從一說,“小太子爺開的,我倒要看看多氣派。”

江從也搭茬:“有什麽好看的,不就一個娃娃開的。”

“豫州太子爺嘛,名號多響啊,我就想看看娃娃什麽樣。”江從一笑了聲。

“是姓元的那個嗎?”岳寒松忽然問了一句,聲音悶悶的。

“對,祖上就沒窮過的元家,屁大點小孩,搞死他爹搶家業,挺能耐的,豫州都快姓元了。”

“有你小嗎?”岳寒松睜開眼笑了一下,“從一還有幾年十八啊?”

“我今年虛歲就十八了!”江從一喊了一聲。

“不過聽說那孩子長得特漂亮,”江從也在後視鏡裏看了岳寒松一眼,“就是有點橫,脾氣不好,還不講理,他爹娘早就死了,也不知道誰給他慣的。”

“那誰知道。”

岳寒松應了一句,江從也見他沒什麽興趣,就沒在繼續說了。

橫的,脾氣還不好,不講理。

岳寒松不喜歡橫的,他喜歡聽話的,嬌氣的,黏人的,動不動就鬧小脾氣的。

最好還要長得漂亮,白白淨淨,眼睛笑起來彎彎的,瞳仁又黑又亮,上嘴唇天生有點撅起來,唇珠小小的但圓潤飽滿,臉上總帶點沒消退的稚氣,這才是岳寒松喜歡的。

江從也知道他喜歡這樣的,碰見了就往他跟前送,送的岳寒松眼煩心累,再三跟他自己床上說不需要人,江從也這個榆木腦袋的就是不聽,下次看見了還送,岳寒松沒辦法,也不跟他說了,江從也給他送一個來他便送走一個,後來江從也終于反應過來了,他家老板是真不需要,就不再成天帶着人往他跟前湊了。

岳寒松住的地方在城中,是一處別院,不算大,兩進兩出的,家裏有個管家和一對母女,平時給他做飯打掃,都住在前院,他自己一個人住在二進院裏,江從也和江從一有自己的住處,但大多時候在這,也住前院。

進了院子一只通體黑色的大狗就撲了上來,岳寒松蹲下抱着它親了一口,拍拍黑狗的鼻子,“今天不陪你玩了,太累了。”

黑狗好像聽懂了他的話似的,咬着岳寒松袖口的嘴松開了,跟在他後邊進了屋。

一夜沒睡,岳寒松脫了衣服倒頭就睡着了,崔姨給他準備的熱水都沒用上,她把房間裏的安神香點上了,然後沖黑狗招手,“一一,出來。”

一一聽話地跟着崔姨出去了,門口的小桃給岳寒松關上房門,悄悄離開了。

“岳老板是不是累了呀?”

小桃跟在她娘後面,手裏抱着木盆,她今年才十五,個頭卻像沒長大的小蘿蔔頭,臉蛋圓乎乎的,有點胖,岳寒松從不虧待手下人,小桃來他家的時候才十歲,豆芽似的,現在用江從一的話說,胖的像小豬羔。

崔姨放下手裏的東西,往廚房走去,打算給岳寒松煮點粥,“岳老板最近忙,你別去煩他。”

“我知道,我可有眼力見了。”小桃坐下燒柴火,拿着蒲扇搖。

岳寒松喝上崔姨熬的粥時已經下午了,和一一在雪地裏玩了好一會,雪都還沒停,江從也淋着雪回來了。

“陸少爺可把我好一頓罵,好不容易勸好了。”

“少爺脾氣都大。”岳寒松放下碗,“定好地方了嗎?”

“定好了,陸少爺點名要去那家新開的酒樓,我剛從那回來。”江從也坐下給自己盛了碗粥,“可真氣派,還熱鬧,看着整個豫州城的人都在那裏了。”

“那就去看看。”岳寒松說,“都來咱眼前了,再裝看不見的,人家沒準不樂意呢。”

江從一問他哥:“你去的時候看見小太子爺沒?”

“沒啊,”江從也一邊喝粥一邊想,“看見了我也不認識啊。”

“人家是老板,能成天待在那嗎。”岳寒松說。

江從一點頭:“也是。”

豫州是座大城,西邊拔地而起幾座高山,把豫州和西邊的城鎮分開了,從山下往東,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三條大河自北向南依次穿過豫州城,地勢好位置好,良田更好,從古至今各地的糧食大多都倚仗着豫州。

豫州最有錢的兩家人,其中一家便是做糧食生意發家的,是陸行雲家,家裏在他爺爺那一輩富起來,後來他爹才轉做碼頭買賣的。

另一家就是這個新酒樓的老板,豫州是個古都,多少達官顯貴都在這裏,元家就是當年最顯貴的一家,沒有官,但有錢,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家業,豫州的一半商鋪都姓元,一半田地也行元,到了他接手家業後,又抓起了酒樓生意,所以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太子爺。

平原多良田,三條大河通海,直直往東經過多少個城鎮,豫州城的人大多都集中在平原上,西邊卻是靠山,連綿不斷的大山擋住了小半個城,山下密密麻麻的有好幾個村子,組成了一個荒城,在以前窮的厲害,沒人願意來,說是與世隔絕也不為過,幾輩子的人沒出過山,後來村裏的人慢慢出來開始倒賣糧食,城西這邊才活了起來。

岳寒松就是這些人裏最早的一個,城西的這口活氣說是他救起來的也不為過。他在村子裏種了二十年地,邊種邊帶人給所有村子的人倒賣糧食掙錢,別人不認識的路他認識,別人不敢去的地方他敢,把城西這塊土地帶到了城裏人面前,他的生意也做開了。

“管他什麽人,要是到城西來照樣姓岳。”江從一說。

“就你長嘴了。”岳寒松伸手給了他一巴掌,“到了。”

新酒樓名字叫十八公,就這三個大字,挂在門頭上,剛開業沒幾天,紅綢帶還蓋在牌匾上。

岳寒松下了車,站在門口叉着腰打量了一會兒,“也沒多大啊。”

江從一插着兜,跑上臺階,西裝外套衣角都飛起來,“老板,氣派和大不一樣,你進去看看。”

裏面一共有五層,二樓三樓是包間,四樓是客房,五樓不營業,不知道是做什麽的。一進門去迎面就是将近十米寬的楠木臺階,到二樓兵分兩路,左右都有樓梯,往上看能看到每一層的圍欄,站在上面往下看,整個大堂一覽無餘,樓裏用的不是常見的煤油燈,而是國外運來的玻璃吊燈,巨大繁複的一個挂在最頂端,照亮了整棟樓。

岳寒松眯着眼看了一圈,說:“這家夥,晃眼。”

江從一撇了撇嘴,“就是。”

江從也揮手叫來了店裏的一個小夥計,“今天下午定的包間,姓岳。”

“是岳老板大駕光臨啊!”小夥計笑眯眯的,長得特別讨喜,嗓門很大,聽了江從也的話立馬彎腰做了個請地動作,“岳老板的包間在二樓,早就收拾好了,我帶您三位上去。”

包間很大,關上門一下就安靜了,裏面不光有桌子,還有幾張沙發和茶幾,供人閑聊休息。

“幾位喝什麽茶?”

岳寒松看了夥計一眼,沒說話,江從一說:“上貴的。”

“好咧,那現在點菜嗎?”

小夥計把厚厚的菜單遞過去,江從也接了過來,“還有一位陸少爺沒到,到了再點,你沏茶去吧。”

一壺茶很快送來了,沒一會兒包間裏就充斥着茉莉花的香味兒,岳寒松喝了一口,“這玩意在地裏一大片一大片的沒人摘,到這成了好東西了,早知道我倒賣茶葉去了。”

江從一放下杯子,“聞着香喝着苦,這到底誰愛喝。”

“少爺們愛喝呗。”岳寒松說。

“不愛喝。”元明擡手擋開程望給他端的酒,伸手從桌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吭聲了。

大冷天的,程望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少爺,我小舅子這事…”

“程老板,”元明似笑非笑,墨色的瞳仁閃着亮光,深不見底,他伸出食指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再等等。”

程望真的急了,從座位上站起來,拱手給元明鞠了一躬,“元少爺,我先給您賠罪行嗎,您饒過他這次,就這一次,我帶他去給元管家磕頭認錯!”

元明沒說話,這時候門開了,元清推門進來,細長的丹鳳眼掃了一眼包間內的情形,站在門口對元明說:“遠達公司的陸少爺來了。”

“不是我請的。”元明擡了擡眼皮。

“他也沒找你,”元清說,“我就是跟你說一聲,見不見随你。”

“改天,”元明說,“先幹正事。”

元清沒說話,關上門走到元明後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安靜的像幅畫。

程望的目光轉向元清,這次還不等他有什麽動作,門又開了,是元明府裏的下人。

“少爺,人抓住了,在樓下。”

元明終于笑了,那雙圓圓的眼睛彎了起來,他看向一旁愣住得程望,有些雀躍地輕聲說:“走吧。”

作者有話說:

喲喲喲喲喲少爺脾氣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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