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世本紀(十五)

第15章 世本紀(十五)

從沒有人在七皇子的面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

一直以來,他給人的印象都是玩世不恭的、懶散的、不學無術且不堪大用的。如果說真的有那等爛泥扶不上牆之人,那麽七皇子商長殷定然可以稱得上是個中翹楚,并且足以被拉出來當典型,成為當之無愧的代表。

且只看先前,除了七皇子之外,其餘所有的已然長成、擁有着出入朝堂的權利的皇子,皆身負成為天道之子的資質,如此便已經可見一斑了。

誕生時所伴的祥瑞帶來的驚豔和期許,都早已在七皇子一日更比一日要來的荒唐的行徑當中被全部磨滅。如今他們的希望已經變的非常的樸實無華,只要七皇子別因着來自帝後和太子的寵愛,長成一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惡霸,只是行事荒唐和奢靡無度了些,便也睜只眼閉只眼的當做沒有發生吧。

而也正是因為從來都沒有過期待,所以發生在眼前的一幕才幾乎要讓人失語,甚至在挑戰着他們的認知。甚至有人不可置信的擡起手來,在自己的眼睛上揉了又揉,生怕方才所見的一切其實只是某種在過于的慌亂和恐懼之下所生出的臆想,實際上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個人站出來力挽狂瀾。

……而就算是再往後退一步,靈活的挪一下自己的底線,當真是有這麽一個人出現——

那這個人也絕不可能是七皇子才對。

他們睜大了眼睛望着那個站在世界壁壘邊緣的少年,看他熟悉的眉眼,以及由這眉眼所組成的,又顯得有些過于陌生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有人幾乎疑心自己看見的并非是七皇子,而應該是南國那位從始至終都能夠滿足所有人的期待與想象的太子才對。

不。他們很快在心底否決了這個聯想。

那甚至也不會是太子。盡管太子少年領兵,也屢有戰功,卻依舊未曾培養出這種僅僅只是站在那裏,什麽也不做,都會讓人不自覺的想要跪伏下去,動也不敢動的氣勢。

“嗒”、“嗒”、“嗒”。

是長靴踏在地面上的聲音。分明并不似多麽的響亮,可或許是因為周遭太過于寂靜,以至于那一聲聲都像是直接踏響在心頭,震耳欲聾。

少年人踩着長靴,朝着這邊走了過來,風吹起他的披風和長發,在空中獵獵的舞動。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話,天上地下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安然的沉寂了下去,就連風都跟着靜默了,仿佛是迫于某種無形但是又确實存在的、極可怕的威勢。

他們只能夠眼睜睜的看着少年接近,看他面上帶了些惱意在其中的笑,看他手中捏着的那一枚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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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很快,便有其餘的、更加不容忽視,有如重塑天地一般的偉業在這一片土地上上演。

只見伴随着商長殷的靠近,凡是他所經之處,那些原本坍塌、碎裂了滿地的界壁都像是被某種力量驅動了一樣,開始緩緩的升起浮空。

這些碎片在不斷的向上、向上,從始至終都堅定而不容阻礙,直到最後同天上的裂縫相接觸,并且一點一點的重新融合成為了一體。

從五位界主的方向,傳來了不知是誰的訝異之聲。

“卻是沒有想到,這樣的一方小世界,也有可補天之人?”

那受了萬衆矚目的少年聞言,腳下步履不停,只是口中道:“補天不敢當,不過是對于修補有些許的心得,略知一二罷了。”

在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衆人卻只覺的自己的耳邊似乎隐有一聲極為清越的鳴叫。——可那其實也并非是鳳鳥,而是另外的、某種更為高昂和尖銳的叫聲。

于是便見漆黑的天幕當中有一道耀眼刺目的、金色的火光劃過,似是一只羽毛豐美的三足的金烏。而太陽正随着這一只金烏所指引的痕跡,從地平線上升起,直至最後高懸于空,驅散掉所有的陰霾與黑暗。

……簡直就像是一場別樣的蘇生。

于是終于有人記起,他們或許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十幾年前,金烏同樣像是這般驅散了連下三月的暴雨,為南國帶來了福祉,與一位皇子。

而商長殷也終于走到了皇宮前——走到了這些原本屬于這個世界的帝皇與朝臣的面前。

“父皇。”他在三步遠的位置站定,露出一個看上去同平日一般無二的笑容來,唇畔甚至能夠若隐若現的看見兩顆虎牙尖尖。

南國的皇帝的面皮動了動,一雙眉皺了起來。

他的目光在面前的少年的身上來回的巡游,像是在确認着一些什麽,最後方才并不是非常确定的出聲詢問:“……小七?”

商長殷立刻便應了一聲:“嗯。”

他說:“是我,父皇。”

“我回來了。”

***

對于商長殷來說,不過是短短的半日不到,但是他所經歷的諸多奔波與頻發的事件,大抵已經占用了他此先十幾年的分量。

他從宋子壽那裏得了能夠用來找到太子的蹤跡的黑色鳳蝶,在找了個姑且還算安全的地方,将宋子壽和四位皇子大概的安置了一下之後,便循着黑蝶的指引,朝着太子三人離去的方向跟去。

原本在商長殷的計劃當中,他是要當着太子的面揭發諾蘭,以及這個世界布下的種種欺瞞的;可通緝令的出現顯然和商長殷原先的計劃産生了不可調和的沖突,這個位面已經開始對着他們露出獠牙。

所以他現在無比迫切的要找到太子的蹤跡,并且不由分說的帶着對方返回他們的位面當中。

他的兄長,是他們的世界的天道之子。

掌控了太子,便相當于那個世界的一半都已經被握在了手中。商長殷自己倒是無所謂在這個位面停留多久,反正那樣的事情發生之後,頭疼的總不會是他;但是他卻非常在意自己的大兄要在這樣的環境當中東躲西藏,也無法容忍往日的天潢貴胄如今要在異世界淪落到喪家犬一樣的局面。

渡鴉在他的肩膀上矜持的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見商長殷行動匆匆,不免道:“你看起來,和你的兄長關系很好。”

這一路上,商長殷表現出了太多本不該是一個廢物皇子能夠掌握的知識和能力。不過渡鴉也只是在最初的時候稍稍驚訝了一下,随後便将此視為尋常。

他怎麽說也是從五大超等位面而來,所見過的、所了解的,幾乎可以說是一整個諸天的分量。

而諸天龐大,萬界林立,在這之中,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依渡鴉所想,商長殷要麽是宿慧之人,要麽是聽天音之人,不過是表現出超過了位面界限的能力,罕有,卻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過!在最開始見面的時候欺瞞于他,騙他說自己根本沒有成為天道之子的資質只是區區凡人——怎麽!現在“凡人”的标準都這麽高了嗎!

想到這裏,渡鴉便有些氣不過,于是啄了啄商長殷鬓角邊散落下來的發。

可是他又不舍得真的用力,于是這“懲罰”便顯得異常可憐,幾近于無了。

商長殷于是便也沒有急着去解救自己的頭發:“嗯?我和大兄關系好,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他大兄多寵着他啊,幾乎都快要成為他的第二個爹了。

渡鴉的尾羽搖了搖,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表述自己的感受。

他并非沒有在別的位面見過生而知之,又或者是秉天命而生身負力量之人,可那些天道之子們往往親緣淡漠。特殊的經歷很難讓他們輕易的對他人付出真心。

……當然,更不會像是商長殷這樣沒臉沒皮。

渡鴉終是沒有話說了,于是安靜的沉默了下去,商長殷也得以開始思考另外的一些此前他未曾考慮過的東西。

——畢竟,商長殷覺得他怎麽都看不出來,他們的那個世界究竟有什麽值得更高等的位面去圖謀的。

以商長殷這些日子裏來的所見,人口、資源、土地、科技、文明,這個機械文明的位面都并不缺少。除開那畸形的等級劃分制度之外,他們毫無疑問是從各個層面上都足以碾壓南國所在的那個落後的位面的。

怎麽說呢……如果非要找一個恰當的形容來描述的話,那麽這件事情的荒謬程度,無異于是懷揣千金、坐擁土地萬頃的豪富之人,卻要去搶劫路邊衣衫褴褛的乞兒破碗當中的兩文銅錢。

便是如此的無法理解和可笑。

無法理解的事情索性也就先不去理解。商長殷放飛了那一只黑蝶,蝶便在前方翩翩起舞的帶路——只是速度實在是不敢恭維。

如果不是害怕把黑蝶給直接吹飛了的話,商長殷都想要直接骰子一丢,好風憑借力,送蝶上雲端。

黑蝶來自太子身邊跟随着的薛如晦,是從對方的身上所分離出來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越是靠近本體,黑蝶的身上便越是出現了一些雖然細微、但是又不容忽視的變化來——比如那在鱗翼上逐漸顯露出來的火焰一般的金色紋路,到了最後幾乎要将整只蝴蝶都染成赤金色。

而見了這一幕,商長殷的心下便已經有數。

——距離太子等人的所在之處,應該越來越近了。

即便是商長殷,只要一想到等找到他的哥、把所有的爛攤子都丢給對方、回到了它們自己的位面當中之後,他便可以重新過上混吃等死的快樂纨绔生活,頓時便覺得自己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累了,連幹飯都可以猛猛的多炫三大碗。

好啊!他快樂的退休生活正在重新和他招手!

以至于渡鴉見商長殷走起路來的時候都像是腳下帶風,眉眼含笑,活像是被什麽從天而降的餡餅給擊中了,盡管已經在努力遮掩,但是眼角眉梢,流露出來的都盡是笑意。

渡鴉:……嚯。

他于是忍不住詢問:“發生了什麽很好的事情嗎?”

你看上去非常高興的樣子呢?

“快了。”商長殷這樣回答,語氣當中是絲毫不加以掩飾的欣喜。

然而古語有雲“樂極生悲”,這句話既然出現,那麽自然便是有其存在的道理的。就在商長殷接住落在自己手指上的黑蝶——雖然這蝴蝶現在究竟還能不能算是“黑色的”還存疑——以此來确認一些更進一步的消息的時候,地面卻突然劇烈的震動了一下。

“……地震了?”商長殷在稍稍的踉跄之後調整站穩了身形,他感到了些微的詫異,“這種機械文明,理應能夠很早的就監測和預知到地殼的變動才對。”

怎麽會像是這樣驟然發生、但是卻沒有絲毫的提前的預警呢?不應該啊。

直到這個時候,這件事情尚且還沒有陰氣商長殷的過多的關注,僅僅只是将其當做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自然災害罷了。

然而很快,商長殷就會意識到,這是多麽離譜的一個錯誤的認知。

因為無論是大地還是天空都開始開裂,銀白上點綴着紅色的尖晶塔破開了原本的地殼,會讓人聯想到春雨過後的竹林地上,那些頂開了土地的筍。

而以這一座塔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開始碎裂和隕落,随後這些碎片都開始朝着尖晶塔彙聚而去。

有那麽一瞬間,商長殷覺得這尖塔有種微妙的眼熟,但是随之而生的憤怒将這種記不起來的眼熟迅速的壓到了思維的最底端。

商長殷到底曾經走過無數的世界,一次又一次的成為了被天道所眷顧的天道之子,并且帶領過不止一個世界從滅世的危機當中走出。

拜這樣的經歷所賜,商長殷自認除了諸天的世界意識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夠誇口說,要比他還更為了解諸天當中的各個位面與世界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這樣的變化發生的那一刻,商長殷便已經勘破了這個龐大的騙局之後的一切。

——這個位面、這個世界,都是虛假的。

其或許在以前也曾是一方獨立的世界,但是如今,伴随着這個世界上的某一位擁有大能力、大造化,并且最終帶着整個世界都踏上了更高的層級的天道之子的出現,在階級躍升的同時,它也無可避免的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而僅僅只成為了一方的附庸。

但是,因為其畢竟也曾是一方真實的世界,所以居然是連商長殷都給騙過去了,并沒有能夠在踏入這個世界的第一秒,便察覺到其中所暗含的這陷阱。

否則的話,商長殷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不管不顧的去找到太子,并且将對方帶離——不,在通道開啓的時候他就會站出來,阻止大兄跟着來到這個位面,并且将那明顯不懷好意飽含禍心的諾蘭給一腳踹的遠遠的!

思及此,他的心頭難免生出了點懊惱的情緒來。

而變化還在繼續。

世界的假象剝落,露出了其下的真實。或許是因為其本身的存在便極為特殊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商長殷的身上帶着渡鴉這個無比特殊的存在,所以在察覺到了死之君的氣息之後,立足于這機械文明之上的主位面繞開了商長殷,并未将他包納入其中。

而除了商長殷這一個特例之外,其他所有的、原本在那個機械文明當中所呈現出來的一部分——無論是垃圾區也好,還是邊緣區也好,又或者是中心區也好,全部都像是在逐漸升起的日光下不斷消退的影子那樣,在漸漸的淡去,連帶着其中所包納的生命體與非生命體一起。

他們原本便是屬于主位面的一部分,不過是為了營造出來這樣一個足夠逼真的假象而被從主位面當中暫時的“借”出來一用;眼下既然最初的目标已經達成,那麽假象自然消散,而被“借用”的部分也會回歸正軌——也就是原本的主位面當中。

如果商長殷只是一個普通的、從其他位面誤入的凡人的話,那麽現在也應該被裹挾着一并帶走,就像是南國的其他幾位皇子,以及三位因為擁有着天道之子的資質而随行的朝臣們一樣。

……嗯?

想到這裏的時候,商長殷下意識的覺得其中似乎有什麽不對,他稍微頓了頓,随後猛然大驚失色。

等等!那他的大兄豈不是也跟着被卷進去了?!

商長殷的臉色頓時就變的非常精彩。

但是,在他想要返身去尋找太子、至少也要帶着對方回到屬于他們的位面當中之前,卻有另外的、他從未想到的異變突生。

只見那已經徹底的顯露出來了自己原本的模樣的超等位面,正像是一枚炮彈、又或者是一柄被用全部的力氣投擲出去的标槍那樣,朝着他們的世界狠狠的撞擊而去!

沿途所經之處,空間崩碎,世界的外壁也随之消解。這就像是用大炮打蚊子,尖晶塔長驅直入,無可抵擋和阻攔。

“這是要做什麽?”渡鴉目瞪口呆,比起商長殷,他更能夠認出這是哪一方世界,“那是五個超等位面之一的【矽基】的主塔……它如今竟然是在用這樣的方式,想要無視來自天道的阻止,入侵你的位面?!”

這已經是完全超出了渡鴉的固有認知。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其他一切則更是讓局面開始急轉直下。因為這來自于【矽基】位面的主塔居然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五個超等位面之主于其他人甚至聽都聽不懂的三言兩語當中達成了某種協議,随後共同以無可抵擋的強硬的姿态,進入了南國所在的這個位面,并且肆無忌憚的将其分割,變成自己的領土。

他們在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成為南國位面上的一部分。

渡鴉都還沒有來得及對此發表什麽自己的看法和感言,便聽到了最後的、那來自于死之君的宣言。他原本想要說的所有話這一下子全部都哽住了,在喉頭滾了滾之後被咽了回去。

然而商長殷當然不會就這樣放過他。

那一雙骨節分明而又骨肉勻停的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渡鴉正欲展開的雙翼,像是提起一只雞那樣的把渡鴉給抓了回來,就懸在自己的眼前抖了抖。

渡鴉可憐的叫了一聲。

然而提着他的那個人鐵石心腸,根本不為所動。今天別說在這裏的只是一只黑漆漆的渡鴉了,就算是一只長相甜美叫聲又嬌又嗲的布偶貓,商長殷也能夠做到十二分的冷酷無情。

“你是不是應該給我解釋一下?”商長殷問,“最後的那一位死之君,是你的君主吧。”

少年人的面上雖然挂着笑容,但是渡鴉當然不會真的以為他眼下便心情很好了。因為在那笑容之下所翻湧着的,是某種只消得這麽稍稍看上一眼,都會不由自主的覺得膽戰心驚的怒意,如同看似平靜的火山下那些湧動着、仿佛随時都有可能噴發的岩漿。

“渡鴉。”

“你最初來到我的世界、以及接近我的種種舉動,又是否是在為你的君主今日的侵略提前踩點和鋪墊?”

他縱是在笑,眼神卻極冷。渡鴉被他那樣望着,登時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寒顫。

……必須誠實的、準确的回答這個問題。

冥冥之中,有某種直覺向着渡鴉這樣做出指引。

否則的話,他一定會弄丢掉好不容易才找回的、某種非常重要的的東西的。他日後必然會為了這一次的遺失而追悔莫及,因為那将是連那位死之君都無法承受的損失!

“我是無辜的!我真的不知道!”渡鴉現在也是愣神的,但他下意識的遵從了直覺的指引,以最坦誠直率的姿态去回答了商長殷的問題。

商長殷的世界他也曾去過,渡鴉根本想不通為什麽死之君會去圖謀那樣一個小小的、沒有任何的特異之處的世界。

……好吧,那個位面既然能夠孕育出商長殷這樣的怪胎,可能也不真的是什麽完全一無是處的普通世界。

但是,對于死之君入侵這件事情,渡鴉可以指天發誓,他是當真半點都不知情。

他只是死之君的一片分魂,而像是這樣的分魂還有很多很多。死之君将自己的很多靈魂都切割了下來,成為了一只又一只的渡鴉,代替死之君飛往諸天當中無數的世界當中。

他們所誕生的使命,是要充當不能夠輕易的從亡靈國離開死之君的眼睛,代替對方走遍諸天萬界,直到尋找到那個讓死之君不惜分裂自己的靈魂,也一定要見到的存在。

一只又一只的渡鴉連年不斷的從亡靈國向外飛離,有如一支黑色的風暴終年徘徊。

然而即便如此,從化作渡鴉的分魂的編號在不斷的擴展的現況來看,這位高高在上、以死亡堆砌出了自己的權柄的君主顯然并沒有能夠達成自己的心願,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而本體的想法和一切決定……又哪裏是一個早就已經被分離在外的小小的分魂碎片能夠知曉和左右的?

渡鴉掙不動翅膀,只能拼命的、努力的,用那一雙眼睛望着商長殷,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傳遞自己的無辜和忠心:“你若不信的話,盡可以同我簽訂契約。契約一起,我便不能夠做任何背叛和傷害你的事情!”

商長殷挑高了眉。

“這麽說起來……”他若有所思的道,“似乎打從一開始,你就一直都非常想要和我簽訂這個契約。”

少年彎了彎眼眉,但是渡鴉卻覺得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可以把他扒光了羽毛,用鐵簽一串放到烤架上,甚至還能夠抽空撒點孜然和辣椒面。

噴香流油!聞到的都說好!

“說說吧,那個契約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麽?”

他似是不經意的道:“我記得前些日子,才央大兄幫我打了一整套的烤架……”

渡鴉狠狠的打了一個寒顫,為了避免那樣的情況當真在自己的是身上發生,他只能夠将其後的一切都同商長殷和盤托出。

“我雖為死之君的使者,但是本身能夠使用的力量卻非常有限。我們必須同其他的天道之子簽訂契約,然後,天道之子們便能夠以我們作為中轉的媒介,借用死之君的力量。”

而作為媒介本身,渡鴉則也同樣使用這些被借來的力量——這才是所有的渡鴉每到一個新的位面當中,都會迫不及待的要尋找到此世的天道之子,并且千方百計的想要和對方簽訂契約。

沒有真正的面對過那一位亡靈國主、沒有真切的感受過對方有如沉淵一般深不可測的力量,根本無法想象那力量是如何的龐大。即便只是借用上一鱗半爪,也已經足夠做到很多事情。

——比如,能夠讓渡鴉化為人形。

商長殷聽了之後,未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實際上,他也的确并沒有和渡鴉繼續就這件事情追究下去的時間了。

因為眼前分明能夠見到,南國的土地正在被那五方位面所侵蝕,國土有如被惡狼所撕扯、而不得不分裂的骨與肉,零星的散落到各處。

他的耳邊能夠聽到百姓的驚惶,能夠聽到骨肉被迫分離的哀嚎。他能夠聽見母後的悲泣,在念着他與大兄的名字;能夠聽到父皇的長嘆,喃喃自問,可是他這個皇帝有哪裏做的尚不夠好,才遭此等天譴,為他們的世界招致來如此的禍端。

而除此之外,商長殷還能聽到一些更多的東西。

他聽見因為此方世界的天道之子不歸,天道空落而發出的不堪重負之聲;也能聽見這個世界在被蠶食的時候,發出的那有如杜鵑啼血一般的痛呼與哀鳴。

商長殷于是長長的、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那是他的國,是他認可的父母,是曾經供養過身為皇子的他的子民。

商長殷這一世雖然立志當一個不着調的纨绔,但是多少也還記得幼年該到了啓蒙的時候,是父皇親自握着他的手,在紙上用飽蘸了濃墨的筆,一撇一捺的寫下字句。

“你且要記住,小七。”皇帝說,“我商氏起于微末,高祖因不堪忍受前朝暴政,方于草莽起義,終得天下。”

“封禪之時,高祖曾于渭水旁立誓,凡我商氏兒郎,皆當為百姓謀福祉。”

“民敬你,愛你,供你。而作為回饋,你也當愛民。”

少年輕輕的歪了歪頭,看着下方的南國皇帝,扯了一下嘴角。

然後,渡鴉聽見少年開口——卻并非是在同他說話,而是用一種商量一般的語氣,同另外的某個不可視、也看不見的存在交談。

“大兄困于【矽基】位面,眼下暫且無法歸來;在那之前,你需要一個天道之子,能夠幫助你鎮壓氣運,守好國境,最好還能夠——把這些肆意闖入的匪盜之流,一個一個的全部都丢出去。”

“所以你看。”商長殷問,“在我大兄回來之前,我先幫你當上一當,如何?”

他笑了一下。

很難形容這笑究竟當是怎樣的,只覺的漫天的晨光都彙聚于此,照耀更比天上的太陽。從他的身上有無法輕易用言語去表述和形容的、某種氣質鋪陳開去,貴不可擋。

那無形的、匿于虛空中的存在稍頓,随後渡鴉見到商長殷面上的笑容更加深了一些,仿佛是得到了什麽足夠令他滿意的答複。

從少年的身上有氣運沖天而起,磅礴濃郁到即便是遠方那五位正在角力,以便在這一方世界當中盡可能多的争取到更多的領地的位面之主都會忍不住分出些注意力,朝着商長殷的方向投以視線。

而少年也似有所覺一般仰起頭,朝着他們這邊望過來。雙方的視線在空中産生了交彙。

只是這一眼,卻讓五位位面之主心頭悚然一驚。

從對方身上……他們分明察覺到了某種威懾。

那或許是不輸于他們的、需要被等同的去看待的對手。

商長殷将手中的骰子一抛,這素來都表現的勾玉平平無奇、幾乎真的要把自己當成主人的手部挂件的骰子上登時華光大放。以商長殷所站之處為中心,八卦鋪開、陰陽五行聚首,一時之間居然是硬生生的鋪開了無可比拟的場域。

他賣着輕快的步伐,來到了帝王的面前,原本已經接近崩毀的原位面都随着他的行進而被一點一點的補全。

若只是這樣看過去的話,幾乎讓人難以想象,就在片刻之前,這一方世界還接近崩毀。

“小七……”南國皇帝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自己失而複得的幼子。

比起做出任何的詢問之前,這位皇帝最先脫口而出的卻是:“你這些日子都去了哪裏?你知道我和你母後有多擔心麽?”

商長殷的眉眼彎了彎,是他慣有的那種笑容。雖然看上去很是有些不着調,但是不知為何,卻能夠讓看見這個笑容的人的心頭莫名其妙的靜下來。

“我沒事,父皇。”他說,“你看,我連皮都沒有擦破。”

南國皇帝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也終于有心思去關心一些別的事情了:“小七,你莫不是應該給父皇一個解釋,這都是怎麽一回事?”

他的目光掃過了重新彌合起來的天穹,以及那随着商長殷走來而被推趕出去的、原本已經逼近到了眼前的來自其他位面的同化與掠奪。

五色光柱之下,這正中心居然餘留下來了唯一的淨土。明眼人都能夠看出來,那都是來源于商長殷的出現,持此之外不做他想。

可是南國皇帝分明還清楚的記得,那日在朝堂之上,商長殷甚至是連天道之子的資質都未被測出。

他的小七,只是錦繡鄉裏面堆出來的、嬌養的小皇子而已啊。

……不。

思緒到這裏的時候戛然而止,因為南國皇帝突然想起,那日商長殷前腳剛剛踏出奉天殿,後腳從異世而來的檢測器便在同一刻碎掉。

他們那個時候只以為是操作不當,又或者是這東西的使用壽命原本就只有這麽多;可是眼下,看着商長殷,南國帝王的心頭卻是冒出來一個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的猜測,并且這懷疑還愈演愈烈。

如果那日,檢測器的毀壞并非是出于意外,而是因為檢測到了已經超出其上限的某種存在的話……

不知怎的,南國皇帝卻是想到了十幾年前,商長殷出生之前的景象。金烏踏日輪而來,落入皇宮當中,他的幼子呱呱墜地。

是了,小七這些年來表現的實在是太過于荒謬,以至于皇帝本身都只将他當做是一個未長大的孩子寵着,而都快要遺忘了,那孩子本是秉天意而生的麒麟兒。

商長殷咂了一下舌。

“大兄暫時無法回歸,世界意識選了我暫做天道之子。”少年人道,“長殷知過往十幾年,确實荒唐,累父皇母後擔憂;只是如今,還請父皇信我。”

只見在那原本的五色代表着世界邊壁的光柱之外,有第六種顏色的光開始升起。

這光是金色的,璀璨而又溫暖,簡直要讓人聯想到有如金紗一般的落在身上的日光,帶着無法拒絕的溫暖與明亮。

而在那升起的金色光柱當中,所有人都聽到了商長殷毫不掩飾、滿是張狂之意的大笑。這笑當中是盡顯的鋒芒,像是一柄韬光養晦了許多年的名劍,一經出鞘,僅是鋒芒都已經足夠震驚世人。

[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嗚。]

“我名商長殷,出身南國商氏,為此界天道之子。”

[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我雖不當救世主很多年,可也敢在此——”

“請衆生來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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