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馮保猛然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紅漆的房梁。

他嘆了口氣,同時埋怨自己沒出息,不過為了一點銀子,最後反而差點把命丢了。自己從衡水孤身來到京城就是為了混個出息,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才能有富貴的那天?

“老祖宗,這次一批新晉中,好像沒什麽好貨……”

身旁有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傳來,馮保費力地側頭看去,只見一個頭戴內官冠帽的身影正向一個中年人禀報着。

中年人同樣戴內官冠帽,身穿緋色袍服,瞅着慈眉善目,淡淡掃了一眼房裏躺着的一排男孩,道:“罷了,現在這世道本就窮苦,能弄來這麽幾個便不錯了。”

“就這個瞅着機靈。”說着,緋袍中年人把目光盯在馮保身上,嘴角滲出一絲笑容,“你叫什麽名字?”

馮保卻覺得這笑容莫名陰森,忍不住問了一句:“這是哪兒啊?”

他迷迷瞪瞪地瞅着對方,他記得,那天自己把玉佩交給李明德後,就到了街角,想睡一覺……對了,他是被人抓到這兒來的。

見馮保不說話,旁邊那人趕忙道:“他叫馮保,在被我們帶來之前是個孤兒,以乞讨偷竊為生。”

頓了頓,又轉向馮保,語氣頗有些盛氣淩人:

“我們已觀察了你很久,要知道,對進宮來說的條件來說,這只是個标準,以後要是再不變機靈點,在這宮裏都混不下去。總之,以後的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去打拼。”

馮保心裏“咯噔”一下:“什麽?”

緋衣人用憐憫的目光居高臨下望着馮保,那軟綿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異于一般男人:

“不過有一點我可得警告你,以後,可不許再小偷小摸了。”

看馮保還迷迷糊糊搞不清狀況,旁邊的小太監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這裏是司禮監。這是司禮監掌印的老祖宗李公公,還不快給公公問好?”

司、司禮監?

馮保即使已在市井中混得精明油滑,也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聽到此,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下,忍不住冷汗已留了下來。

結束了商讨,蕭詩晴跟在嚴世蕃和羅鄢二人的後面,向院門口走去。

羅龍文和鄢懋卿負責去北鎮撫司通知陸炳,傳達嚴世蕃方才的話,嚴世蕃則帶蕭詩晴去紫禁城。

門口停着一輛十分華麗寬敞的轎子,嚴世蕃來到轎前便登了上去。

蕭詩晴剛從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穿來,還沒有适應等級分明的大明朝,她也沒多想,只習慣性地跟在嚴世蕃身後,一只腳已經要跨在轎子邊的矮梯上。

“大膽,怎敢上小閣老的轎子!”

正在這時,一旁的鄢懋卿厲聲訓斥:“後面跟着!”

蕭詩晴被說愣了,剎那間委屈和怒意一齊湧上心頭,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再次明白了自己與封建階級社會間那難以逾越的鴻溝,瞪了鄢懋卿和嚴世蕃一眼,暗下決心,做完這次的事,一定要拿回玉佩想辦法穿越回去。

嚴世蕃似是也對蕭詩晴方才的舉動不甚歡喜,抿了抿唇,卻淡淡道:

“上來吧,一會兒畢竟要進宮。”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戒備森嚴的紫禁城,總不能讓蕭詩晴一個外人明目張膽地進去。

鄢懋卿馬屁拍在馬腿上,不再說話,悻悻與羅龍文離開了。

蕭詩晴上了轎子,但被鄢懋卿方才那一吓,還真不敢再有什麽動作了,何況對面就是當朝首輔之子嚴世蕃,她幹咳一聲,躲開了他的視線,安安穩穩坐好。

“見過嚴大人。”

到了宮門口,侍衛們沖嚴世蕃一行人恭敬地行禮。

按照紫禁城的禮制,嚴世蕃本是不能乘轎入宮的,然而最近宮裏太亂,大家都為皇上的事忙裏忙外的,也就沒人管這些規矩。

況且,當一行人來到侍衛面前時——

“我最近腿腳不好,就不下轎了。何況我們進進出出都是為皇上辦事,體諒一下吧。”

嚴世蕃說着,一只手從懷裏一掏,伸向了轎外。

他的手上,是一錠錠光芒燦燦的銀子。

嚴世蕃把銀子遞給外面的侍衛,侍衛盯着手掌心眼睛都直了。在他們的印象裏,嚴世蕃不過是仗着自己爹是首輔,又年輕氣盛,傲氣了一些。又哪裏能想到,轎子裏真的還藏了個大活人。

更何況,他們面對的是當朝首輔的大公子,誰又真敢說個“不”字。

“小閣老慢走。”

侍衛們連稱呼也變了,點頭哈腰把嚴世蕃一行人送進了紫禁城。連坐在裏面的蕭詩晴也覺得連帶着莫名其妙享受到了一番恭敬。

按嚴世蕃的說法,這幾天宮裏所有人都在嘉靖帝身邊忙活,他們走的又是偏僻的小路,一路上都不會遇到什麽人,誰知走着走着,轎子突然停了。

在皇帝病重之際,帶了個陌生的大活人進宮,若是被發現了,不只是蕭詩晴,恐怕嚴世蕃也跑不了。

蕭詩晴緊張起來,慌亂無措之下,不自禁求助似的望向了嚴世蕃,嚴世蕃倒是沉着許多,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在轎子裏安穩坐好。

轎子的簾子拉得嚴嚴實實,外人本就看不見裏面的場景,蕭詩晴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身體貼近車壁。

嚴世蕃這才小心地撩開車簾,走了下去。

蕭詩晴只聽外面的聲音傳來。

“李公公,這是要去哪兒?”

嚴世蕃掃了一眼李芳身後的那隊男孩,嘴角已挂上了淡淡的笑。

“正要帶這幾個孩子去淨身房呢。”

李芳笑着對嚴世蕃供拱手:“嚴大人如此行色匆匆,所為何事?”

“家父給皇上預備了上好的藥膏,趕着去給皇上送去。”嚴世蕃不着痕跡地道。

“既然是皇上的事,可耽誤不得。”李芳還是那種程度的笑,“咱家便為嚴大人讓道,嚴大人先走吧。”

“公公在皇上身邊服侍多年,又是長輩,理應公公先走。”

嚴世蕃客氣地推辭。

李芳也不再拖,對着嚴世蕃點了點頭,便帶着身後那隊人走過了。

嚴世蕃讓過李芳的隊伍,這才回身撩開了轎簾。

轎簾掀起的那一剎那,蕭詩晴的視線不經意劃過外面,只瞥見一個極為眼熟的身影,正在李芳身後的隊列裏站着。

這不是馮保嗎?他怎麽也進宮了?

蕭詩晴驚訝萬分,還來不及細想這是怎麽回事,嚴世蕃已經重新上了轎。

嚴世蕃坐下來,沒好氣地低聲道:

“這老不死的笑面虎,正道不走,偏走小路。”

“他是誰?”

蕭詩晴好奇地問。

“司禮監掌印太監李芳,皇上的忠實走狗。”

反正這時周圍也沒有他人,嚴世蕃的聲音裏帶着兩分鄙夷。

蕭詩晴坐在轎子裏,只覺得七拐八彎不知道到了什麽隐秘的地方,待她從轎上下來,才發現一行人已經到了一個僻靜別院中,像是宮女的集體宿舍。

這個時間,宮女們都去當值了,舍中本沒有人,誰知嚴世蕃招呼一聲,一個宮女便從房中走了出來,一看便知是嚴家的人。

在嚴世蕃的吩咐下,那宮女将蕭詩晴帶了進去,讓她洗澡換衣,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自從穿越來就沒機會好好清洗的蕭詩晴,簡直要熱淚盈眶。

那宮女全程只是做着事,沒有說其他廢話,也沒有問蕭詩晴的身份,因為像她這樣的人,最清楚的就是不該問的絕不要問。

連宮女都是自己人,權力滲透要不要太恐怖啊。蕭詩晴心道,不過轉念又一想起幾天前紫禁城的宮變,也是宮女弑君,她也就不以為然了。

她現在反倒有點同情那皇上了。

半個時辰後,蕭詩晴洗完澡擦好頭發,全部收拾完畢走了出來。嚴世蕃已在那屋子裏等她。

他坐在那裏也沒有起身,只用眼神上下打量着蕭詩晴。

少女終于褪去了先前略顯狼狽的模樣,小臉白淨精致,不施粉黛,星眸櫻唇,柔順的黑發靜靜散在背後,整個人看起來純淨無暇,頗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比起自己府上的妻妾,倒是有別樣的風采。

嚴世蕃眼中訝異之色一閃而過。

他忽然發現蕭詩晴根本就不像岳鈴,她就是她,是獨一無二的人。

可惜了這幅好皮囊。

嚴世蕃微不可察地擡了擡眉,卻收斂了表情淡淡對蕭詩晴道:“跟我來。”

說罷,他站起來徑直走了出去。

嚴世蕃是在帶她熟悉宮中的環境。他走的是通往嘉靖寝宮的路,二人身邊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這些人大都是太監宮女,不過蕭詩晴已經換上了宮女的服飾,因此不必擔心旁人看見。

這次二人沒有坐轎,而是步行。蕭詩晴就走在離嚴世蕃肩距幾寸的地方,後者在她身旁一頓一頓地走着,目不斜視,她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唾沫,側目打量他。

據說整個大明的天下就掌握在兩個人手裏,一個是孤僻乖張的皇帝,另一個是谄媚上意的嚴嵩。而嚴嵩及其黨羽的勢力,大半又依靠于身邊這個陰沉精明而其貌不揚的瘸子。

華貴的錦袍下,嚴世蕃步伐一瘸一拐,走得緩慢。由于之前忙累了一天,他行動也更吃力,左腿的缺陷瞅着分外明顯,模樣也有些可笑。

令蕭詩晴有些意外的是,即使嚴世蕃是坡足,她卻從來沒有看見他拿什麽拐杖,或者用其他什麽輔助步伐之類的東西。

實則,他生來便是瘸子,也生來不拄拐杖。

蕭詩晴抿了抿唇。自己之前畢竟也從沒有跟一個殘疾人有過這麽多接觸,更何況這個殘疾人還是一手遮天的權貴公子,她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已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嚴世蕃在她身旁一瘸一拐地走,她終覺得有點不适和異樣,她若是按正常速度走,便會比他走得快些。

縱然他方才對她态度惡劣,但此刻他在她面前展現出來的,畢竟只是個有缺陷的殘疾人。

蕭詩晴更不是個瑕疵必報的小人。她瞅了瞅他漆黑的眼睛,總歸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敏感如嚴世蕃,自然察覺到了。

他目光僵了一瞬,隐藏在寬大袖子裏的雙拳漸漸握緊。

他又被人同情了。

短短時間內,他居然被她以憐憫的态度對待了兩次。

滿朝文武都知道他殘疾,但整個大明他身邊的人阿谀奉承如鄢懋卿,細致體貼如羅龍文,都從來沒人在走路放慢步伐這些小事上注意。

只因衆人習慣他是高高在上的首輔之子,他也習慣了。

眼前這小姑娘若是也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那便不足稱道,但偏偏她做了那樣挑戰他心靈自尊和地位的事。

嚴世蕃自幼殘疾,心靈比常人敏感得多,縱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又已撥動了他心中那根尊嚴的弦。

他側頭看着蕭詩晴,輕輕提起了眼下肌肉,無聲冷笑。

寬大袍袖下,是克制着握到指關節發白的手指。

若不是留着她有用……

他笑容中又泛起些許自嘲。堂堂首輔之子想去殺一個小姑娘,就是因為她在陪他走的時候放慢了步子,這簡直太荒誕了。

他心裏一橫,忽然加快步子走起來。

蕭詩晴也沒鬧明白嚴世蕃怎麽突然就走快了,怔忡間一看,已落下他幾步遠。

嚴世蕃步伐不停,似乎下決心要把她甩在後面。好像在和她暗暗較勁,告訴她,他不是一個需要憐憫的殘疾。

他是首輔之子,他不需要人的同情。

現在明明是天寒地凍的初冬,嚴世蕃額頭的汗卻已淌下。他越走越遠,不堪負重的左腿已經隐隐作痛,眉峰蹙了起來。

寒風割在臉上,他什麽也感覺不到了,意識中取代而之的,是殘疾的左腿撕裂一般的巨痛,嚴世蕃緊緊咬住牙關,若不是擁有超過尋常人的沉穩,簡直要當場叫出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出這麽幼稚的事情,更生氣自己為什麽能輕易被蕭詩晴用這點小事激怒。

可殘疾的左腿最終發出無聲地警告,他每每擡起腿,都要費盡全身的力氣,他知道鞋襪裏面的左腳肯定已經紅腫了。

嚴世蕃都替自己覺得可笑,卻只能是有苦說不出。走到最後,他了洩氣,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出來,後悔自己為什麽要逞能。

蕭詩晴是從自由平等的現代社會穿越來的,完全不熟悉嚴世蕃這等高官的行事作風,更不知道一剎那間他已經轉過了這麽多心思。她詫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杏兒眼眨着。

若是她穿越前翻過史書,便可知道,嘉靖年間被稱為“小丞相”的嚴世蕃,驕奢淫逸貪贓枉法,無惡不作,而且據說是十惡不赦的著名角色西門慶的原型。

他以權謀私,吃喝嫖賭,揮金如土。

他就是一個史書上被公認禍國殃民,且被當作徹頭徹尾反面教科書的奸臣。更別提他樣貌談不上英俊,還是個殘疾陰惡的瘸子。

可惜蕭詩晴不了解他,她只是個普通的中學生穿越者。

她只得用自己的方法,來安慰他,去包容他,還得以他不易察覺的方式。

她生來就帶着自由平等的眼光,退去一切光環,面前的男子在她眼裏不過是個瘸子,她還想着讓他不那麽難堪。

卻不曾想過,他的世界,遠比她想象得邪惡陰暗。

蕭詩晴哪敢再和他并肩,在後面看着,心裏替他怪別扭的,卻也絕對不敢再出聲兒了。

這人簡直心靈扭曲。

她默默腹诽。

但她也知道,嚴世蕃這麽連續快節奏的行走,會對他那條坡腿有什麽影響。

眼看着自己離嚴世蕃越來越遠,她忍不住喊了起來:

“你等等!”

嚴世蕃倏然停下腳步。眸中寒光一閃而過,那番孤冷之意卻經久不散。

他惱怒而無可奈何地盯着她:

“不許稱我為‘你’,要用尊稱,你懂不懂規矩?”

蕭詩晴抿起了唇。她已經意識到些許嚴世蕃方才生氣的原由,不禁心裏偷偷笑了起來。

不過一個瘸子,還這麽盛氣淩人。

她忽然發現這高高在上的嚴公子,也沒那麽不易近人。

她把目光瞥向別處,嘴邊卻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兒。

嚴世蕃吐出口氣,又警告道:“還有,這兩天在宮裏不要這樣張揚,一個人躲遠點,皇宮那麽大,最近又亂,沒人會注意你。”

這警告中帶了幾分叮囑。

蕭詩晴點點頭。

兩人繼續走着,令蕭詩晴松口氣的是,嚴世蕃的步子終于不像方才那樣快了。兩人離宮殿還有一段距離,便遠遠看見一個宮女走下臺階,那宮女見了蕭詩晴,大聲招呼道:

“岳鈴,皇上換藥的時間到了,金露膏沒有了,我這就去拿,你先去給皇上換藥吧。”

大概是由于蕭詩晴和岳鈴長得真有幾分相似,也是由于隔着太遠,宮女還真的把蕭詩晴認錯了。

蕭詩晴還不太習慣別人喊她這個名字,先是一愣,而後朝那宮殿望了一眼。

……皇上?!

“岳鈴,皇上該換藥了!”

那宮女見蕭詩晴在原地不動,再次喚道。好在她下了臺階并沒有往蕭詩晴這邊走,而是向東面去了。

“愣着幹什麽?你想露餡嗎?”

嚴世蕃瞪了蕭詩晴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宮殿,低聲喝道:“快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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