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紫禁城,萬壽宮。
精舍的紗帳內,坐着身穿白色道袍的嘉靖,他沒有束發,烏黑如瀑的長發散在背後,宛若出塵的谪仙。自從去了西苑,這位皇帝果然蛻變不少,言行舉止更加神秘,性子也更加喜怒無常。
李芳在嘉靖身旁侍立,紗帳的外面,跪着嚴世蕃和陸炳。
“嚴世蕃,夏濤的案子查清楚了嗎?”嘉靖明朗渾厚的聲音在裏面響起。
“查清了,這确實是一樁冤案。根據臣等調查,今年科考的檢察官丁青曾因為夏言大人未舉薦他升遷而對他心存記恨。是以考生進入考場的時候,丁青才故意誣陷夏大人的公子夾帶紙張。”
嚴世蕃躬身,依然用那讓人覺不出懷疑的聲音道,
“夏濤在那屆科考生中本就有些清名,如今被人冤枉,考生們心裏難免不平,也就引起了學/潮。”
“這些愚不可及的愣頭青,蠢得天真。”聽到此,嘉靖忍不住冷哼一聲,把案卷向桌上一扔,“國事都被他們毀了。”
在嚴世蕃剛踏入官場時,曾被朝廷中人譽為“嘉靖第一鬼才”,放眼整個大明,也沒有幾人能比他更了解嘉靖的心思。他知道,如今嘉靖表面上是在責怪參加學/潮的考生不曉事實就妄下結論,實際上是在責怪那些書生之天真。他們只見到自己所敬仰喜愛的人受到了委屈和不公,便義憤填膺,卻不知下面發生的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最高權力的把控者手裏罷了。
如今大明的朝政本就腐敗而詭谲,在權力面前,何來公正,又何來是非對錯。身居高位之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對政局一知半解的百姓卻偏偏天真熱血,搞得上面的人不得不分出精力顧及影響。
嘉靖本來這些日子裏已沉浸在修道之中,但這事偏偏丢了大明的臉,他也就忍不住且不得不說幾句了。
見嘉靖的臉色微微有些難看,嚴世蕃趕緊道:“不過內閣已經下令刑部處決丁青,擇日斬首。”
嘉靖擡了擡眉,泛棕色的雙眸盯着嚴世蕃:“考生入場,向來都是接受兩個檢察官的同時搜身。為何此案只是丁青之過,另一個檢察官卻無罪?”
“經詳細調查,此案确實與另一名檢察官趙文華無關。在檢查的當時趙文華把考官的外衫徹底檢查過了,确實沒有問題,更何況案發後,趙文華向我等積極舉報,對查案有功。”
嘉靖輕點了點頭,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琢磨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想,只是在發呆。
這時,陸炳開口了:
“啓禀皇上,皇上讓臣調查的案子有結果了。”
“哦?”嘉靖轉頭看了看陸炳。
陸炳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李芳,李芳接了信,從紗帳外遞給嘉靖。
那封信自然是沈鏈的供狀。在嘉靖展開了信閱讀的過程中,陸炳一直悄然擡頭觀察着嘉靖的神色,但這位皇帝一直以來喜歡故弄玄虛,更何況隔着紗帳,他很難看透他的真實心思。
“嚴世蕃,你知道這信上寫得是什麽嗎?”
嘉靖看完了信,心裏暗暗笑了一聲,嘴上卻不動聲色地問道。
“臣不知。”
“朕看,你也是不要知道的好。”嘉靖加重了語氣,又喚道:
“陸炳。”
“臣在。”陸炳忙上前一步。
“那死了的書生怎麽樣了,查清他的身份了嗎?”
“回皇上,那死者名叫田理,臣和大理寺調查了參加此次考試所有考生,并沒有發現他的名字,也就是說,他不是這次科考的考生,只是假扮成考生混進游/行隊伍裏的。”
陸炳見嘉靖點了點頭,才又道:“經大理寺檢驗,那個書生本身就是個身患絕症之人,他身上的傷是內傷,是正巧與沈鏈發生争執之才傷勢發作的。沈鏈事先并不知道他的傷勢,此案與沈鏈确實無關。”
嘉靖長出一口氣,案子是真相大白了,可他心裏總歸還是拗着一口氣:“那個田理,既然這麽巧就死在沈鏈的手上,他就沒有後臺?……他是被誰買了命?”
幽深的眼睛透過紗帳直盯着陸炳,後者不敢直視,低頭道:“這個……臣等還在調查中。”
嘉靖敏銳的思路使他根本不需要別人提點便能想到這一步,嚴世蕃也已經想到,田理的雇傭者和學/潮的指使者或許就是同一個人。
聽到這個回答,嘉靖心裏終是不快,不容置疑地道:
“務必盡快找出此案的兇手,對這等擾亂朝局之人,朕絕不輕饒。”
陸炳與嚴世蕃同時躬身道:“是。”
說罷,嘉靖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
見此,嚴世蕃的心終于又提了起來。
嘉靖眉鋒一蹙,正要開口,卻只聽萬壽宮門口傳來一陣動靜,司禮監秉筆太監之一黃錦快步走進了內殿。
在偌大的一個司禮監中,黃錦算得上是個異類。平常來講司禮監裏別說是秉筆太監了,就連最低等的小太監也都是攻于心計拼了命地想往上爬,然獨黃錦似是胸無城府人畜無害,對誰都笑臉相迎,此刻他笑眯眯地看着一屋子的人,随後行禮。
“禀主子、老祖宗。”
黃錦說着跪了下來,雙手舉過頭頂:“有一封急信要呈交主子。”
李芳走上前,把黃錦手中的信拿了過來,遞給了嘉靖。
嘉靖展開那信看了半晌,嚴世蕃和陸炳看不出他的神色,卻聽見他的聲音裏透出了笑意:
“好、好、好。”
一連說了三個“好”,嘉靖把看完的信重新交還給了李芳。
“這次的案子會釀成學/潮,誰也沒有料到,但畢竟過錯不在你們。嚴世蕃的命令也只是鎮壓,并沒有吩咐官兵下手殺人,是吧。”嘉靖語氣輕快。
嘉靖态度的突然變化令嚴世蕃有些疑惑,他倏地擡起頭,便聽嘉靖道:“都退下吧。”
說着,嘉靖擺了擺手,神色又歸于平淡,看不出一絲喜怒。
嚴世蕃和陸炳對望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裏的不解,然皇帝的令已發,只得同時道:“是。”
短暫的會議結束,嘉靖從內殿出來,路過西苑的值房。
他在門口偶然一瞥,便見那個熟悉的緋袍長須老人的身影坐在裏面辦公,他已經是接連三天看到他了。
嘉靖跨進值房門:“嚴嵩。”
“皇上。”
見是嘉靖,嚴嵩慌忙顫顫巍巍跪了下來,“臣參見皇上。”
“免禮。”
“皇上,臣正有事要找您商議。”嚴嵩道。
“哦?”
嚴嵩的語氣平緩:“自從臣當上內閣首輔,內閣的擔子就都在臣的身上。臣建議,多調幾個人來內閣,這樣辦事也更有效率。”
嘉靖略帶笑意的瞧着他,背過身到嚴嵩看不見的角度,笑容中才多了一絲玩味。
嚴嵩在靜靜等着嘉靖的回答。
過了一會兒,嘉靖才終于轉過身來。
“朕信得過你。”
他一字一句地說着,頓了頓,又道:“內閣需要你,也只有你才能把內閣的事辦好。朕現在任命你為吏部尚書,加轶至太子太師,少師,支伯爵俸。”
“臣惶恐,以臣之愚魯恐怕擔不起這些頭銜和俸祿。”
嚴嵩慌忙說道。
嘉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好好幹。”
說着,他拍了拍嚴嵩的肩膀,只留下一句話,便出了值房。
嚴世蕃出了紫禁城,便見城門口不遠處停着一輛轎子,羅龍文正在那裏等他。
“小閣老。”
羅龍文見了自家主子,快步迎了上去。
嚴世蕃一擺手,羅龍文便明白了,吩咐起轎。二人安然坐在堪比馬車穩健的轎子裏,往嚴府行去。
“小閣老,結果如何?”羅龍文問道。
“陸炳給皇上交了封信,估計是沈鏈的供狀。但不知為什麽,皇上看了卻沒有怪罪我。”嚴世蕃若有所思。
“您還不知道吧,鄢懋卿在江南收集了一大筆銀子,就在剛才,都已差宮裏的公公們送進了內承運庫。”羅龍文笑道。
嚴世蕃微微一揚眉。如此說來,黃錦剛剛進萬壽宮就是去通報的這事兒。那便說得通了。
“這鄢懋卿還真是長本事了。”嚴世蕃笑着搖搖頭,“要不是他及時送了銀子給皇上,陸炳那份兒供狀,就有我受的。”
“關于沈鏈那件案子,方才陸指揮使有沒有說出什麽線索?”
羅龍文沉吟着道,“暗地裏把一個有絕症之人放到學/潮的人群中……想以一人之力挑起嚴黨和錦衣衛的鬥争,手段可真夠陰的啊。究竟是誰做出這件事的?”
嚴世蕃搖搖頭:“能想出這種方法的,必定是個十分謹慎之人,絕不會輕易讓我們抓住把柄。田理一死,這條線索就已經斷了。”
“那趙文華呢,他有沒有可能将蕭詩晴的事告訴皇上?”羅龍文沉默片刻又道。
“不會。”嚴世蕃篤定道,“趙文華不過圖能保全性命,我若保他,便什麽都好說,他絕不會再給我惹事。”
羅龍文點了點頭,滿朝早有傳言“小閣老看人是極準的”,他這位主子不僅聰明絕頂,更是朝廷中最識人心的人。他總算稍微松了口氣,直到現在為止,纏在嚴黨身上所有大大小小的案件似都已辦妥了,只有一個尾巴尚未解決。
“小閣老,蕭詩晴的事不能再拖了,等那個張居正離開她身邊,一定要找機會盡快解決她。”
羅龍文又道。
城外,福祿客棧。
今天是科舉考試放榜的日子,張居正一大早上起來就去看榜了,蕭詩晴也起了個大早,在客棧裏等他。
快到中午,張居正才回來。
蕭詩晴站起來,幾步跑到他面前,期待地問道:
“結果怎麽樣?”
張居正靜靜地望着她,臉色倒沒有特別沮喪,但終究還是透着一絲悔恨和失望:“我沒考上。”
“……不會吧?”
蕭詩晴不自禁後退了一步。
張居正居然落榜了,不僅她沒想到,他自己恐怕也沒想到。
蕭詩晴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沒關系,你将來一定會再考中的。”
張居正也淡淡地笑了笑。
“但願會有那一天。只是現在,我要走了。”
“走?”
“嗯,回湖廣。”張居正點頭,“來京這麽多天,也該回鄉了。”
蕭詩晴與張居正雖然算不上深交之友,但他畢竟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個幫助她的人,她一直對他十分感激,更有不舍。
“……我送送你吧。”
張居正收拾完了行裝,蕭詩晴便與他離開客棧,沿着大街走去。
張居正帶路,不一會兒,二人就來到了一個驿站。驿站處在遠郊區,比起內城的車馬費要便宜很多。蕭詩晴站在原地看着他上馬,目送張居正的背影漸漸遠去。
少年走得十分幹脆,沒留下一絲痕跡。
但他終将歸來。
蕭詩晴在心裏告訴自己。
他終将歸來,并在未來的某一天,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之位。
送走了張居正,蕭詩晴走在回客棧的路上,随意地看着街邊的小攤,視線偶然間瞥向了不遠處,旁邊的攤子前,有兩個布衣男子也在看那上面擺的物件。
但是這兩人她卻有些眼熟。似乎……剛才在驿站就見過?
蕭詩晴站在原地瞟他們,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背後這兩個人影一直跟着自己。
她定了定神,離開攤子,拐進左邊的一條街道,而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回頭,果然,那兩個人也離開了攤子,跟着她拐進街道。
見蕭詩晴頓住腳步,那兩人也頓住腳步。
一陣緊張終于從她心中升起——有人跟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