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世本紀(十八)

第18章 世本紀(十八)

渡鴉許是被商長殷的聲音給驚擾了一下,從那種連他自己本鴉都覺得非常神秘的玄奇的境界當中被驟然點醒。

但是渡鴉依舊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亂糟糟,裏面充斥着大量的信息和一時半刻根本來不及取梳理的龐雜的、以畫面的形式所呈現的記憶碎片。它們正在從某一個端口源源不斷的朝着渡鴉這邊湧過來,根本不給留下任何的反應的時機和拒絕的機會。

那種速度甚至是會讓渡鴉産生一種古怪的錯覺,就像是端口另一端正在什麽生死存亡的危急之秋,所以才要抓住最後的所有的機會,将這些記憶全部都送出來,作為最後的留存和火種,而不至于讓它們真的在某種可怕的巨變與疊代當中遺失。

而能夠對渡鴉做到這樣的事情的人……除了那位亡靈國的死之君之外,根本不作他想。

這難免讓渡鴉的內心覺得驚疑不定了起來。

像是他們這種其實連真正的分魂都算不上,而僅僅只是從死之君的靈魂上削下來的一點薄薄的碎片,原本就應該像是從死之君的身上掉落下來的一根頭發絲那樣的不起眼,像是米缸當中最普通的一粒那樣平平無奇。

可是現在,就是這樣對于死之君來說根本排不上號的自己,卻突然被青眼有加……渡鴉并沒有覺得多少的榮幸,正好相反,他的心頭生出某種極為不确定的惶恐來。

在亡靈國當中究竟都發生了什麽,才會讓死之君選擇了他來作為最後的“火種”?如此說來,其實從一開始死之君居然選擇了入侵這個位面,并且對于他的存在給完全的無視掉的那一刻開始,或許便已經是某些事情的隐秘的預兆,只是渡鴉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罷了。

渡鴉有些無措了起來。

他并不是那一尊超然的死之君,而僅僅只是一只小小的渡鴉,一個被派遣出來的信使。

曾經渡鴉的所有行動,都自有死之君統籌和安排,只需要去執行便好;但是現在,主動權都被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渡鴉卻有些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

他擡着小腦袋,愣愣的看着商長殷,不動也不吱聲,看上去有點像是一個毛絨玩偶。甚至還透露出了一點點的可憐來。

“我不知道?”渡鴉喃喃的回答了商長殷的問題,“我只是……聽到有人在喊這個名字。”

商長殷的眼睫輕微的顫動了一下,眼底像是有某種思索悄無聲息的滑過。

“這樣啊。”他漫不經心的問,仿佛并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樣子,“那大概是你睡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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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鴉幾乎是下意識的便炸起羽毛來想要反駁商長殷的這一種言論——但是他自己現在都尚且還沒有能夠把這整件事情給捋一個清楚明白出來,自然也說不出多少有力的證據,只能夠發出幾聲沒有任何含義在其中的嘶啞叫聲,聽上去都非常的蒼白無力。

只是在渡鴉看不到的地方,商長殷的眉宇間滑過一閃而逝的厲色。

雖然不知道渡鴉是從什麽地方知曉的那個名字,但總歸想來,都同那位亡靈國的死之君脫不了關系。

他們以前一定是見過的——乃至于是相識的。只是商長殷去過的世界實在是太多太多,從其中遍尋記憶也找不到名為“死之君”的存在。

是他曾經認識的某個人日後成長為了這樣的模樣嗎?還是說,這就是他隐隐察覺到被動過手腳的那一部分記憶當中的一部分?

諸天的世界意識從始至終都沒有給過商長殷任何的回應,只有此方世界的天道會對于商長殷的呼喚偶有模糊的回應。

這難免讓商長殷的心頭冒出一些不太好的猜測。

諸天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這是商長殷亟待想要了解的事情。

只是他現在一時半刻也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唯一能夠對諸天之外的世界有所了解的渡鴉看起來也像是一個小弱智,一問三不知。

商長殷嘆了一口氣,有些頭疼的按了一下自己的額角。

他的力量在轉世的時候便已經悉數散盡奉還,盡管如今因為世界的劇變,所以他的一些能力——如同血脈,如同靈魂上銘刻的法則,都在逐步的開始蘇醒,但是那畢竟是一個緩慢的改變的過程,并做不到一蹴而就。

倘若現在還是當年那個行走諸天的救世主,商長殷現在就可以直接前往此界位面之外,諸天當中,查看究竟是怎麽回事。那些宛若牛皮糖一樣黏在他們世界上的不要臉的超等位面,也可以手起刀落,一刀一個的全部踢出去。

商長殷:啧,落魄了。

有朝一日刀在手,殺盡天下癞皮狗!

不過商長殷眼下來找渡鴉,最主要的倒并非是為了這個。

“我記得……”商長殷說,“你此先一直都想要和我簽訂契約?”

他這句話一出,即便是渡鴉正因為腦子當中的那些被突然塞過來的記憶給弄的有如一團漿糊,也被這句話給當頭一棒,從漿糊當中硬生生的敲出了一條路來。

“你打算和我簽訂契約了嗎?”渡鴉驚喜的問,都暫時顧不上自己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不知道為什麽,從當初進入這個世界、見到商長殷的第一眼開始,渡鴉就覺得自己的耳邊總有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在不斷的催促,并且一聲更比一聲來的急切。

去到他的身邊。去靠近他,去接觸他,去和他訂立契約,去保證他會一直都留在自己能夠看到的範圍內。

這是萬千世界當中所出現的唯一的奇跡,是長久的念念不忘之下終于得到的回響。能夠發現這一次便已經是僥幸,一定要緊緊的抓牢,絕對不能夠讓那個人再從自己的視野範圍當中消失掉——

正是因為這樣的情感的驅使,盡管之後渡鴉便已經“發覺”,商長殷或許并不是這個位面的天道之子,理應不符合他所要找尋的目标,可是仍舊一而三、再而三的停留在對方的身邊,甚至放棄了去接觸這個世界真正的天道之子。

他甚至甘願在商長殷的面前真的成為一只會站在手心的獸寵,如果這樣就能夠得到對方更多的親近與信任的話,那麽沒有什麽身段是不能夠放下的。

否則——

那畢竟是出自亡靈國的、銜來死亡的預告的信使,得到其承認、與之訂立契約,便相當于同金字塔頂端的五大超等位面之一取得了聯系,甚至運氣好了,還可以因此得到那一位死之君的垂眸。

無論放在任何一個位面、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這無疑都是一步登天、自此萬千大道皆明的通天際遇,是其他人應當跪着求着得到渡鴉的青眼,看誰不爽了直接拍拍翅膀飛走便是……如何還反過來需要渡鴉去不斷的争取一個契約的機會了?

但如果将那個人換成了商長殷的話,那麽渡鴉想,他自然是願意的。

莫說是他,即便是死之君親自前來,渡鴉覺得,那位尊貴的存在也必然是願意的。

因為過于激動,渡鴉的聲音聽上去都甚至是有些發抖,仿佛才剛剛馴服了自己的語言系統,尚且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适應。

“真的嗎?”他忙不疊的問,“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只要一想到從此之後,他們之間便擁有了比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來的更為親密和貼近的聯系,渡鴉就覺得自己興奮的連羽毛的末端都在跟着發顫。

“我既同你提起,那麽自然是已經做好了決定。你放心,不會反悔的。”商長殷說,“我的信譽可是有口皆碑。”

“不過……在那之前,我有另一件事情想要從你這裏得到解答。”

渡鴉頓時激靈靈的一抖,心知來了,來了!他就知道好事多磨,對方突如其來的答應必有蹊跷,眼下方才是決定一切的至勝時刻。

這是最後的考驗。

于是渡鴉當下便肅容以待,縱然是以往幫助死之君裁定死亡之線的時候,也絕不可能比現在更認真和緊張了。

“你是來自亡靈國的、死之君的使者,甚至能夠作為媒介,去從死之君那邊渡來力量。”商長殷問,“換句話來說,你本便可以被視為那位死之君,對于死亡法則的理解的一部分。”

這是渡鴉以往從來都沒有想過的部分,然而眼下當被商長殷這樣一語道破的時候,他回想一下卻發現,似乎的确是這樣的。

但是。

“我只是死之君所分離出來的、最微末的一點碎片當中的其一,并不擁有多少強大的力量,也沒有能夠移山倒海的權能。”

在說到這裏的時候,渡鴉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商長殷,有些擔心他是否會因為發現自己不不如期望當中的有用而改換掉和自己簽訂契約的想法。

畢竟,若僅僅只是從先前的那些來看,商長殷擁有着能夠将五位超等位面之主都逼退的威能。和那不止一條的法則相比起來,渡鴉覺得自己能夠拿出手來的那一點東西簡直微弱到不值一提。

因此,盡管非常想要同商長殷訂立契約,但是渡鴉仍舊躊躇着告知了對方“真相”:“我可能……并不能夠給你帶來很多的力量。”

然而聽了他的話,商長殷的面上看起來卻并沒有什麽情緒上的變動和起伏,像是對這件事情不是很在意,又或者說,早有預料。

“我明白。我想要的本也不是要你給我帶來力量。”商長殷的身體微微前傾,距離渡鴉非常非常的近,渡鴉覺得他能夠清晰的在商長殷的瞳孔深處看到自己的倒影,“你先前同我提起過……只有和我簽訂了契約之後,你才能夠也去使用死之君的力量,對嗎?”

渡鴉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這樣發問,因此只是愣愣的點了點頭。

很少有人會在意這一點的。

因為比起渡鴉能否化為人形、能否使用力量,迄今為止那些和擁有着不同編號的渡鴉們所契約的天道之子們并沒有多少人關心這個事情。

他們真正在乎的,只有在訂立下契約之後,能夠通過渡鴉得到多少力量,而這一份力量又能夠被他們如何的去使用,并且為自己謀取來更多的利益。

“那麽。”商長殷的手指微微曲起,在桌面上輕輕的叩擊了一下,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渡鴉,“如果我希望你能夠幫我鎖定一個人在生死線上的存在,确認他的安危……當你拿到力量之後,這樣的事情能夠做到嗎?”

當話說到這個份上的時候,渡鴉已經明白過來商長殷想要做什麽了。

他或許并不是不在意他和死之君之間的關系,也不一定現在就放下了對于自己的全部的戒備。但是,因為考慮到那一位如今因為超等位面的降格和自我封鎖,而被一并困在月之西的盡頭、尖晶塔所圈下的領地範圍當中的南國太子,渡鴉覺得自己似乎又微妙的明白了一些什麽。

他的心頭有一點小嫉妒——就連渡鴉自己都為了這種嫉妒的出現而感到驚訝。

但是渡鴉同時也清楚,正是因為有南國太子,他眼下才能夠尚且存在于商長殷的身邊,甚至能夠得到對方點頭的這個訂立契約的機會。

因此,渡鴉只能夠小心翼翼的将自己心頭的那一點嫉妒和不甘都全部藏好,随後以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了商長殷的問題。

“是的,我可以。”他說,“那并不算難事。”

只是從死亡線上監測一個人的存在,甚至都不需要去做一些多的、別的什麽——比如保障對方不會死亡之類的——如果連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的,渡鴉覺得都不需要商長殷多說半個字,他自己都可以主動爬去那烤架上躺好。

“好。”商長殷應了一聲。

他站直了身體,拉開了和渡鴉之間的距離,随後将手遞到了渡鴉的面前,低笑了一聲:“那麽,我應該怎麽做?”

渡鴉跳了幾步,湊上前去,随後小心翼翼的低下頭來,啄了一下他的手指。

渡鴉這種鳥類算不上是猛禽,但是卻同樣擁有着有如鐵鉗一般帶着彎鈎的喙,以及鋒銳的尖爪。因此不過是這麽叨了一下,商長殷的指腹上頓時出現了傷口,血流如注。

黑羽邊緣泛着幽藍色光澤的鴉有些愧疚的看了商長殷一眼,随後用喙努力的啄食了一點商長殷的血液。

渡鴉那一雙原本便顯露出猩紅色的眼睛如今更是在此基礎之上又染上了一層暗色的血光,看上去邪肆、冰冷、危險,其中滿是表征不詳的意味。只是這樣看着都會覺得後脊一陣發涼,仿佛冰冷的鐮刀随時都有可能吻上脖頸,抿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有無比奇異的、同樣是血紅色的紋案在空中開始一筆一劃的逐漸顯現。這紋案的外圍是一枚倒三角,在中央則是一只似鳥又似是蝴蝶的生物正在振翅欲飛。

黑色的羽毛虛影在空中無端的掠起,繞着商長殷和渡鴉所在的這一小方空地疾速的飛舞,圈出了一片獨立的空間來。有某種奇異的淺唱低吟在耳邊幽然的響起,伴随着嘩嘩的流水聲,鼻翼間也似乎能夠嗅到雖然不知名,但是又足夠馥郁的花香。

而那枚紋案在空中一分為二,分別朝着商長殷和渡鴉的方向飄來,落入了瞳孔當中,随後又逐漸的隐沒到了深處。

至此,契約既成。

商長殷的确能夠察覺到自己似乎與冥冥之中的某個存在建立起了聯系,不過讓他眉頭略挑的是,鏈接的另一頭似乎單方面的對他并不設防,擺出了一副予求予取的模樣來。

……這可真是有些過于的慷慨和大方了。商長殷想。

簡直是給他心頭的、自己與那位死之君是否曾經有過交集的懷疑,又更添上了一筆。

渡鴉試探性的朝着商長殷靠近,在确認對方似乎并沒有什麽要将自己驅趕走的意思之後,他的膽子便不免變大了一些,用爪子勾着商長殷的衣服,攀上了他的肩膀。

“我需要能夠用來【定位】你的兄長的存在的東西。”渡鴉一邊說一邊去看商長殷的臉色,生怕後者會因為自己提出了要求而覺得他沒用、進而将他摒棄。

好在商長殷知道這是合理的要求。所以他在稍作沉吟之後,便帶着渡鴉轉身從這別宮的大殿當中離去。

他也該去見一見他的父皇了。

***

才剛剛發生了那樣的、說是驚天之變都不為過的大事,無論是南國的皇帝也好,還是南國的朝臣也好,沒有誰能夠從這當中得到片刻的閑暇的時間。

需要他們去解決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無論是安撫國民,還是重新勘探如今南國的地界,商讨之後如何治國、如何發展、如何應對那些偉力浩瀚的異世界……全部都并非一時三刻便能夠确定下來的事情。

他們幾乎就沒有從奉天殿裏面離開過。

遍數整座皇宮,居然只有商長殷這麽一個閑人——當然,也可能是其他人自覺使喚不動他的緣故。

當商長殷踏入奉天殿的時候,最開始甚至都并沒有引起任何的注意。還是上首的南國皇帝最先看見了他,于是原本尚還在和群臣們的讨論都稍稍停頓了一下。

而也正是因為這停頓,其他人也都順着皇帝的目光,看到了正走入大殿內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和平日裏沒什麽兩樣,仍舊是讓許多的老學究看不慣的那種“有違禮法”。他同樣未曾束冠,黑色的長發随着行進的動作在身後晃來晃去,看上去帶着一種難言的跳脫。

而在他的肩膀上,更是已經連藏都懶得藏了的站着那一只黑色的、作為寵物的渡鴉。

若是放在平日,他敢這幅樣子踏入奉天殿,早就已經被禦史們連番上陣給噴的狗血淋頭了;然而今日,當看見商長殷這幅樣子走進來的時候,卻居然是寂靜一片,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不過商長殷和這些大臣們平日也是恨不得相互無視的關系,因此也并沒有多想。

但就在他同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身邊原本站着的那些——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将,居然都仿佛提前越好了一般,整齊劃一的朝着商長殷深深的彎下腰去行禮。

這并非是平日的跪禮,但是這種禮節當中所蘊含的深度與重量,卻遠非那種因為雙方之間的階級地位的差距而行的跪禮要厚重的多。

這一禮,并非是獻給南國七皇子的。

這是獻給名為“商長殷”之人、獻給那位于大廈将傾之際力挽狂瀾的天道之子,是他理應得到的尊重與感謝。

沒有人說一句話,往日那些能言善辯、引經據典的文臣們;那些不善言辭,出口直爽的武将們,在這一刻都保持了沉默。

或許是在為自己往日對七皇子的輕視感到慚愧,以至于恥于開口;也可能只是單純的認為,再多的舌燦蓮花的言語也不能夠表達即便是千分之一的、對于七皇子的複雜的感激。

但毫無疑問的、能夠被确認的一點是,這一刻的奉天殿內,便是沉默之聲都震耳欲聾。

商長殷在最開始的時候的确是驚了一下。說實話,他甚至以為那位站在最前方的、無論是頭發還是胡子都已經全部花白了的閣老是終于氣不過打算動手了的——畢竟就這樣明目張膽的帶只烏鴉來奉天殿,好像的确是有些荒唐哈。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顯然并不在商長殷的計劃之內,他眼睜睜的看着那些平日裏對他多有看不慣的王公閣老們一個個的都彎下了腰朝着自己鄭重的行禮,有那麽一瞬間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起猛了,所以才會連幻象都看見了。

商長殷并不太同這些朝臣們打交道,因此,他眼珠略轉了轉,随後朝着上首的皇帝投去了帶了些無奈的、求救的目光。

南國皇帝的眼底有笑意一閃而過,在稍微看了會兒自己的小兒子的樂子之後,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聲。

“好了。”他說,“小七并非是會在意這種虛禮的性格。諸位也切莫做這種姿态,正常相處即可。”

随後,南國皇帝又将目光落在了商長殷的身上:“小七,你可是有事?”

倒也的确是有事的。

商長殷伸手一抓,把自己肩膀上停着的渡鴉抓在了手心當中,朝着皇帝遞了過去:“想要從父皇這裏借點東西,去找大兄。”

皇帝面容一動,整個人都坐直了身體。

“你大兄無事?”皇帝有些急切的問,“他如今在哪裏?可還能夠回來?”

其實早在五個超等位面接連入侵、碰撞而來的時候,南國皇帝就已經不再對太子還能夠幸存抱有什麽期望。而在此之後,商長殷橫空出世,皇帝一般慶幸,卻也一邊心頭有所黯然。

皇帝還記得太子當日談及過,只有當他這位天道之子隕落了之後,他們的這個世界上才會有第二個天道之子誕生。而既然商長殷成為了天道之子……

皇帝有些不敢去想太子的結局。

如果說商長殷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的話,那麽太子便是皇帝最為器重的皇子。他在這個孩子的身上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和精力,給予了最大的期望。

太子的啓蒙是由皇帝親自來的,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又是中宮嫡子,在皇帝的心中擁有着非常重的、并且與衆不同的分量。

而太子又實在是龍章鳳姿、天資卓絕,似乎永遠都不會讓人失望。南國皇帝常常為自己得了這樣的一個麒麟兒而感到驕傲,在任何場合都不會掩飾自己對太子的看重。

在意識到太子可能遭遇不幸後,盡管并非在面上表露,但是南國皇帝的确是在一夜之間,原本的黑發當中都冒出了點點的白意,像是落在烏山上星星點點的雪。

而眼下,居然從商長殷這裏聽聞,太子有可能尚還活着,并且能夠安然無虞的重新回來——這如何不讓皇帝感到驚喜?!

“小七,你說的可是真的?”皇帝澀聲詢問,“你大兄他……”

商長殷勾了一下唇角:“我自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同父皇開玩笑。”

他把渡鴉不由分說的直接放到了皇帝的面前:“渡鴉,你先前說要我帶你來見父皇,借走一些東西方才能夠定位大兄的蹤跡——說說吧,你都需要什麽?”

“我有名字的……”渡鴉掙紮了一下,扭過頭,朝着商長殷看過來。

過去的時間越長,那些從死之君處朝着他流過來的記憶也就越來越多的融入、成為渡鴉的一部分。

在那亡靈國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如今已經無人可知,除非有朝一日亡靈國小位面外的黑霧散去、結界碎裂,又或者有誰能夠走入其中一探究竟。

現在唯一能夠探明的一點是,祂在最後的時刻,将自己全部的情感割舍,所有的記憶封存。這些情感與記憶原本應該被絞滅,像是星屑那樣散落消失,只是如今不知究竟是哪一部分的操作出現了差錯,所以非但未曾被銷毀,反而全部都來到了渡鴉這裏。

融合這些記憶和情感需要時間,但是這并不妨礙渡鴉拼命的扭着頭,同商長殷道:“我有名字的!”

他并不想被用“渡鴉”這樣的,沒有任何的特殊意義和指代、過于冰冷的名字去稱呼和形容。

商長殷聞言,眉頭微挑。

“好吧。”他問,“那麽,你叫什麽?”

“莫憑闌。我有名字,是莫憑闌。”

商長殷在自己腦海裏面轉了一圈,對于這個名字依舊沒有任何的印象。

他于是便道:“那我喚你阿闌。”

這個可以有!渡鴉愉快的接受了。

他心滿意足的看向南國皇帝,後者雖然為烏鴉居然手滑了感到驚奇,但是畢竟這個世界上已經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發生了,因此倒也并不差這麽一樁。

“我需要他的生辰八字,氣運所托之物,以及生身父母的舌尖血。”

其實原本用心頭血應當效果更佳的,但是渡鴉本能的意識到,他如果今天真的敢開口要,那麽商長殷也就真的敢把他撒上孜然送上烤架,因此才話到嘴邊改了口。

與心頭血相比,舌尖血只是略疼那麽一下,除此之外倒也還好。

這并不是什麽難以做到的事情,因此很快就已經被完成。

太子的生辰八字、金印、皇帝和皇後的舌尖血,如今都已經集齊,被擺在眼前。皇後聽聞是要定位尋找太子的蹤跡,當下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便奔着奉天殿而來,定是要親眼見證着才行。

皇帝和商長殷都沒有意見。

而既然他們沒有意見,那麽其他人也當然不敢有什麽意見。

渡鴉注視着那幾件擺放在桌上的物什。明眼人都能夠看到,他并沒有任何的動作,但偏生那四樣東西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托舉起來了一樣,一點一點的緩緩升了起來。

随後,寫有太子生辰八字的紙張在空中自燃化作灰燼,其上以朱砂書寫的字跡卻是自紙上脫出,朝着那金印飛去,虛虛的附着在了上面。

裝有舌尖血的兩枚小玉碟驟然破碎,其上的少少的幾滴血則被某種力量給收攏了起來,以血滴的形式同樣漂浮在半空中。

倏爾,在那血滴之上燃起了獵獵的火焰,渡鴉則是立即将附有生辰八字的金印投入到了這血焰當中。只見空間都開始些微的扭曲,所有人都隐約嗅到了沉香的味道,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錯覺。

緊接着,便見有黑色的、極細的線隐隐浮現,錯綜紛雜,占據了整個奉天殿,看上去像是密密的挂起來的蛛網。

商長殷眼睛微眯。

他能夠認出來,這些都是“死線”,每一條線都代表着一個生物——乃至于是數個生命的死亡。

死之君便是彈奏這常人看不見也無法接觸的死線,便能夠輕而易舉的裁決他人的存亡。

諸天萬物,不過是掌中撥弄的琴弦罷了。

而在這些死線當中,有一條則是直直的穿過了那血焰當中的金印。金印早就已經因為高溫而融化,成為了一整團的輕微沸騰鼓動着的金色液體,眼下便在渡鴉的授意下,沿着那一條死線渲染了上去,将其塗成了燦燦的金色。

殿內其他的死線都開始重新變淡,直到最後徹底消失不見;唯有這一根,或許是因為其上綴了已經開始凝固的金液的緣故,居然并不能夠跟着消失,就仿佛是被用這樣的方式給“抓”住了一樣。

“這就是你的兄長的死線。”渡鴉仰起頭來,同商長殷道,“死線還存在,就代表你的兄長還活着。”

包括皇帝和皇後在內,已經有不少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原本懸着的心也少許的放了半顆下來。

“而至于你大兄如今在哪裏……”

渡鴉一邊這樣說着,一邊舉起翅膀來,去觸碰那死線。

“——只要像是這樣,沿着死線,就可以找到了。”

然而他的話語到此便戛然而止,仿佛突然被誰掐住了喉嚨,以至于一句話都無法吐出來。

商長殷頓時眼皮一跳。

他對于死亡法則,雖然自不可能像是死之君那樣擁有着如此出神入化、臻至大成的掌控,但是多少也有些理解。

因此,商長殷倒也是藝高人膽大,敢直接上手去抓住那死線。

——莫憑闌表現的如此反常,必然是因為順着死線看到了什麽場景。而能夠讓他如此束手束腳,除了大兄可能正在遭遇什麽難以啓齒的大難之外,商長殷根本不作他想!

在死線的作用上,渡鴉倒是并沒有欺騙他。于是在商長殷的眼前便頓時浮現出了畫面。

那似乎是一件研究室,無論是蒼白的牆壁還是慘白的燈光都讓人下意識的心生不喜。而再定睛細看,卻能夠發現太子如今正雙目緊閉,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識,整個人則更是被浸泡在了一個巨大的、裝滿了不明綠色培養液的罐子裏面!

罐子上延伸出去了一眼之間難以數清的管子與電線,分別連去不同的方向。商長殷暫且看不出這一套裝置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但哪怕是三歲小兒看到這一幕也該知曉,太子如今的處境,可絕對算不得好。

從他那些袒露在衣服包裹之外的皮膚上,似乎能夠看到一些隐約的、有如荊棘一般的血紅色的紋路,甚至有部分已經在太子的側臉上若隐若現,蠢蠢欲動的想要擁有占據更多的位置。

也不知道這些荊棘般的紋路,究竟代表着什麽含義。但是唯有一點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它們的存在,絕非益事。

而死線也正朝着商長殷傳遞來一些模糊不清的信訊息。

——他的大兄,固然活着,可也只是“活着”而已。

少年人的眉眼壓低了下來。他面上神情微動,可是周身的氣勢卻已經壓的極沉,會讓人聯想到風暴到來之前的海面,又或者是火山噴發之前的天空,帶有一種詭異的、壓抑的平靜。

可誰都能夠察覺出來,一旦那種暫且維持的平靜被打破,那麽之後所會爆發出來的東西……或許便不是任何人所能夠承擔的了。

商長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松開了手。

“父皇。”他說,“今日來,除了要借物去尋大兄的蹤跡之外,還有另一件事情。”

“我想去往那些已經被封鎖的小界,帶回大兄,同時也收複失落的土地與國民。”

他的眉眼間有一閃而過的狠色,這讓他原本算得上是漂亮的面容在一瞬間都變的銳利了起來,看着像是一把铮然出鞘、寒光畢露的寶劍,擁有着讓任何看到的人都會忍不住為之低頭臣服的鋒芒。

“凡是吃下去的,我要他們連本帶利……全部,都給我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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