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蘇蓁也愣了。
……他是在向自己揮手嗎?
是的。
哪怕殿堂裏有上千人,她也能清晰地察覺到,對方全神貫注地注視着自己。
這是一種純粹的精神上的感覺。
那人凝視着她,看着她的肉身軀殼,還有隐藏在內的元神。
因為沒有任何敵意,所以也不會讓人不适,只是有些奇怪。
蘇蓁恍神片刻,四峰弟子已行禮完畢,大家紛紛直起身來。
高臺上的男人淡定地放下了手,臉上的笑容卻未收斂,還仍然盯着她。
宗主在上面發表講話,大意是歡迎這位師叔回山,但具體說了什麽,蘇蓁都沒興趣聽了。
作為首座的親傳弟子之一,蘇蓁也站在危雲峰修士隊列最前端,沒有任何人能擋住她。
那位剛剛回山的師叔祖,就一直目不轉睛地往這邊看着。
奇怪的是,周圍的修士似乎都很平靜,還都保持着原先的神情,有敬畏的,有好奇的,有滿臉無所謂的。
……他們仿佛絲毫沒注意到異常。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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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他們沒有看到?
蘇蓁在精神異術和感官法術方面耗費了許多精力,這會子第一時間想到與之相關的種種可能性,頓時又覺得荒謬。
那人就為了盯着自己看,就給滿殿的修士下了群體幻術?
雖然對他而言大約也不費什麽功夫,可是為什麽?
就因為他們昨夜見過一面?
而且,那個腦子不好的奇怪的“晚輩”,本來就很難和傳說中的朝華仙尊聯系到一處。
等等。
她小時候仿佛也覺得朝華仙尊腦子不好來着?
蘇蓁有些混亂地想着。
再說,這家夥昨天為何會出現在危雲峰?還真是找師父有事嗎?
以他的身份,應該可以直接把人喊到淩霄峰,而非是自己找過去吧?
會不會并非同一個人,只是長得很像?
比如昨夜自己見到的是他的兒子或者兄弟?
——否則哪位仙尊會去撿破爛啊!
好吧,雖然她只是摔碎了盆,那株萃玉晶草還好好的,或許稱不上破爛,但是他不會真的稀罕那一株靈植吧?
別說一位仙尊應有的財力了,只說以他的本事,揮揮手就能将整座懸鈴山移走,山上的靈草要多少有多少。
蘇蓁這麽想着,禁不住再次擡頭。
高臺上的黑衣青年已經側過臉去,保持着目視大殿正中方向的姿态
這人依然是一身暗色,只是打扮比昨夜更加正式。
他戴着鵲尾高冠,一席玄黑的暗紋華服,玉帶廣袖,剪裁合貼,襯得身姿越發英武。
笑容隐去之後,那張英俊無俦的臉,已然變得冷肅,眉梢眼角都沉澱着威嚴,讓人望而生畏。
這種狀态也只維持了一瞬間。
下一刻,他又扭頭了,眼中浮現出鮮明的笑意。
毫無掩飾。
他看上去也并不介意這種情緒流露。
蘇蓁悄然觀察四周。
旁邊的一衆同門皆面色依舊,以她對這些人的了解,若是他們見到這一幕,絕不可能個個都毫無反應。
當然,如今這樣倒是挺好,她本來也不樂意在這種時候備受矚目。
尤其是她自己還一頭霧水。
蘇蓁有些迷惑地看向上方。
即使是父子兄弟,也不太可能生得一模一樣,若是雙生子,宗門裏多少也會有些傳聞,再說——
他看向自己的時候,那模樣神情,和昨夜也別無二致。
蘇蓁都無法描述那是怎樣一種狀态。
他們都是彼此初見,但他看向她的視線裏有一種奇特的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感。
她還想再琢磨其中的蹊跷之處,卻忽然感應到另一道視線。
高臺之上,伫立在宗主身後的白衣男人,此時也微微偏過頭,眼神平靜地注視着她。
蘇蓁眨了眨眼,不閃不避地對上他的目光。
玉塵仙尊伫立在高臺上,長明燈的光霧落在他眼中,那雙清淩淩的眸子望着她,宛如碎雪映着月輝,冷然無垢。
蘇蓁莫名有些恍惚。
她年少時就離開家族來到東域,原是受了傷,來天元宗求藥,最終卻留下拜師修行,一待就是數百年。
期間也有回家,或是外出修行,然而在早年的大部分時間,也是都留在宗門裏的。
她年輕時被師父指點修行,教導劍訣法術,時常與他長久相對。
柳雲遙來時,蘇蓁修行已有所成,不再需要頻繁請教師父。
最初她依然喜歡去找他,後來發生了各種事,她也懶得去了,要麽自己閉關,要麽出門歷練。
後面的幾百年裏,她認識了許多人,卻仍沒有哪一個人,與她獨處的時間比他更久。
在她死前那段時間,玉塵仙尊從魔界歸來受了重傷,一直閉關修養,蘇蓁也沒見到他。
算起來,他們也有幾年不曾見面了。
如今四目相對,讓人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而且仔細一想,竟也确實如此。
蘇蓁也覺得熟悉又陌生。
一方面她恨不得給他一拳,因為這人居然蠢到相信她會去屠城,另一方面,她也想給自己一拳。
她為何要在乎呢。
換成姜望周子恒等人,憑他們如何作想,她又何嘗會放在心上。
緊接着,蘇蓁忽然想起,在那本書章節下方的諸多評語裏,也不乏對她的謾罵諷刺。
諸如——
“這姓蘇的一看就喜歡玉塵仙尊,後面肯定處處為難我們遙遙!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下線,趕緊去死吧!”
“那把劍原來就是玉塵的,原主人想要回去,她哪來那麽大的臉占着啊!”
“有沒有可能那是她打比賽贏來的?”
“有沒有可能那是玉塵捐贈給門派的?所以才能被當做獎品?那把劍原先不就是他的?”
“搞笑,你也說了是捐贈,你捐給災區的東西是不是還能随時要回來?”
“姓蘇的就是不要臉,人家對她一點意思都沒有,她還自作多情,覺得自己很特殊呢!”
那些評語都是一閃而過的畫面,其中有些詞頗為陌生,倒也能大致猜出是什麽意思。
蘇蓁其實從未覺得自己特殊。
在柳雲遙出現之前,師尊對每個徒弟皆是教得盡心盡力。
對蘇蓁也好,對姜望也好,對前面那兩位隕落的師姐和師兄也好,都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也為他們鑄造或是挑選法寶,從未厚此薄彼。
蘇蓁知道自己的天賦比師兄更好,即使周圍的同門皆是天才,但她确實更勝一籌。
然而師尊也沒對她另眼相看,他對她是好的,和對其他的徒弟們一樣好。
一直如此。
至于其他的,蘇蓁都很難說她究竟對他抱有什麽感情,或是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
或許什麽都有一點。
蘇蓁垂下視線,不再看向高臺。
她怕自己失态沖上去揍人。
主要是打不過。
真打得過那也無所謂了。
宗主的講話徹底結束,滿殿修士井然有序地離開。
危雲峰弟子們也相繼動身,待到出了明心殿,人們才議論起來,幾乎都在說朝華仙尊。
“……饒是如此,生得那般俊美的修士,也很是罕見呢。”
有人感慨道,“只是看着有些吓人。”
“有些吓人?”
旁邊的修士重複道,“有些?他看上去比我師父還兇呢,我師父先前将小師弟吓哭了好幾回,半夜都做噩夢大叫。”
“……我聽說他原先在宗門裏修行時脾氣就不好,常常與人争執,動辄出手傷人。”
“啊?我怎麽聽聞他平素鮮少露面,旁人只知道景陽仙尊有個小徒弟,都沒幾個人見過他,何來常常吵架傷人一說?”
“你們真是的,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傳聞如何做數,這些話聽聽就罷了。”
“不過他沒收徒弟卻是真的,今次回山,想必是要尋傳人了吧?”
周圍霎時一靜。
這回能來明心殿的人,都是首座長老們的親傳弟子,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基本不可能再改換門庭的。
“也不知道誰能這麽好運……”
“呃,真是好運麽?”
“且不說他脾氣如何,就算是個活閻王,只他那一身神通,但凡徒弟能學到一成,也不虧了。”
“這倒也是,只要有命活下來。”
“那應該也不至于……”
他們低聲讨論着,也不敢說得太過,畢竟朝華仙尊就在明心殿裏,若是他想知道外面的人講了什麽,那也易如反掌。
只是,許多人也覺得他不會無聊到聽小輩們的閑話。
危雲峰弟子們一直叽叽喳喳,等到走下殿前的臺階,周子恒才嘟囔了一句:“小師妹呢?師尊沒将她帶過來麽?”
旁邊幾個修士皆是長老的徒弟,聞言也關心地問道:“難道柳師妹又病了?”
姜望沉默不語,眉宇間卻隐隐閃過一抹憂色。
蘇蓁原本在想昨夜的事,聞言不禁覺得好笑。
什麽親自帶她過來,只是那麽一說罷了。
玉塵仙尊知道小徒弟是個混血魔族,他和蕭郁又不熟,不清楚蕭郁對魔族的态度,哪裏敢随便将柳雲遙帶來。
他為了給柳雲遙隐藏身份,在她身上施了多重秘咒,勉強壓住了魔血氣息。
準聖境之下,想要辨認柳雲遙的血統,那多少得和魔族沾點邊,要麽是同類,要麽也是以魔修,他們能通過特殊手段汲取與魔族同源的力量。
譬如上輩子的自己。
這種人在宗門裏就幾乎遇不到了。
即使如此,只要修為低于玉塵仙尊,那想要破開那些秘咒,直接讓柳雲遙暴露身份,都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然而——
對于朝華仙尊那樣的聖境高手而言,準聖境的法術本來就騙不過他,更何況他早年在魔界厮殺,對魔族肯定也不陌生,必然能一眼看穿柳雲遙的身份。
萬一他很厭惡魔族,見到柳雲遙,可能就直接将她殺了。
玉塵仙尊根本攔不住他,自然不敢冒險。
而且對于一位仙尊來說,若是見到一個混血魔族,殺與不殺,就是全憑心意了。
即使殺了,外人也不會覺得有錯。
蘇蓁有些諷刺地想着,就像自己的魔修身份暴露,許多人就覺得她已經該死了,無論那城是不是她屠的。
“四師妹。”
姜望忽然淡淡開口道,“師尊讓我們回危雲峰見他。”
周子恒撇了撇嘴,顯然沒受到召喚。
蘇蓁無所謂地點頭,與周圍修士們告別,跟着大師兄一起飛了回去。
首座的院落被層層結界庇護,可謂是整個危雲峰最安全之處。
當然,這也是除了自己居所之外,蘇蓁最熟悉的地方。
庭院裏竹木翠綠,奇石森列,花圃豔麗如織錦,其中不乏各色珍稀靈植,皆在法陣的蘊護下四時常青。
蘇蓁心情複雜地收回視線。
這些靈植有的嬌貴有的潑辣,雖不需要天天伺候,但也得定期來維持法陣、觀察生長狀況判斷給水土裏增減靈力等等。
自打她築基之後,這些事務一向就是她負責的。
蘇蓁加快腳步,穿過垂柳重重的幽徑,走入了布置古雅的正廳。
一身象牙白錦袍的青年坐在上首。
旁邊站着一位模樣很年輕的修士。
她生得嬌俏明麗,膚色白皙,眉眼靈動,顧盼間神采飛揚,顯得很有活力。
這人穿了一身湘妃色的長裙,面料是寸縷寸金的霞花錦,那紗狀裙擺層疊鋪開,繁複雲紋繡繪其上,流溢着細碎的銀色光絲。
蘇蓁一眼就能瞧出來,這是一件頗為昂貴的法衣。
尋常元嬰境修士的劍訣法術,都未必能輕易将其毀掉。
蘇蓁落後幾步,看着姜望先走入大廳行禮。
她這才進去,忍着心中的不耐煩,敷衍地俯身行禮,“師尊。”
粉衣少女轉過身,臉上露出笑容,躬身一禮,歡快地問好道:“四師姐,大師兄。”
蘇蓁神情如常,“小師妹。”
她看似不經意地望向大廳正中的男人。
玉塵仙尊常穿白衣,也算是寡言少語的類型,如今與姜望一坐一站,看似有些相仿。
但他們的性格其實大相徑庭。
姜望嚴肅刻板,不近人情,專志劍道——至少在柳雲遙出現之前是這樣。
玉塵仙尊卻并非如此。
他那清麗如畫的面容上,總是籠罩着揮之不去的憂絲愁緒,身上也散發着一種冷淡疏離之意。
那雙清冷明澈、黑白分明的眼眸裏,似乎蘊藏了許多秘密,許多永遠不會向外人講述的故事。
蘇蓁與他對視了一眼,想到書裏那些描述,心裏湧起的情緒很快散去。
“師尊喚我過來?”
蘇蓁詢問道:“怎麽了?”
玉塵仙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比起在明心殿裏的模樣,他如今的姿态放松了些,卻也依然挺直着腰背,稱得上是正襟危坐。
他的神情很平靜,宛如毫無波瀾的水面,唯有那雙漆黑清冷的眸子裏,隐隐泛起一絲漣漪。
只是很快又消隐無蹤。
蘇蓁忽然意識到,或許是因為前一刻他在注視柳雲遙,眼神才會有那樣的波動,只是在看向自己時,又歸于寂靜。
罷了。
反正這也是她早就知道的事。
“蓁兒。”
玉塵仙尊倏然開口。
蘇蓁微微一愣。
她忽然想起許多許多年以後。
他們在很多次争吵時甩下決絕的話語,他冷冰冰地喊她蘇仙君,而她挂着一臉假笑喚他仙尊。
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麽了,如今她心中更多的好像只有厭煩,除了想離遠點之外,那些不甘和怨念都少了許多,或許很快會徹底消散。
“……師尊有何吩咐?”
她甩去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猜測他可能想問朝華仙尊的事,畢竟不久前在明心殿裏,他們倆還在那眉來眼去。
等等。
那算是眉來眼去嗎?
她也只看了他兩眼,倒是那家夥一會兒傻笑一會兒揮手的。
蘇蓁不确定玉塵仙尊看到了多少,就算知道了一切,要責問昨夜她的失禮之處,她覺得那也并非自己的錯。
問就是錯判了靈壓,這也無可厚非。
別說那是聖境的仙尊,以她現在的修為,就是随便來個上七境高手,都可以對她隐藏靈壓。
而且即使不用刻意隐藏,下七境修士可能也無法察覺他們的真正境界。
玉塵仙尊輕聲道:“夜裏你來了一趟?”
蘇蓁略有些意外,“是。”
他既然這麽問了,顯然昨晚已經感應到她,也沒必要否認。
玉塵仙尊又瞧了她一眼,大概是頭回見她這般惜字如金。
蘇蓁本以為他要問自己有什麽事。
卻聽他淡淡問道:“你身上有妖氛殘穢,先前去了妖界?”
蘇蓁點點頭,“對。”
按照宗門的規矩,下七境修士若是前往其他位面,是該向師父或者首座報備的,所以他過問此事也是尋常。
蘇蓁窺着他的表情,确定他只知道昨夜自己來了,并不清楚朝華仙尊也在那裏。
考慮到他們倆的修為差距,後者若是不想讓他知道,那玉塵仙尊肯定也感覺不到那位師叔的存在。
“為什麽?”
“我晉境後手癢。”
蘇蓁随口道:“找人打架去了。還有問題麽?”
姜望微微皺眉,似乎不滿意她這種随意的口吻,已經準備出口訓斥。
蘇蓁只在心中冷笑,她知道玉塵仙尊的性子,是個不拘泥禮數、且不太在意面子的,否則也不會公然向徒弟讨要法寶。
前世他們吵翻了天,除了罵髒字之外,什麽難聽話都說過看,也不曾真的打起來。
這會子她懶得再惺惺作态,反正自己恭恭敬敬對他說話,他仍瞧不上她,自己不那麽恭敬,他也不會計較。
玉塵仙尊又看了她一眼,“只是如此?”
“哦,還有。”
蘇蓁面不改色地道:“掐頭去尾,長話短說,從結果而言,我采了一株萃玉晶草,送給了你的師叔。”
大廳裏安靜得針落可聞。
柳雲遙輕輕吸了口氣,滿臉震驚,姜望看似神情平靜,卻也眼露詫異。
玉塵仙尊默然片刻,“我的哪位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