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二日清晨,皇宮大內。

幾只麻雀飛過了宮殿的窗外,鳴叫着停在了飛檐一角,大殿的窗戶半開着,從裏面,隐約能看到冬天清早的天色尚有些灰暗,遠不如春夏來得明朗,整個世界似乎都被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大殿的正中央放着一個香爐,縷縷煙氣緩緩升向空中,空氣裏,隐隐有龍涎香的氣息,幽香的氣息飄散在大殿,鑽進每一個人的鼻孔裏。

衆官員聞着那熟悉而略嫌刺鼻甜膩的味道,心裏掠過的想法卻是各自不一。

坐北朝南的龍椅上,一個身穿道袍的男子半靠在靠背上望着面前一衆官員,眼中是衆人從未熟悉的淡漠。

“臣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盡管如此,殿中的衆人還是喊着口號,面對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男子,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這是表面功夫,誰都得做,心裏怎麽想的,可就不一定了。

龍椅上的男人微合了下眼,擡着下巴在衆官員中的幾張面孔上停了停,眼中掠過一絲不知名的光芒,随後,淡淡地勾起了唇角。

衆人都不知道這笑是何意,只當他是對這次大難不死的欣喜,便大了膽子帶着殷切地望了過去。

許是大病初愈,他蒼白的臉略顯瘦削,卻更襯得面容輪廓深邃分明,幽深的瞳仁隐泛着棕色,冷峻而不怒自威。

他不動聲色地望着對面衆人,過了許久,才緩緩道:

“衆愛卿平身。”

熟悉的聲音依然低沉而中氣十足,聽着磬鐘般的聲音回蕩在大殿,衆官員心裏俱是一顫,悄悄擡頭,卻分明看見皇帝的臉上仍有一絲病态,脖子上也能看到明顯的血痕。

“謝皇上。”

衆官員再次行禮。

嘉靖例行公事地點了點頭,随後,微微舒展了身體再次開口。語調幽遠,仿佛是從世外傳來的:

“這次,朕仿佛做了一個夢。”

衆人都沒有吱聲,靜默地聽嘉靖說了下去。

男子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癡幻:“朕真的見到神仙了。夢裏,神仙給朕療傷,陪朕渡劫,還賜給朕一個字。”

說着,嘉靖就伸手在空中畫了起來,龍飛鳳舞地寫出一個虛無的“真”字。

“只可惜,留下這個字神仙便走了,只剩朕一個人站在幻境之中,最後一夢成空,什麽都沒有了……”聲音多少帶着些惆悵。許是夢境過于深刻,嘉靖面對着衆臣,似無意間摘下了那層虛僞面具,忍不住真情流露出來。

他瞧着臺下的一衆官員,在一張張心懷各異的臉上掠過,最後,點了一個人出來。

“徐階。”

“臣在。”

從文官禮部的列席裏走出一個中年男子,躬身道。

衆臣都沒有想到最先被點到的會是他,一道道夾雜着羨慕嫉妒的目光投向了他。

徐階就好像沒有看見這些目光一般,泰然自若地上前幾步。

嘉靖看着他:“你說,這夢是何意。”

先前那些泰然自若的模樣多少退去了,徐階的話語終是帶了些拘謹:“回皇上,臣以為,神仙既然給陛下留了‘真’字,就意味着這夢并非虛假之兆,皇上是被神仙眷顧之人,只要安心調養龍體,至于百官以及民生之事,就交給臣子們協理,這紫禁城中必定能祥和如初。”

嘉靖望着他,卻也不說對錯:“哦?”

緊接着,他又點出一個人來:

“夏言,你認為呢?”

列席中走出一個緋袍皂靴的老者,面對嘉靖,恭敬說道:

“皇上,所謂真即正也,何謂正?對于我等來說,正道便是國泰民安,這神仙是想告誡皇上虛心納谏,刻苦修習君德,如此,我大明才能迎來真正的治世。”

“夏大人的意思,是現在并非治世了?”

衆官員中,不知是誰的聲音不懷好意地響起。

夏言對此毫不怯懦,堂堂正正地迎了上去:“自洪武帝開國以來,開疆拓土,建立大明,如今已傳了十一代帝王,卻再難以恢複當初永樂、仁宣之盛世,這個事實,恐怕諸位都不會否認。”

“皇上,臣以為不然。”

夏言話音剛落,就見內閣列席中的嚴嵩走了出來,用那一貫帶些沙啞的聲音躬身說道:

“神仙既然托夢于陛下,必定是在暗示皇上之聖明,皇上乃淩霄上清統雷元陽妙飛元真君,皇上即是真,一舉一動都是替天行道。”頓了頓,又道,“這次宮裏的劫難并非不詳之事,皇上的時間還長着呢。只要皇上繼續龔行天罰,我大明必定是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同一個夢,倒有了三種完全不同的解釋,嘉靖的目光中露出一絲玩味,忽然嘆道:“是啊,據你所說,我大明河清海晏,然就在前幾天,宮中卻發生了如此以下犯上的荒唐之事,實乃國之不幸。”

随後,又回歸正色,看向嚴嵩:

“殺害朕的真兇,都查清了嗎?”

“回皇上,都查清了。”嚴嵩躬身道,“此事是小兒東樓全權負責查辦的,讓東樓禀明給陛下聽吧。”

嘉靖點了點頭,嚴世蕃便從列席中走了出來。

“回皇上,根據內閣以及司禮監、北鎮撫司的調查,楊金英等犯是受楊廷和餘黨的指使,妄圖謀害皇上性命。”聲音一字一句落在了在場每個人的心上。

嘉靖的聲調明顯變了,眯起眼眸:“你說什麽?”

“據臣等推測,鑒于當年的禮儀之争,楊慎為報父仇,完全有可能串通朝中餘黨謀害皇上,此案的調查有明确人證,請皇上明鑒。”嚴世蕃卻連面色也未改變分毫,泰然自若。

“嚴大人,楊首輔對大明忠心耿耿,楊慎公子也已遠走他鄉,怎會串連宮女謀害陛下呢?”

正在這時,夏言再次出列,質問嚴世蕃。

嚴世蕃微微冷笑:“夏大人就莫要為人犯辯護了,否則會給旁人留下口實,不知你還是否記得當初喻希禮、石金之事?”

夏言張了張口:“你……”他為人剛直,本就沒有嚴世蕃的伶牙俐齒,何況這次後者是做了充足的準備來的,他明白,此時自己再多說一句關于喻希禮、石金的話,恐怕就越解釋越說不清了。

“臣懇請皇上将楊慎及相關人員立即斬首,以示天威。”

嚴世蕃不去看夏言,而是沖着嘉靖跪了下來,恭敬說道。

因着有嘉靖在場,夏言不敢作色,可話語中已滿含着壓抑的憤怒:“嚴大人,你不僅誣陷我,還信口胡謅誣陷楊首輔!既然你這樣說,就把調查的證據拿出來……”

“夏言。”

嘉靖叫住了他,聲音不大,卻透着不容忽視的威嚴。“你忘了一點,楊廷和早已經死了十幾年,他已經不是首輔了。”

天子的聲音威嚴而冷冽。夏言猛地望着嘉靖,心裏卻是一陣絞痛。他也是從人堆裏一路摸爬滾打升上高位的,了解嘉靖古怪無常的性子和禦人之術,因此為官以來一直小心謹慎,沒想到,面對嚴黨,卻還是已不知不覺引火自焚。

眼看着兩派人就要罵開,嘉靖的眼瞳中閃過一絲厭倦,長嘆了口氣:

“不要吵了,這件事情繼續交由內閣調查。朕相信內閣,會給朕一個滿意的答複。”

嘉靖似乎不想去管這些煩心事,接着對嚴世蕃擺了擺手道:

“楊慎一計不成,必已成了驚弓之鳥,斷不會有太多動作,何況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楊慎已經死了父親,自己也是個飄搖欲墜之人,朕不殺他。罷了,你也起來罷。”

“陛下真乃仁慈之主。”嚴世蕃說着站起身,心裏卻是一片鄙夷,他怎能不清楚嘉靖的心思。

皇上的态度已經再明确不過了。

衆臣見此,也都不好再說什麽,齊刷刷地施禮道:“一切全憑皇上做主。”

嘉靖點了點頭,随即看向衆臣,開口道:

“朕已決定,從今以後遷出大內,移居西苑萬壽宮,專心修道。”

全殿嘩然。

嚴嵩眼中卻閃過一道光芒,卻是首先伏下了身。

“皇上,不可!”

一陣艱難的沉默後,一個聲音率先出來反對,只見徐階幾步從列中走出來,沖到嘉靖面前跪下。

“上天既降大任于皇上,皇上怎能輕易推脫,如今大明內憂外患,上上下下的國事都需要皇上處理,若是您移居西苑,誰人能擔此重任?”

嘉靖卻并沒有理會他,直接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嚴嵩。”

“臣在。”

“你和李芳給朕準備一下吧,五天後朕就要遷居。”

嚴嵩彎下腰,隐藏了眼中的竊喜:“是。”

“皇上,不可呀……”

滿殿中,只有徐階的聲音在顫抖,他急勸着,幾乎要從前殿中追了出去,卻仍然攔不住嘉靖飄然的身影。衆臣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看着那個身穿道袍的男子走進了殿後的黑暗裏。

朝會開過,嘉靖傳達了遷居的命令,下午,嚴嵩便指揮內閣忙起來了。

嘉靖的內殿裏,李芳正在給自家主子換道袍。殿裏燒着寸長的銀炭,現在明明是深秋初冬,一進殿中,卻仿若走進了溫暖的夏日。

李芳一邊為嘉靖更衣,一邊斟酌地說道:“今天/朝會上,大臣們又快吵起來了。自從嚴閣老當上首輔,便一直在清理朝中夏言的餘黨,奴才擔心……”

上午上朝,李芳也是一直侍立在嘉靖身邊,只不過始終一言未發。

“清理餘黨,也是該做的事嘛。”嘉靖笑道,“嚴嵩剛當上首輔,若不清理餘黨,這個首輔怎麽當得踏實?怎麽讓人信服?”

“這……”

“放心,朕不殺楊慎,就是告訴嚴世蕃朕也不傻。”嘉靖哼了一聲,淡淡道。

李芳躬身道:“奴才明白了。”

“李芳,還記得剛才朕說得那個夢嗎?”

穿好袍服後,嘉靖又問。

“記得。”

李芳淡笑着答,“主子是受神仙保佑之人,神仙給主子賜的字,必定是上天之旨意,卻不知主子是何認為。”

嘉靖搖搖頭:“在朕看來,都沒有他們說得那麽複雜。”

李芳道:“那主子的意思是……”

“那神仙是在告訴朕,該用真心了。”

明朗渾厚的聲音回蕩在大殿裏,帶着些灑脫,又帶着些憂愁。嘉靖穿好道袍,迎着陽光長袖飄飄走出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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