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魔修、你是魔修還是魔族——”
張師姐顫抖着後退, 手中長劍上的光芒忽明忽暗,顯然因為太過恐懼,連靈力都無法收放自如了。
“不、不要過來——”
遠處的年輕人微微轉身, 雙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饑餓已久的野獸,忽然窺見了能為美餐的獵物。
此人入門時, 還是碧玉之歲,如今已是青年模樣。
這會子依然清隽文弱, 渾身的書卷氣,并沒有劍修們的飒爽英武,平日裏也是不聲不響的,只埋頭看書。
同門們因為各種緣故瞧不上她,也有忌憚她的,卻也無法理解她為何得師尊青眼。
她晉境速度不慢, 卻也算不上快, 淩霄峰內天才太多, 一兩年就晉入練氣境的大有人在。
至于其他的,她總是在看書,不練法術,不練劍招,沒日沒夜縮在房間裏,因為還沒辟谷, 甚至有次将自己餓暈了。
有時候甚至是師父給她帶吃的, 有次師父閉關之前,特意找了一個峰內小修士, 每月給那人一塊上品靈石,讓她每隔兩天就去送一次飯。
沒辟谷的修士也比凡人強健, 并不需要一天三頓,但師父這麽做純粹是因為,不想讓人過多打擾小徒弟。
那修士自然欣喜若狂,這麽點小事竟有如此豐厚的酬勞,只覺得自己賺大了。
但其他同門們,聽說此事後,心情就複雜許多了。
師父身為宗主的師弟,金仙境強者,德高望重,還從未這樣對待過什麽人!
“原來你是魔修!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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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師姐嘶聲尖叫道:“你整日閉門不出,我們從不見你修煉法術,偏偏每回歷練你都輕松應對!”
“你是這樣想的?”
另一個人微微歪頭,忽然笑出聲來,“我不修煉,當然是因為——”
隔着三四丈距離,一道金光驟然襲來,貫穿了張師姐的胸口。
她手中長劍墜落在石頭上,磕出一聲脆響。
張師姐顫抖着倒下,周身劇痛,如同置身焚爐,只覺得血液骨髓都被炙烤,皮肉開始從身上脫落。
遠處的人慢慢走過來,在她身旁蹲下,将手按在了張師姐的額頭上。
那只手深陷在融化的血肉之中,指尖觸到的仿佛不是骨骼,而是一塊面團,很快面團又變成了黏液。
血漿不斷鑽入掌心之中。
“所有的法術,但凡我在書上看一遍,也就會了。”
她輕笑一聲,“有什麽可練的?”
張師姐再也無法回答她了。
修士的血肉之軀在咒語中消融,那些知識技藝與其靈力一同傳來,在她的腦海裏翻滾着。
蘇蓁處在極度的歡愉中,餍足感漸漸攀升,然而體內的空虛卻不曾填滿,甚至越來越大。
那是因求知欲而生的渴望,因為學無止境所以永不知足,因為世上總有未知所以貪求無厭。
可是人生而有涯,學海無邊無際。
為何會有如此不公平的事呢?
她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也被瘴氣影響了。
他們心中的某些欲望和惡念都在被放大,但無論那兩人如何作想,她卻是沒那麽在意的。
自己的靈根資質不上不下,但只要悟性足夠,待到靈根洗練出來,便不遜于那些被交口稱贊的天才。
雖然她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勝過他們,也不在意旁人的蔑視與不服,世上終究愚昧者多些,無論凡人還是修士。
她只想要更長的壽命,想要更高的修為,如此方能繼續開拓見聞,研習更多法術。
……不過,這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全部嗎?
蘇蓁非常确定,自己着實渴求這些,但冥冥中仿佛又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告訴她,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別的東西。
是什麽?
是什麽呢?!
蘇蓁渾渾噩噩地走在林中,殺死了所有見到的魔物,也殺死了所有自己見到的修士,甚至已經死去的、正在被魔物啃噬的屍體都沒放過。
低等魔物們大腦空空只有本能,她只對其中一個施過咒,就覺得這舉動毫無意義。
然而修士們就不一樣了。
他們各有技藝學問,無論什麽背景出身,無論是修行用功有否,總能給她一些自己不曾涉獵過的新知識。
有些和修行有關,有些無關,或是工匠手藝,或是營造風水,或是針線縫紉,又或是種花栽樹的本事。
只要是她不熟悉的,她就樂意收下。
……是這樣嗎?
蘇蓁頭痛地想着,有些東西她其實沒那麽喜歡,那個對一切未知感興趣的人,當真是自己麽?
她在暗霧彌漫的深林中行走,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泥沼,瘴氣侵襲入體內,不斷攪亂着思維。
林間花樹凋零,溪流枯涸,僅剩坑底的一小片水窪,她站在頹敗衰草中,低頭看着水中的倒影。
那裏面映出的人,已然被惡瘴污染,周身的血脈都泛着紫色,在蒼白皮膚下根根凸起,宛如複生的惡鬼。
她脖頸間生出了幾只怪異的眼睛,它們大小不一,或垂直或橫斜,從血肉中突出,眼珠轉動,看向不同的地方。
這似乎也不是什麽陌生的場景。
蘇蓁隐隐回想起,在自己的記憶深處,也有這些眼睛。
當她對鏡自望時,它們也這樣長在她的身上,很快又随着她的意念而隐去。
“……你怎麽回事?!”
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嗎?
蘇蓁捂着額頭,脖子上的眼珠轉動着,看向踏過一地屍骨走來的人。
那人的衣服幾乎被血染透,身上遍布着深刻傷痕,胸口咽喉諸多要穴,皆是致命之處。
但對于上七境修士而言,這都未必能稱得上重傷。
“二師姐。”
蘇蓁擠出一個笑臉,“聽說他們把你拉到魔界去了,你回來得好快。”
那人一言不發地盯着她,許久才長嘆一聲,“……對不起,我來晚了。”
蘇蓁搖頭,“不用,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不是瘴氣的錯。”
那人閉了閉眼,“你原本……”
她想說若是沒有這些意外,這小師妹能有康莊坦途,然而事已至此,大家都知道一切都變了。
“……師父對我和師兄說過,你的悟性不遜于慕容師姐,他無比慶幸當年收下了你。”
那人低聲說道:“宗主三五百年內未必能飛升,師父還說,倘若一切順遂,下任宗主的位置落在誰頭上也未可知。”
蘇蓁笑了,“我不會去和慕容熙争宗主位置的,那于我而言毫無意義。”
“……罷了,如今再說這些都晚了,小師妹去魔界吧,本就是我失職,剛剛我就發誓,待會回來,但凡你們還有人活着,我都會放走。”
那人又嘆了一句,“更何況是你,我曾在師父面前發過誓,無論如何都會護着你,師父當年救我性命,對我恩同再造,我自然也會信守諾言。”
練氣境修士也就比凡人好些,在這種惡瘴裏根本撐不了多久,還有那些魔物,他們跑也跑不出去的。
結局早就注定了。
雖然,這時候沒有人能想到,這件事最終促生了怎樣的存在。
蘇蓁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駐足,緊緊盯着立在溪邊的人影,體內那怪異的饑渴感越來越強。
上七境修士。
玄仙境。
若是能吃掉這樣的人,她該得到多少東西?
不。
不是的。
她并不想吃掉她,或許因為她是好人,或許因為她放了她。
蘇蓁向來以怨報怨以德報德。
但凡別人犯她一寸,她可能會還上一尺甚至一丈。
就像之前那人嘴上不敬她的母親,她就将之打傷,對方若是不低頭,她多半會當場殺人,也不去在意一句不敬是否該死,她只在意對方是否有自己惹不起的背景,若是沒有,那殺就殺了。
對。
她就是這樣混蛋的人。
但她仍不樂意傷害任何對自己好的人,這事本能讓她覺得不舒服。
“……你的任何法術對我都沒用的。”
那人淡淡開口道:“你能吃掉他們,只因為他們與你同境界,但凡來個築基境,都不會那麽簡單。”
蘇蓁眯起眼看着她,“二師姐放走我,但凡他們用法術還原此處……”
後者揮了揮手,“我自然有辦法。”
蘇蓁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漸漸慢了下來,背後的靈壓不曾隐匿,就如同散發着血氣的生肉,不斷誘惑着饑腸辘辘的獵手。
确實。
自己或許殺不了上七境的修士。
但未必傷不了她。
那本書記載了多個咒語,其中有些就可以使在高境界的仙君身上,哪怕自己只是一個練氣境轉化的魔物。
屆時自己依然可以從她身上得到想要的東西。
後者可能會受傷,可能會因此沾上濁氣,但肯定不會死。
不。
蘇蓁艱難地邁開腿。
一個玄仙境修士的學識技藝,于她而言雖然重要,但不足以讓她違逆自己的心願。
她不會這麽做。
蘇蓁仿佛再次被撕裂成兩半,她陷入了一種近乎痛苦的矛盾感覺裏。
朦胧中,她似乎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像是來自自己的心底,也像是來自遙遠的天外。
——我們本就是同樣的人。
——我們不被理解也不需要被理解,世人于我輩如愚頑蝼蟻,恐懼多于認同,憎惡多于喜愛。
“不!”
她在濕滑泥沼中摔倒,墜入污泥之中,啃了滿嘴腥臭髒水土漿,頭發也沾滿血穢,眼前的世界仿佛在不斷動蕩。
“我不是你!阇梨!”
蘇蓁聲嘶力竭地吶喊道:“剛才那幾個畜生東西殺就殺了,中間是我昏頭了,但是這會子我醒了,我不想傷害的人,我絕不動她一根手指頭!”
她撿起地上的長劍,掐了個劍訣,那劍自行躍起,橫空一斬,切掉了自己的雙腕。
蘇蓁疼得雙眼發黑。
那一瞬間,黑暗裏仿佛浮現出熟悉的身影,有誰立在虛空之中,千百眼眸無聲閃爍,靜靜地凝視着她。
蘇蓁只覺得腳下生出根須,紮入了地面之中,整個人無法挪動,像是一株瀕死的枯樹。
黑暗中的神祇呼喚着她,誘惑着她,她們的靈魂仿佛在共鳴,因為其中相似的部分。
她喜悅又悲恸,鎮定又慌亂,興奮又恐懼。
——為什麽要抗拒?
——你在竭盡全力地掙脫我?
——你在我的過去之中,就如同過去的我,我們天生就如同一人。
蘇蓁試圖後退,卻依然動彈不得,“因為我終究和你不一樣,我不可能成為你的一部分。”
她忽然放棄了掙紮。
“不信你就吞噬我,試一試。”
對方逼近了她,伸出了眼眸密布的手臂,擁抱了她。
蘇蓁腦子裏閃過一幕又一幕的過去,快又淩亂,像是被風吹開的畫冊。
記憶起于母親欣慰的微笑和溫暖的臂彎,然後掠過無數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妖王在殿堂中,祭壇上騰起大魔的幻影,荒原上閃滅的劍光,堆積成山的屍骸,臉上殘留着死前的不甘,懲仙臺萬箭齊發,金光散去。
看看我的記憶,所有組成我的一切經歷,所有我在意的人和物,又有多少與你相同?
一切飛速消逝,定格在那雙深邃的藍眼睛間。
他瞳孔深處埋藏着難以訴盡的情感,與之一同燃燒的,還有她心裏熊熊升起的愛意。
魔神放開了她。
蘇蓁一步一步後退,在黑暗中越發遠去,“……所以,我沒你想象得那麽合你胃口,對吧?”
千眼的魔神凝視着她。
過了一會兒,她靈魂深處響起了回應,“不過是天道的考驗罷了,我自然知道你與我不同。”
蘇蓁睜大眼睛看着祂。
論理說,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她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
“……但我男朋友說不定以為我已經和你合體了,所以我再看看你的黑歷史就走了,省得把他吓哭。”
蘇蓁潇灑地揮揮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