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對了。”

蕭郁盯了她一陣,忽然一拍腦袋起身,“我都忘了,喝點茶,否則這樣吃也太幹了。”

蘇蓁沒來得及推拒,他已經動作迅速地取出一整套茶具。

蘇蓁:“?”

她手裏還拿着那把小叉子,嘴裏還塞着一口蛋糕。

“寒歲山的雪蘿,阆泉的水。”

蕭郁提起茶壺,指尖在紫砂外壁上一敲,壺中的水瞬間燒開,發出滾滾沸聲,“下回再整點有趣的飲料吧,主要是我不确定你喜不喜……”

“如何能勞煩前輩!”

蘇蓁再也坐不住了,咽下那一口蛋糕,“我自己來!”

然而她使勁渾身解數,也愣是沒從對方手中搶到茶壺,甚至都沒碰到一下。

想想總不能真的動用靈力去奪,也就站在一旁幹瞪眼。

蕭郁不緊不慢提起茶壺,手腕微壓,水柱旋滾,傾落如雪練,撞在杯壁上發出輕響。

那茶葉色如嫩筍,淺綠均勻,在沸水裏翻轉似游魚。

水色漸漸染上綠意,淡香升騰而起。

水柱粗細高地有序變化,壺中流出的白線三起三落,最終斷開時也幹淨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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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十分完美的鳳凰三點頭,縱然是族中那些挑剔的老輩,對這斟茶注水的手藝,也尋不出半點錯處。

蘇蓁:“前輩當真是折煞我。”

“別這麽說。”

蕭郁重新坐下,“這是你應得的。”

蘇蓁:“……”

雪蘿是少數能用來做茶葉的靈植,自然也是價值不菲,但她自己手裏還有好幾盒,所以不在意這點茶葉。

十倍還他都沒問題。

但事情的重點也不在于茶葉。

罷了。

蘇蓁就着那壺茶,細嚼慢咽地吃完了一整盒點心,才詢問起來源。

“這是哪位師傅所做?不知如今在哪家鋪子裏?若是能将方子賣給我,我可以立咒誓不會向外宣揚。”

“那倒也不用立誓。”

蕭郁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覺得我還稱不上師傅,但給你寫方子沒問題,你等一下。”

說完直接憑空掏出紙筆墨水硯臺。

蘇蓁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前輩親手做的?還是自己研究的方子?”

蕭郁颔首道:“是我做的不假,但方子也算有所借鑒,我可不敢說是我獨創的,不過有些工具在此間難尋,就又費了點時間。”

他坐在石桌前面,輕輕一挽繡紋繁複的漆黑廣袖,露出一段線條淩厲的雪白手腕,寬大的手掌筋骨清晰,充滿力量感。

蕭郁捏住那長長的毫筆,“我先說好,你若是僅想吃,我随時都能給做。”

一邊說一邊開始寫。

“我還會再優化一下流程,日後做起來更快些……”

他下筆十分流暢,停都不停,顯然對內容爛熟于心。

蘇蓁一時失語。

會做糕點并不稀奇,許多高手在修道之前,也都是紅塵俗世裏的尋常人,匠人廚子商戶農民,都有把子養家糊口的手藝。

但別說是當了仙尊的人,就只是晉入上七境後的仙君們,通常也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了。

就像她自己。

她僅有的幾次下廚,都是為了孝敬母親,因為母親在吃她親手做的菜肴點心時,笑得尤為欣慰滿足。

後來母親晉境失敗身隕,蘇蓁來東域拜入天元宗,數年後才歸家,曾經的哀思散去幾分,本想給舅舅姨母露一手,卻被他們一同勸阻了,大家都說她既然已是仙尊弟子,就應當遠離庖廚釜竈,否則失了身份。

蘇蓁因此意興闌珊,從那之後的數百年裏,再沒有動過這念頭。

這會子想起當年親人們不贊同的樣子,再看看桌對面認真寫配方的仙尊,不由心情複雜。

這事若是講給他們聽,他們恐怕都不會相信。

“……”

蕭郁寫完了配方,擡頭看她在發呆,也沒打斷她,只是一手撐在臉側,靜靜地等着。

半晌,蘇蓁回過神來,“前輩寫完了?”

“嗯。”

蕭郁輕輕蹙眉,表情有點懊悔,“抱歉,是否引起你的什麽傷心事了?”

蘇蓁搖頭,“談不上傷心事,只是……前輩是很喜歡做糕點麽?”

蕭郁思忖道:“只能說算是愛好之一?”

“所以……”

蘇蓁猶豫着問道:“前輩常常給人送自己做的糕點?”

“沒,這是頭一回。”

蕭郁很幹脆地答道,“很久很久以前,倒是也給旁人吃過,但都是請的同學,嗯,同門,請他們來我的住處,但次數也不多。”

蘇蓁好像懂了,“因為你社恐?”

蕭郁給她豎起大拇指,“沒錯。”

蘇蓁學着他的樣子伸出拇指,“這是贊同之意?”

“是的。”

他輕輕晃了晃手裏薄薄的紙箋,上面濕潤的墨跡迅速幹涸,一行行黑字遒勁潇灑,筆畫轉折勾連間意氣飛揚。

蘇蓁原本只瞥了一眼,接着忍不住又多看了兩下。

蕭郁直接将寫滿配方的紙遞了過來,“你拿着看吧。”

蘇蓁輕咳一聲,雙手接過,一眼看去,心中再次暗贊好字。

遂低頭認真看了一遍,發現裏面不少材料略有些難尋。

甚至有幾種植物需得去魔界方能找到。

怪不得此前沒人能做出這種東西,原本能去的人就不多,去了那些地方再有心情琢磨什麽能當食材的就更少了。

“……多謝前輩。”

蘇蓁認真地道,“這方子琢磨出來必然不易。”

蕭郁似乎笑了一聲,“其實也還好,你吃得開心就行。”

蘇蓁擡起頭。

上方濃陰樹影斑駁拖曳而過,劃過青年英挺的眉目間。

他微微垂眸,纖長睫羽輕輕一顫,枝葉縫隙漏下絲絲金輝,日光落入那雙泛藍的眸子,霎時仿佛映出千百種變幻的情緒。

那張完美無瑕的面龐,沐浴于明耀光芒裏,顯得有些不真切。

“……對了。”

蘇蓁站起身來,“過會子我要輪值巡山了。”

蕭郁下意識地道:“那我可以和你……”

蘇蓁:“?”

他迅速咽下了後面的話,“那我走了。”

說完消失在原地。

蘇蓁看着他消失之處,禁不住幻想了一下。

若是被人瞧見朝華仙尊與自己一起巡山,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個魔神藏到危雲峰裏了。

不過無論如何,蘇蓁琢磨着自己還得在門派裏待一陣子,就該低調些。

先将該做的做了,省得惹人矚目。

她去了一趟山腰。

危雲峰瑰偉秀麗,高逾千丈,東西南北四面,皆修了數條寬闊的階梯山道,峰內修士居所也遍布各處,從山腳到近山頂,都能尋着成片的樓房,亦有獨立的庭院坐落在林中澗旁。

但山腰間地勢最為平整,開闊之處甚多,故此聚集了大片樓閣高塔,形成了一片喧嚣坊市。

雲霧朦胧彌漫,依稀可見朱紅屋頂、旌旗簾栊,并有各色流光飛舞,許多人禦劍起落。

在層層住所圍繞的中央,長街交錯,樓閣林立,高聳塔樓齊整軒昂,又有十餘座演武場和能容納數百人的講堂,每隔幾日就有長老授藝。

稍有境界的修士都不需要日日休憩,故此這些地方無論晝夜皆熱鬧無比,門前不斷有修士進出。

有的是處理峰內事務、有的是售賣材料丹藥、還有的是進行鍛造熔煉等工作,并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來上課。

蘇蓁一路過來,收獲了無數恭喜祝賀,許多人是從遠處特意過來打招呼的。

她淡定回應了他們,落地後走向街心一座五層高塔,那塔樓門口立着一座石塊,上書司事廳三個大字。

這裏往來的修士極多,在門外都能看到裏面排了長隊,蘇蓁才走上臺階,周圍的人已經紛紛行禮。

待到她進了大廳,附近倏地一靜,接着招呼恭賀聲不絕于耳。

“恭喜蘇師叔進境……”

“蘇師姐什麽時候再講課教劍訣!上回我聽了一次就覺得茅塞頓開……”

“見過蘇太師叔……”

蘇蓁習以為常地向他們點頭,接着從人群裏擠出來,找到一條堆滿卷軸的長案前,詢問那負責安排統計輪值的修士。

“我如今欠了幾次輪值?”

她拍了拍桌子。

長案後面的人幾乎被卷宗淹沒,聽見響動才直起身探出腦袋。

“哦,蘇師姐啊,祝賀你晉境,你這比淩霄峰那幾個都不差什麽,得虧咱危雲峰有你,大家都面上有光……”

那修士一邊說一邊又埋首書堆,翻找了一陣掏出個卷軸,打開查了查,“你之前閉關欠了六次了,五次巡山,一次守門。”

蘇蓁颔首,“謝謝趙師妹,我過會兒就開始。”

她這種修為的動辄閉關許久,欠了輪值并不罕見,“我今天開始還債,勞煩師妹記上。”

“好叻,今天是山北……師姐都知道路吧?”

“你說呢,爛熟于心。”

“确實,”那修士搖搖頭,“師姐晉境太快了,平白比別人多巡了幾十年。”

兩人又說了幾句,蘇蓁就往山北去了,巡視路線便是從山腳到山巅,下起峰內北邊結界,上至能看見首座的院落。

入夜前,她與上一位巡山的打了個招呼,交接過後就展開了神識。

所謂神識,便是修士的精神意識,被靈力強化之後,能從肉身中延展而出,神識所到之處,修士的五感皆可延伸。

上七境修士們,可以輕而易舉用神識感知千裏之外的事。

以蘇蓁的修為,讓神識蔓延整個危雲峰也不難——但修士間也忌諱如此,探出的神識就如同伸出的腦袋。

若是在他人的神識範圍內,除非以相應的法術遮掩,否則一切所作所為都能被盡數知曉,毫無隐私可言。

故此,巡山的人按門規也不能完全展開神識。

他們需得控制範圍大小,也不得随意将神識探入他人的居所裏,除非感應到類似走火入魔前兆般的靈壓波動。

不過,若是真有誰遇到危及性命的麻煩,那就是首座長老們的活了,巡山弟子們只負責更簡單的。

“……這位前輩,我好像迷路了。”

一條偏僻山道上,站着一個滿臉懊惱的小修士。

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師尊讓我從住處向山頂跑一個來回,方才大路那邊人多,我拐了幾次,天黑了之後我……”

“我懂。”

蘇蓁完全明白,因為她遇到這種事不止一回了,這種通常都是入門沒多久的,“你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下次莫要往小道跑。”

對方連連道謝。

等她将人送回住處,按着原定路線上山,途中又望見一些在林子裏練劍的年輕弟子。

夜間修煉的人向來不少,大都是有點修為可以數日無眠的。

蘇蓁見他們不需要幫助,就轉身繼續上行。

過了一陣子,她在山道間撞見兩個修士挽着手散步,兩人看清了她,紛紛行禮口稱師叔。

蘇蓁颔首。

擦肩而過時,那兩人又小聲說起話來。

其中一個笑道:“若非是師姐給我的一品清心草,我也不會這麽快築基……”

另一個修士摸了摸師妹的腦袋,“是你悟性不錯,那東西并非對每個人都有用的。”

“……反正多虧了師姐,我也給師姐準備了謝禮。”

“不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鋪子裏最是不缺靈植仙草……”

“不行不行,那話怎麽說的來着,投桃報李……”

那兩人漸漸走遠。

蘇蓁其實沒興趣聽人說話,但那二人完全不曾遮掩,周圍又安靜,所以她聽得一清二楚。

想到她們說的話,忽然發現自己忘記了一件事。

回禮。

別說是親手做了一盒點心,裏面還有聞所未聞的“蛋糕”了。

就算是蕭郁買了一盒點心送她,論理說她都該回點什麽。

雖然說他得了那盆萃玉晶草,而蘇蓁也不明白他為什麽将那東西要去,但無論如何——

她原本就要将那個扔了。

人家好歹是精心做的糕點。

單論價值仿佛萃玉晶草值錢些,但若說那點心是朝華仙尊做的,世人要麽不信,若是真信了,大概能賣出千萬倍的價格。

蘇蓁不太熱衷于人情往來,但素日裏該做的也都做了,除了那些關系不好的人。

這回仔細一想,總覺得不太對等。

她掏出那只白紙疊成的小鳥,用手輕輕扯着紙鳥向兩側展開的雙翼,又拽了拽向後高高翹起的尾巴。

蘇蓁一邊向山上走去,一邊看着手中的小鳥,“前輩你能聽見嗎?”

手心的紙鳥一動,撲閃着翅膀飛起來,在空中點了點頭。

蘇蓁:“……你喜歡吃什麽?”

小鳥倏地靜止在空中。

然後仿佛被抽幹了力量一般,重新跌落回她的手心。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麽?”

背後倏地傳來一道低沉悅耳的嗓音。

蘇蓁回過頭,“前輩想的什麽意思?”

一身黑衣的俊美男人站在石階上,仰起頭看了過來。

在昏暗夜色裏,他眸光閃亮,眼神滿是期待,還有幾分不可置信,“我不是在做夢吧?”

“我不知道前輩在想什麽。”

蘇蓁轉身繼續向上,“只是前輩既然喜歡研究吃食,那定然也有偏好,若是不願與我透露……”

“甜的。”

蕭郁立刻說道,同時也跟着一起走了。

“冰,咳,反正又甜又涼的,辣的鹹的我也喜歡,反正有滋味的都行,我不挑的,哪家館子随意。”

蘇蓁茫然了一下,接着反應過來,“前輩以為我要請你下館子?你若是想這樣,當然也沒問題,便是鳴鼎樓的菜或是玉漿閣的酒……”

這都是天都仙城裏最為昂貴的店,尋常修士努力攢一百年的靈石,可能也買不起一杯酒一筷子菜。

“等等。”

蕭郁好像忽然回過神來,“你原本不是要請我吃飯?”

蘇蓁望天,“前輩你……你又不缺錢,但凡我能給的,你都有,而且我要想去鳴鼎樓那般地方,還得走親戚托關系才能訂着位置,可你若是自己去,天都那兩位仙尊都得出來迎接你,你說一句你想在哪吃,管他誰訂了位置,恐怕也通通都被轟走。”

蕭郁聽了直搖頭,“你想多了,他倆可煩我了,我被轟走是真的。”

蘇蓁懶得說話,“前輩知道我的意思。”

蕭郁不置可否,“所以——”

蘇蓁不太确定地道,“所以,或許我可以給你親手做點什麽?”

蕭郁如遭雷擊。

他直接停住腳步,整個人都僵了一下,接着伸手按了按耳朵,“不是我幻聽了吧?”

蘇蓁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好吧,前輩聽錯了。”

“如果你說真的。”

蕭郁直接道,“那你不用問我喜歡什麽,你想怎麽做都行,但凡你做的,就算是白酒煮頭孢,鶴頂紅炖砒|霜,我也全都給你幹了。”

蘇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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