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寒光州北部。

州境內的福地仙山不多, 皆散落在東西南北各處,一衆仙府與世族憑着實力各取屬地,将那靈氣濃郁、地脈豐厚的山脈或水域化為己有。

十四州的面積和資源不比五域, 情況大多如此。

在寒光州內,周家也是實力名列前茅的望族。

他們傳承了十幾代,歷史悠久, 族中上七境高手有數十位。

雖然遠遠比不了五域的強大勢力,但在寒光州這等地域, 如此力量已足夠他們雄踞一方。

周家的府邸坐落在北部仙山。

夜色漸深,山巅風雪飄飛,雲霧缭繞間,層層結界藏住阆苑高閣,樓臺水榭。

府邸正中的廳堂裏一片肅穆,牆上長明燈火光幽幽, 房間深處放着一座巨大的青銅祭壇, 祭壇上雕刻着繁複花紋, 流光隐隐劃過。

祭壇上方,數百個牌位浮空而立,上面刻着已故周家成員的姓名。

大多數是先代祖輩,亦有少數是早夭的年輕子弟。

有個男人站在祭壇前,凝視着周子恒的牌位,面色沉重, “他仍然什麽都不說?”

除了他之外, 還有十餘人聚集在廳堂裏,交頭接耳的, 沉默不語的,低頭看玉簡的都有。

一個剛剛進屋的聞言搖頭道:“他一直說他那日根本沒見到人。”

“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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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人踏前一步, “我們抓到那魔修已經半個時辰了,若是甘木靈球在他身上,我們早就能發現……”

那男人嘆息一聲,伸手撫摸了牌位,“你們心中只有寶物,卻是不管我兒被害死,老大和老二也被徐淩打傷,如今還在修養……”

那人皺眉,“甘木靈球若不在玉塵仙尊手上,以他的氣性,大姐和二哥在他面前混說了什麽話,那他定然不會忍的,要我說,我們應當給危雲峰首座賠禮才是,得罪了他有什麽好處?崇雲仙尊實力深不可測,更何況朝華仙尊已經回來,我們縱然和天都那邊……”

“夠了!”

那男人冷聲道,“你算什麽東西?輪得着你在這裏說三道四?”

“哈?我們幾個費心費力抓到那魔修,我的傷少說十天半月才能痊愈,你口口聲聲要給你兒複仇,如何不親自動手?”

那人也不是什麽好脾氣,聞言冷笑一聲,“若非姑姑在中域無法返回,又哪輪得到你這外人在此吵嚷?!你不過和我相同境界——”

“你親自請纓去抓人,為的是什麽,你心裏清楚,不過是希望甘木靈球在他身上,你好先行得了去。”

男人先是憤怒,似乎想要發作,又生生忍了下來,嫌惡地看她一眼:“我去了能作甚?”

“哦對,姑父是純純的丹修,劍訣法術不會幾個,去了也是白搭,所以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呢?姑姑将秘符交給你手裏,也只是讓你代為保管,并沒有讓你代家主之位吧?”

“你!”

“……行了行了,姐夫,子忨,你們別吵了。”

周圍的人終于聽不下去,怕他們在這裏鬧起來,紛紛上來勸阻。

周家家主的丈夫,便是周子恒的父親,只出身三流氏族,自身修為半高不低,家中勢力比起周家差得遠,這邊也沒多少人瞧得上他。

他原本也沒想要趁妻子不在主事,若非是幼子死訊傳來,他壓根不想見到這群姓周的。

一陣輕微的混亂後。

“危雲峰首座親自去了血楓山,卻只拿回了這戒指。”

男人聲音沉郁,“以他的修為,想要搶出屍身,縱然不是完整的,哪怕只是一塊兩塊,也并非難事,你們當真覺得他并非故意……”

周家的幾個族老對視一眼。

其中一人搖頭道:“姐夫,他一開始也不知道子恒出去是為了見噬魂教魔修,除了姓柳的,他對這幾個徒弟也不怎麽上心,焉能立刻想到子恒是被害了?怕不是只以為子恒自己跑去那地方……”

“不錯,蘇蓁百歲化神,放眼九界都沒幾個比得上的,你看他如何反應?換成旁人怕不是要天天帶在身邊全心栽培,偏他還只想着小徒弟。”

更何況周子恒天賦還不如蘇蓁。

脾氣就更別說了,蘇蓁不是多麽讨喜的性子,但周子恒只比她更差。

周家的人嘴上不說,心裏也清楚這事。

“故此,玉塵仙尊那個性子,怕是不願意去拿什麽血肉斷肢的,這些大宗們裏死了的弟子,有幾個是能讨回屍身的?一塊半塊也沒有的不在少數,多半也就是剩下遺物罷了。”

周子恒的父親聞言再次嘆息,“說來說去,若是沒了血肉,我等也無法再證實子恒死前的是否被施咒控制,憑他玉塵仙尊說我兒中了魔門惑心秘法,我們如何知道是真是假?他若想我們相信,那至少除了戒指,還該帶回些別的——”

另一個脾氣不好的冷笑道:“他是仙尊,我們算老幾?姐夫當他在乎我們如何作想?我們背後是誰,他也不清楚,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會信呢。”

他想反駁幾句,卻發現事實也确實如此,心中不由更加煩悶。

當爹的在乎兒子如何死亡,其他人更在乎甘木靈球的下落,他們這邊說了一陣,決定一同去見那魔修。

周家花了些代價,尋到那噬魂教教徒的下落,終于将之生擒,如今就關押在監牢內。

此人是地仙境界,在周家倒是也能找出幾位境界相仿的,論理說抓他不會太麻煩。

但魔修詭谲手段層出不窮,險些讓他逃脫,還讓他重創了其中數人。

監牢建在山窟內,走過層層臺階,周遭漸漸幽暗,牆上閃爍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結界層疊嵌套。

內裏的人就算掙脫了轄制,也很難獨自闖出監牢。

更何況——

在監牢深處,一間巨大的囚室內,一個赤身裸|體、傷痕累累的人,正被數條鎖鏈捆在石柱上。

他背後插了一根穿魂釘,全然鑿穿了脊骨,将元神牢牢釘死在體內。

那環繞周身的鏈條、背後的立柱上,皆刻滿了繁複的封印咒文,又貼了數十張金色符箓。

他裸露的胸膛上,一道道血紅的紋路交錯,拼湊出形似骷髅的圖案,周圍則是魔門的秘紋咒印。

魔神契印。

那是魔修的身份象征。

噬魂教門徒,身為血祭之魔神的爪牙,契印以血染就,繪成人骨,象征着他們以生獻祭、以殺悅主的信條。

因為這俘虜身份特殊,縱然是被重重封印壓制,周家的人也不敢含糊,仍然派人在此看守。

一行人抵達監牢後,原先的看守們微微俯身,也暗自松了口氣,就到外面去站着了。

一位族老皺着眉,看向那昏迷不醒的俘虜,“此人不宜久留。”

“四妹這話是何意?”

周子恒的父親怒道,“難不成還要放了他?”

“就算是殺了,也需換個地方。”

那族老搖頭道,“姐夫對魔門了解不多,怕是不知道,這噬魂教教徒,雖然未必有多少同門情誼,但是此人關押在咱們族地裏,終究會引來禍患。”

“我們才抓了他多久?再等一時半刻又如何?”

周子恒的父親咬牙道,“他究竟如何知道我兒身懷寶物?”

如今他們所想就是兩種情況。

一種是周子恒被殺,那甘木靈球發揮作用,将他複生,雖說用一次也就失效了,但兇手見狀可能仍然會将之拿走研究。

第二種就是兇手不知怎麽,忽然得知周子恒身懷秘寶,在甘木靈球仍未被消耗時,将周子恒控制,把東西拿走。

然而細想卻也都有令人不解之處。

“若是子恒出言不遜得罪了他……”

“子恒不至于沒有這點分寸……”

“他與他師姐勢如水火,那姓蘇的也沒招惹他,不過是沒捧着他罷了,他卻不顧此人的天賦和家世,早早将人得罪死……”

這邊說了沒幾句,那被俘虜的魔修緩緩轉醒,擡頭盯着他們。

這人靈壓變化,周家諸人都有感應,紛紛閉口不言。

“蠢貨。”

那魔修聲音嘶啞地道:“我與你們并非頭回交易,我若是早知道你們家子弟身上有什麽值得我出手的寶物,焉能等到今日?”

“那自然是你早先不知道!”

“……若是我殺的,我早就躲起來,你們以為能輕易尋到我?”

一位族老冷笑道,“李仙君是什麽人,先頭你屠了綠河鎮時,上至九十老妪,下至襁褓嬰孩,悉數被你在火中焚燒,活祭于魔神,在那之後,你也不曾……”

“那是一群凡人!”

那魔修似乎被他蠢到了,聞言猛地震動了一下,身上的鎖鏈簌簌作響。

“殺了就殺了,我躲什麽?你們如何一樣?你們家與我修為相仿的就有六七位,更別提還有比我強出一個兩個大境界的!”

“問他又何用?”

周子恒的父親淡淡道,“此人若是将相關記憶删去,我們說再多也是白費,照我看不如用那裂魂符,教他死得痛苦些。”

魔修破口大罵,罵了幾句極為不堪入耳的髒話,“吾乃血神信徒,并非那千乘宵小、萬象鼠輩,什麽删去記憶?那些不入流的異術手段,我他娘才懶得——”

他的咒罵被結界隔絕了。

有個族老頭痛地道:“不行!甘木靈球還沒有下落,就算他真對自己記憶動了手腳,我們總能尋到蛛絲馬跡。”

周子恒的父親面露怒意,“你們幾個都心心念念——”

話音未落,上方陡然傳來一聲巨響。

衆人悉數色變。

唯有那魔修愣了一下,接着面露狂喜。

一股恐怖莫測的靈力沖卷而來,宛如狂浪怒潮般,撞碎了監牢內外層層結界。

與此同時,在監牢外面,幾個周家子弟的靈壓,就如同飓風中燭火般,迅速地熄滅了。

他們死了。

囚牢正中的隔音界破碎開來,傳出那魔修喜悅的呼喚聲,“師兄——”

“諸位周仙君,好久不見。”

監牢裏忽然響起一把陰柔悅耳的嗓音。

衆人眼前一花,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現在囚室內,擋在他們與那俘虜之間。

那人個子很高,身量瘦削,容貌俊秀如畫,披了一件荔紅的大袖外衫,乍看只顯得清癯文弱。

然而他的膚色慘白,偏偏薄唇紅如珊瑚,又有一頭濃密白發,其間摻雜着幾束血紅的發絲,松松地編成辮垂落在腰後。

他發間擰繞着血玉與羊脂玉的珠串,與相似的發色輝映,越發顯得詭豔。

“這家夥被擒囚于此,也是他本事不濟。”

他也不回頭看身後被封印的師弟,“只是……諸位究竟想做什麽呢?”

周家諸人的臉色皆難看至極。

哪怕是周子恒的父親,先前再如何怒火中燒,這會子面上也只剩下恐懼。

他們都知道面前魔修的身份,也大致知道其實力,除非周家家主回來,否則根本沒人能抗上一招半式。

縱然他們一起上也沒用。

除非對方剛受了重傷,否則全盛狀态下的金仙境強者,一群天仙境地仙境也是拿不下的。

更何況這還是噬魂教魔修,最是精通各種殺戮秘咒。

正道修士對魔修喊打喊殺,那也得是在穩占上風的時候。

如今他們加起來也是白送,而整個寒光州并無大派,有幾個二流門派,其掌門也都是金仙境這級別。

周家離他們遠不說,這魔修也沒殺到人家宗府內,人家自然不會輕易為了他們周家出手。

“我們只是請李仙君來說幾句話,誰知去辦事的族中子弟年輕,會錯了意,竟如此得罪李仙君。”

有位族老壯着膽子道,“而且我們也不曉得李仙君是您的師弟,我們定然重罰他們,還有賠、賠禮——”

這人還說着話,那魔修已經走上前來,伸手按住了他的額頭。

動作看似不緊不慢,偏偏周圍的人卻都沒反應過來,連阻止都來不及。

周家族老也沒能躲過,被觸到的那一刻,頓時兩眼一翻,腦海中的種種記憶悉數閃過。

“啧。”

那魔修微笑道,“唯一一個能打的還在天都啊,那倒是省事了。”

旁人還沒說話,監牢地面上赫然升起血光,道道詭秘的血色光紋綻放蔓延,轉瞬間繪成一副巨大的法陣。

法陣上方血霧湧動,霧中升起無數慘白的手爪,每一條手臂上都生出更多手臂,那些手指尖銳如鋼鈎。

成百上千的手臂探出紅霧,牢牢抓攫住周家的修士們。

自打法陣出現的那一刻,他們就被吸在了地面上,甚至有人想放棄肉身、用元神逃跑都失敗了。

此時他們一個一個,全都被那些手臂抓住四肢,捏住脖頸,轉瞬間就被大卸八塊,化作一地斷肢碎肉。

那些金光閃閃的元神剝落而出,同樣被死死抓住,無數利爪陷入元神之中,迅速抽取着其中的靈力。

不過眨眼間,原先靈力充沛的閃亮元神,悉數變得黯淡,然後很快破碎成光粒。

十多位上七境修士,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始作俑者站在原地,伸手接住從空中掉落的木雕圓球。

因為是直接獻祭給魔神,這甘木內的複生之力,也沒能有用武之地。

他把玩了片刻,才緩緩轉身,看向被束縛的師弟。

“我看了方才那人的記憶。”

魔修微笑着說道,“危雲峰首座說那周子恒是中了惑心秘咒,倘若此言非虛,下手的多半是千乘教門徒,大約是想将此事栽給你的。”

那俘虜磨牙道:“法神信徒不過是一群蠍蠍螫螫的鼠輩——”

魔修似乎覺得事情很有趣。

他并不急着解開師弟的束縛,擡起手,手指微動,一枚墨綠雜白的戒指就從血泊裏升起。

“你瞧,這芥玉曾被除靈,為的免去被顯往法術回溯其主死前經歷……”

他笑眼彎彎地道:“倘若是千乘教門人,變換個身材樣貌,旁人誰會認得?必然是此人出招或是說話,會教人有跡可循,周家的人可能還與之認識,故此殺人者才留了這一手,避免被回溯。”

俘虜愣了一下,“直接毀了戒指不行?”

“當然可以,但若是這人修為不夠,要毀去此物,可得花不少時間,而且,若是沒了這戒指保護,那玉簡或許會被血楓山魔物毀去,最終未必能落到玉塵仙尊手裏,再如何證明周子恒與魔修勾結呢?”

兩人對視一眼。

“剩下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魔修上前走了兩步,站在俘虜身前,“我如今正在興頭上,既然你無能至此,那便讓你發揮最後一點子用處吧。”

說完伸手按住了師弟的眉心。

後者一愣,臉上已經蔓延開細碎的血紅花紋。

他整個人劇烈地顫抖着,仿佛置身于熔爐之中,血肉在溶解,元神在碎裂,難以言喻的痛苦正将他撕碎。

“好、好!”

但他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徹徹底底的瘋癫與狂熱之色,“魂祭聖壇,血獻神主——”

話音落下,他整個人爆裂開來,監牢裏血霧彌漫,腥氣沖天。

囚室裏僅剩下一人。

魔修把玩着手裏的戒指,低頭掃了一眼,目中露出些許興味,“我且去見一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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