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啊。”
蕭郁裝模作樣地按住了手背, 微微垂眸,長睫輕顫,有些委屈地低聲說道:“有點疼。”
蘇蓁已經不吃這一套了, “那前輩打回來吧,我保證不躲。”
蕭郁搖頭,“舍不得。”
蘇蓁:“……”
這家夥好像臉皮日漸增厚, 尤其說開之後越發如此。
蘇蓁猶豫了一下,“我為何會重生?”
嗯?
蘇蓁揉了揉太陽穴, “竟然毫無異狀,我還以為這問題也不能問呢。”
蕭郁默默看了她一會兒,“你可以問,但如果我告訴你,你可能又會像方才那般,而且聽不到我說什麽。”
蘇蓁微愣, “所以前輩是知道的?”
他颔首, “算是知道吧, 但你不要再往下聯想了,不然……”
然而這可不好控制。
蘇蓁原本就是憑着推測猜出他看過那本書,如今他一說知道自己重生的緣故,腦海中頓時又浮現出許多種可能。
那種尖銳的撕裂疼痛再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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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着腦袋踉跄了一步,元神和肉身幾欲分離,意識已然無法再控制軀體。
“別想了。”
蕭郁俯身扶住了她的肩膀, “等你晉入聖境……再讨論……這個話題……反正也不會很久……”
他的聲音仿佛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斷斷續續還有些模糊。
然而她還是聽明白了。
蘇蓁強行壓下那些紛亂的猜想推斷,控制着體內的靈力漸漸平複。
旋又想到, 上輩子不曾與他相見,上輩子他飛升了, 如今自己重生,他也沒飛升,這幾件事之間必然有所關聯。
但究竟是怎麽個關聯,她也不敢多想,生怕再次離魂。
蘇蓁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前輩曾經說過,你拜在景陽仙尊座下的緣故,不是因為天賦。”
“因為她一眼就瞧出我是異世之魂。”
他表示自己被那群天元宗修士撿到時,已經身具靈力,故此他們也對他另眼相看。
而且他們發現是他将自己父母還有那附近死人悉數埋了,又覺得這孩子人品還不錯,就将他帶回去了。
正好他們當中也有淩霄峰長老的徒弟。
蘇蓁了然。
從虛界帶回去的孤兒不同于人界,倘若宗主不曾閉關,他們向她彙報一句也是尋常。
“至于師尊。”
蕭郁嘆道:“她最初沒明說,但我知道她知道,尤其後來她還教了我一些精神異術,大約是我靈魂上的某些氣息不同,她教我如何遮掩,這樣在別的仙尊面前不會露餡……”
說着又笑了一聲,“但其實他們也沒她的本事,就算能感知到些許異樣,也未必知道是怎麽回事。”
蘇蓁不由露出幾分向往之色,“我一直很好奇聖境強者眼中的世界。”
蕭郁很篤定地道:“你很快會知道的。”
“……前輩對我真是有信心。”
“這可不是毫無來由的,說起天賦,這身體最初有靈根,只是極為駁雜,只比尋常人稍好一點,天靈根皆是後日洗練出來,我晉境時間都比你晚得多,你不到五百就金仙境了,我五百歲的時候還在天仙境苦熬,如同廢物……”
蘇蓁啼笑皆非,“五百歲天仙境已經罕見。”
“而你更強,所以我都能走到這一步,你當然也可以,也必然比我快得多。”
“好了,前輩要把我吹上天了。”
蘇蓁按住肩上的手掌,“先去趟瓊都。”
蕭郁被她觸碰時又僵了一下,聞言也二話不說發動靈力,兩人瞬息間消失在竹林裏。
“所以我們過來做什麽?”
當他們站在仙城的小巷裏,望着前方人影稀疏的街道時,他才疑惑發問。
“前輩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說過要請你吃一頓。”
蘇蓁慢慢道:“結果倒是變成你請我吃了馄饨,這回我得補上了,而且等先前那些事情傳開,我就有的忙了,趁這會子清閑先放松一下。”
“哦。”
蕭郁顯然還記得這承諾,“好啊,去哪裏吃?蘭桂齋?”
蘇蓁滿臉驚訝,“你怎麽——”
轉念一想,這家夥将書裏與自己相關的篇章翻爛了,而且他之前也來過瓊都,還與自己的親戚們交談過。
蘇蓁忍不住瞪他,“看來前輩也知道那地方,如何,你喜歡麽?我知道很多人族修士都有些吃不慣。”
蕭郁眨眨眼,“我喜歡,我吃過,而且我也不是人。”
“……那就走吧。”
自打辟谷之後,她對吃食的興趣也少了許多,雖說不曾完全斷了,但也曾有幾十年不曾碰一口點心的時候。
偶爾和表姐表兄或是其他同門一起出去玩,她也就順手買一點零嘴,縱然什麽人擺了酒席,也只是嘗上一口半口。
但自打認識蕭郁之後,自己好像還真恢複了那麽一點“食欲”。
他們穿過一條長街,又轉入小巷,周邊皆是高高低低的院落圍牆。
許多散修在此買了宅院,院內院外栽了松竹翠柏,院落間還有河道錯落,水畔垂柳搖枝,蓊郁樹影籠罩了方圓數裏地。
白牆青瓦間也藏着許多鋪子,大多是煉丹賣藥,也有些賣鑄造材料和修煉功法的。
蘇蓁不緊不慢地走了一段,終于來到一條長巷盡頭,那裏矗着一座精巧的兩層樹屋,門前挂了塊牌子寫着蘭桂齋。
那樹屋建在一棵枯死的巨樹裏,樹皮色澤灰白,內裏的房間桌臺、牆柱椽梁皆是樹幹雕琢,門窗是在樹身上掏出的開口。
蘇蓁在門口站了一下,向裏面掃了一眼,櫃臺後的人恰好也往外瞧。
雙方對上視線。
那掌櫃的站了起來,“蓁蓁?你回家來了?你舅舅的壽宴也沒見着你。”
他穿了一身錦緞襖子,看上去是中年人模樣,身形瘦削,雖然生得俊秀,面上卻有不少皺紋,黑發中夾雜着銀絲。
掌櫃的高興地看着她,雙手在身前交握,露出袖口的手腕部分,皮膚幹枯、乃至裂成塊狀。
若是仔細觀瞧,會發現那顏色,和屋外的樹皮完全一樣。
“嗯。”
蘇蓁看着他微笑,“嬸嬸又冬憩去了?”
“已經醒了,方才出去了,過會子就回來。”
蘇蓁颔首,準備給他介紹一下,“對了,這是我門中——”
前輩二字還沒說出口,掌櫃的已經看向她身後,“小蕭?”
蘇蓁:“……”
意料之中。
蕭郁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旁邊,“叔叔您記性真好,三百年了還認得我。”
蘇蓁:“?”
“哈哈哈,你這外地來的,還和我們兩個老人聊了那麽久,我們都記得你。”
掌櫃的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哦,我都忘了,蓁蓁,你帶你朋友去坐,還是老幾樣對吧?你們等一會兒就好……”
蕭郁一直微笑聽着,到最後還揮了揮手,“謝謝叔叔。”
蘇蓁忍無可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将後者拽向窗邊的座位。
“你怎麽回事?!”
蕭郁乖巧地任由她拉着,又被她按進了座位裏面,從頭到尾都任由她施為。
他視線一瞥,看向肩上按着的白皙五指,宛如柳枝般纖細修長,帶着些許涼意。
蘇蓁默默收回手,“你在幹什麽?”
“啊?”
蕭郁歪頭,“什麽?”
蘇蓁站在他旁邊,好歹是比他高了一點,勉強能做出個俯視的姿态,“你為何喊他叔叔?”
“我之前來過,我也算認識他們。”
蕭郁含笑瞧着她,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我之前不是說了,我吃過這裏的菜。”
蘇蓁眯起眼,“這和我的問題有半個銅板的關系麽?難道每個回頭客都管掌櫃叫叔叔?”
蕭郁很淡定,“那你為何這麽叫?”
蘇蓁瞥着他,才想說因為我們真有血緣關系,一時間又覺得這人會打蛇随棍上。
“如果我說,是因為我從小在瓊都長大,與他們相熟,我娘和他們關系也不錯,同輩相交,而他們夫妻倆都照顧我,把我當女兒一樣呢?”
蕭郁無辜地眨眼,“那我會說我也是,我上次來時,心情有些不好,兩位老人家還開導我,感覺就像把我當兒子一樣……”
“停。”
蘇蓁聽不下去了,“你比他們小不了幾歲吧。”
蕭郁委屈道:“小了兩百多歲呢,這年齡當父母也綽綽有餘吧。”
蘇蓁輕輕一哂,“那我比前輩小了兩千歲,前輩該當我的什麽?祖父前面要加幾個曾字才合适?”
蕭郁皺眉,“哪有兩千歲,你不是五百歲了嗎。”
蘇蓁望天:“一千五百歲和兩千歲不過是少幾個曾字,哦對了,你見我第一眼就知道我是重生的,所以前輩其實是一直看我演戲,還假裝不知道?”
“我也沒怎麽假裝吧。”
蕭郁毫不猶豫地道:“我當時見你,就知道你肯定是剛剛重生,因為你摔那盆草嘛,上輩子你又沒做這種事,而且你若是早點來,也不至于拿着那東西去你師父門前了。”
蘇蓁默默走到對面坐下,“掌櫃的雖然是兩千多歲,但他和我六百歲的舅舅兄弟相稱,你若是喊他叔叔……”
蕭郁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歡你那群家人,你還打算讓我見你舅舅?”
蘇蓁:“……”
并不打算。
蘇蓁:“但說不定會遇到,我只是覺得前輩或許該換個稱呼。”
“問題不大。”
蕭郁風輕雲淡地道:“那我一起喊舅舅不就行了。”
蘇蓁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收緊。
“開玩笑,開玩笑。”
蕭郁擺手道:“蘇家主,蘇族長,蘇仙君,當年我怎麽稱呼你母親,如今就怎麽稱呼你舅舅。”
蘇蓁的手指松開了,“你見過我娘?”
“一面之緣,打了個招呼,她看上去很忙。”
“我知道,她總是那樣。”
蘇蓁輕嘆一聲,“前輩來過瓊都幾次?”
蕭郁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我想給你個數字,但我好像記不得了,有段時間我幾乎只要得空就過來,在魔界和人幹架幹累了就來歇歇,坐在城裏河邊發愣,或者在水芸山的頂峰遙望你家的府邸,聽上去可能有點變态,但我真沒打擾過你的家人,我在這裏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在看風景,看各種不認識的陌生人,幻想和你見面的場景。”
蘇蓁搖搖頭,“我不知道變态是何意,但我信前輩說的,我娘小時候整日都在修煉,聽說祖父也是如此,偶爾出門一回罷了,外人本來就見不到。”
蕭郁颔首,“故此我也就見過你母親一次,三百年前,那之後我沒能再來,縱然想過救她,也沒能成。”
說完似乎怕她誤會,又補充道:“我絕對不是……”
上輩子他是在二百年前飛升的。
“我懂前輩的意思。”
蘇蓁沉吟道,“前輩應當有一段時間是身不由己的狀态,我能理解,否則按照前輩的性子,如果能早些回到天元宗,你至少會想辦法搶我當徒弟。”
所以在那個時間點,他絕對不是自由的。
蘇蓁無法想象究竟是怎麽回事。
可能是被困在某個位面,某個時空規則混亂之處,等他出來已經滄海桑田。
想了想又道:“前輩方才是想說,你不是故意放任我娘隕落——或者說怕我娘活着我就不會去天元宗拜師。”
蘇蓁說着就笑了,“我娘做夢都希望我拜在哪位劍修仙尊門下,若是前輩想接近我,我娘活着才更好,只要你過來晃一圈,稍微有所表示,哪怕我不同意,我娘都會努力說服我,讓我答應的。”
當然那時候的她也不會不同意。
蕭郁愣了一下,唇角揚起又落下,笑容略有些苦澀,“确實如此。”
他低聲道:“三百年前見面時,我倒是也想過提醒你母親,關于她隕落一事,只是仍受此世規則所限,無法說出口。”
蕭郁一邊說一邊目露歉意,“對不起,我真的很想幫你。”
蘇蓁輕輕吸了口氣,鼻間無端湧起幾分酸澀,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麽事而難受。
“前輩并不需要向我道歉……”
“不,我只是發自內心覺得抱歉,你母親去世是一件,你被那個魔修打傷又是一件……”
這兩件事之間相差時間不久,蘇蓁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家主蘇澈晉境失敗隕落,死了一個金仙境,那動靜并不小,在浣花州地界瞞不住消息,很快就傳出去了。
她生前的敵人大多數都被她宰了,然而終究還有些親眷,對她懷恨在心。
這些人大多修為平平,或者至少不足以與蘇澈抗衡,故此在她活着的時候只能忍氣吞聲。
等她死了,這些人就選擇報複她的家人。
弟弟妹妹女兒。
蘇蓁因此被其中一個魔修打傷。
其實舅舅姨母們,哪怕在不同的地方,也都中了招,只是他們都是上七境高手,自保的本事多些。
那魔修給她留下了重傷,很快就被趕來的家人們擊殺。
然而蘇蓁身上的傷口遲遲不愈,蘇浔聯絡了岐黃宮的長老,那人也十分忙碌,只給開了藥方,其中有一種靈植乃是東域靈脈特産,極為稀有。
故此他帶着甥女去了天元宗拜見宗主,帶了大批靈石,還奉上了許多禮物,反正也都是他姐姐的東西,用來救姐姐的女兒理所應當。
“倒也不算什麽。”
蘇蓁輕聲道:“也只幾日時間,而且我也把那兇手的徒弟殺了,舒坦了許多……”
“但是你很很疼,你殺她的時候說的。”
蕭郁神情低落,“你還惋惜她師父死得太早,說恨不得将其千刀萬剮,我就想,你當時一定很痛苦,而且你當時還那麽小,我穿越後想過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此事,我想早日将那魔修尋出來殺掉,或者再不濟也能救你母親,哪怕到時候守在你身邊呢,可惜都沒能做到,蘇澈仙君隕落之前的那些年,我尚且自由時,确實宰了很多她的仇人,只是終究沒殺對人,抱歉。”
蘇蓁皺起眉,“我遇到他徒弟都是湊巧,我原本也不是主角,書裏對我的往事寫得不夠詳盡,既沒提那人姓名,也沒寫清我究竟尋的是什麽藥,你根本無從推斷其身份,找不到也是尋常,前輩你只是喜歡我,又不欠我的,當真不需要如此。”
說着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蕭郁又僵住了。
冰涼纖長的手指劃過掌側,如藤蔓般纏繞而來,指尖落在他的掌心,同時抓住他微微曲起的食指。
“這些事就不用說了,我還要感謝前輩……”
她緩慢又堅定地,将他微微攥起的手指拉開,然後用力握住,“謝謝你那樣在乎我。”
蕭郁如同雕塑般僵住,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
蘇蓁:“…………”
蘇蓁無奈地想要收回手。
然而她稍稍一動,對方就回過神來,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将纖細的五指悉數納入掌心。
“雖說你覺得你不欠我的,但若是沒有你,我絕對撐不到今天。”
蕭郁一字一頓地道:“你永遠都不需要對我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