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有一瞬間, 蘇蓁很慶幸,自己已經不在乎名譽這種東西了。
所以無論對方究竟誤會了什麽,她都能一臉淡定地颔首, 然後從那美麗的劍主手中,接過了同樣漂亮的神劍。
第一水屬神劍之名,毫無争議歸屬于狂瀾。
它的劍身纖長、通體銀白, 像是湖面上粼粼波動的溶月。
劍刃上一道道的水藍光絲,溫潤清亮, 如同螺旋交錯的浪花,彼此錯疊纏繞、還在緩慢旋動。
蘇蓁一手捧着劍柄,一手托着劍身,指尖落在劍面上,穿過那些晶瑩剔透的光帶。
觸感清涼柔和,仿佛流波掠過指縫, 卻不曾留下半點水跡。
神器都有三種屬性, 狂瀾的冰水風三屬, 然而內裏水屬靈力最多,而且極為精純,和劍主的靈壓氣息完全吻合。
蘇蓁并不曾伸出神識窺探,只是端詳了片刻,就交還給原主人。
滄溟仙尊顯然不覺得這算什麽大人情,似乎還想問她是否另有需求。
他看了看面前兩個奇奇怪怪的人, 又回首望向廊橋上被封住的徐淩, 眼神十分沉靜。
上極宗宗主微微垂眸,表情又淡漠了幾分, 目中卻看不出多少恨意,就如同瞥着一具屍體。
他再次看向蘇蓁, “此人與你有何淵源?”
蘇蓁并不意外他有這一問,坦然道:“形同陌路的舊識。”
滄溟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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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上去覺得這個形容充滿槽點,但終究也沒說什麽。
蘇蓁想了想道:“有些事我原本不解,如今倒是明白了幾分,他怕你殺他,所以抓住機會,就如同保命符一般,貼着柳雲遙。”
“那混種魔族?”
滄溟仙尊若有所思地看向塔樓,視線落點之處,正是柳雲遙所在的那一層,“天道選中之人?”
他輕輕一哂,“怪不得我幾次掐算他位置,都被規則所蔽。”
說完又向她點頭,“确實要感謝二位。”
他顯然也知道天道對魔神的掌控等同于沒有,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魔神不會做出有違規則攪亂主線之事。
前提是正常的魔神。
蘇蓁眨了眨眼,“你第一次想尋找他是什麽時候?”
滄溟仙尊默然片刻,視線落在她身後,“蕭兄想來知道我族中舊事?”
蕭郁一手還按在女朋友肩膀上,從頭到尾都沒怎麽看他。
聞言才擡起頭,懶懶地掃了他一眼,“知道一點。”
曾經他向蘇蓁提過,關于玉塵仙尊的過去,說此人年輕時經歷曲折,她不曾多問,是因為着實已經不感興趣了,他就也沒詳細解說。
蕭郁沉吟道:“我知道的版本,不太詳盡,而且似乎比較傾向于他,把他塑造的有點無辜,宗主兄弟二人在這故事裏,更像是心胸狹窄、不依不饒的惡人。”
滄溟仙尊毫不動怒,眼中沒有半點波瀾,“是嗎。”
蘇蓁歪過頭,“又是這樣?”
蕭郁不置可否:“……有些讀者是這麽覺得,但也有些人不這麽想,反正是一個撕得很厲害的話題。”
這句話當然沒讓第三人聽見。
滄溟仙尊不知道兩人對話,卻也看出他們在交談。
在兩人重新将目光投在他臉上、似乎在無聲示意他可以開始講故事時,他頗有些無奈地開口了。
“……顧氏子弟衆多,兩千年前已是中域第一世族。”
中域地脈繁多,仙山無數,是人界最為豐饒之處,唯有東域和南域能與之相比,但其實也還稍遜一籌。
彼時顧家勢大,上極宗雖然也是一流仙門,卻終究被壓在世家的盛名之下。
“當時的本家家主明虛仙尊,也是中域第一高手,她打造了幾樣神器,其中一件名為碧珑珏,能夠融合、轉化和封存不同屬性的靈力。”
明虛仙尊飛升之前,将諸多法寶分給兒女們,最年長的兩位準聖境得了神劍,其幼子顧沄分到了碧珑珏,不久之後,這位顧家小少爺被魔修重創,元神被烙下咒印,全憑着這法寶勉強活下來。
那魔修是薨冥教高層,他的密室中,關押了十數位被俘的凡人,皆是尋常百姓,顯然都是被他拿去當實驗品的。
顧沄心地善良,即使受了重傷,在趕走那魔修後,還是救出了這夥人,卻發現他們大多都已融合了魔物或魔族之血,變得非人非魔,瘋癫嗜血。
他嘗試着幫助他們,然而他們體內靈力混亂,沒過幾天,他們悉數死亡,連醫修都束手無策。
唯有其中一個人,因為被關押時間不久,只沾染了些許瘴氣,幸運地活了下來。
盡管族中有許多反對聲,顧沄還是将其收為弟子,悉心教導,一晃就是百多年過去。
明虛仙尊的長女和次子,在晉升聖境時相繼隕落,但顧家仍有數位金仙境和十數位天仙境高手,故此也還是中域第一世家。
不過,中域第一高手的名號已然旁落,歸屬了當年的上極宗宗主辰月仙尊。
“就是你們的師尊吧。”
“不錯,但那時我們尚且未拜在她門下。”
滄溟仙尊颔首道,“我們兄弟出身支脈,因為天資尚可……”
蘇蓁忍不住打斷道,“你在自謙?還是你們的天賦對他們而言真的只是尚可?”
滄溟仙尊嘴角微揚,“真的就是尚可,明虛仙尊本人不提,她的長女明元仙尊,次子明玄仙尊,皆是在五百歲前後晉入的準聖境。”
“憑自己的力量?”
“不錯。他們都沒有魔神契印。”
蘇蓁:“…………”
這都什麽天選之人。
“不過我們的天賦,終究比族中大多數人要好,故此我與我弟弟被調到本家,護衛三少爺。”
他們本是堂兄弟,年齡也相差不多,顧沄性子随和,和兩位堂兄處得也很好,三人都以名相稱。
百多年過去,昔日打傷顧沄的魔修,又有了消息。
那時岐黃宮的上一任宮主飛升,其傳人皆不成氣候,年紀大的天賦平平,資質好的又太年輕,顧沄身上的咒傷一直未愈,全憑神器維持元神的完整。
顧家聽聞那魔修有了下落,頓時派出最精銳的一批高手去圍剿,準備殺人解咒。
“他們去往魔界之後,有天夜裏,阿沄忽然請我們出去追緝一個在中域作亂的噬魂教魔修,平素這種事輪不到我們……”
但顧家高手傾巢而出,剩下的幾位也都守在族地,不會随意出去。
除非血神信徒殺到他們大本營,否則在外面殺幾個凡人或者二流仙府的修士,顧家的人自然只當沒看見。
“阿沄求我們去殺她,我們就答應了。”
滄溟仙尊淡淡道:“那人極為難纏,我們鬥了三天三夜才殺死她,等到再回本家府邸,發現阿沄失蹤了,第二日才在一處荒山找到他的屍體,碧珑珏不翼而飛。”
說完微微側過臉,看向躺在廊橋上的白衣青年,“此人也跑得沒影了。”
因為之前蕭郁提了一句,蘇蓁早就猜到了,玉塵仙尊就是當年顧沄的徒弟,是顧沄從魔修老巢救下的受害者。
“我和我弟弟被族中關押,本家衆人恨我們入骨,無論是害死阿沄,還是使得碧珑珏丢失,亦或是……”
“看你們天賦不錯,怕你們威脅到他們的地位?”
“或許。”
滄溟仙尊不置可否,“在處刑前夜,我們晉入了金仙境,打破結界逃了出去,族中當時雖然有境界與我們相仿的,一時半會卻也奈何不了我們。”
他們去了昆墟,拜入上極宗宗主門下,成了辰月仙尊的徒弟。
顧家再如何想殺死他們,終究不敢觸怒聖境強者。
數百年之後,辰月仙尊飛升。
曾經顧氏的罪人,變成了威震中域的滄溟仙尊和绛霄仙尊,天都與昆墟之主。
他們兩人晉入聖境的消息傳開,顧家衆人吓得肝膽俱碎,生怕兩位仙尊回來複仇,早早開始彼此推诿栽贓,偌大的世族四分五裂。
然而兄弟倆卻沒有再找他們的麻煩,仿佛他們已經全死了。
蘇蓁看向男朋友,“所以另一個版本,應該是從徐淩視角出發,講他如何凄慘,原本家庭和睦,一朝被魔修滅門擄走,在魔修巢穴裏受盡折磨,又被魔修控制了百多年,乃至做出害死恩人之事,他心裏痛苦悔恨不堪,還得被兩個斤斤計較的仙尊記恨,提心吊膽一千多年?”
蕭郁:“…………你真聰明,基本上,在某些人看來就是這樣的。”
滄溟仙尊沉默了一會兒,“所以外面都是這樣傳的?”
蘇蓁搖頭,“不,其實外面沒幾個人知道。”
只是在另一個世界有無數人知道。
滄溟仙尊似乎也很無語,“他确實是被那個魔修控制,才這麽做的,但你不妨問問他,他體內的牽神秘印是如何烙下的。”
蘇蓁頓時了然,“不用問,這個我也會,這東西唯有承受者自願,施術者才能完成。”
這自願的前提可就多了。
“不錯。”
遠處忽然響起一聲虛弱的應答。
玉塵仙尊緩緩站了起來。
因為肉身與元神皆被重創,靈力也被封鎖大半,他的動作十分遲緩,四肢仿佛也很是沉重。
他一手扶着廊橋的欄杆,一手拄着劍,臉色慘白,漆黑的眼眸裏蒙着暗沉陰霾。
“我是自願的。”
徐淩淡淡道,“在那人的密室裏,我求他不要殺我,我不知道他要用我的身體做什麽,但我知道只要不殺我,我什麽都願意做……”
這也算是符合自願的要求了。
那魔修手法精妙,埋下的咒印,并不曾被人發覺。
當然也是因為他區區一個沾了惡瘴的凡人,顧家沒幾個人在意他。
他們只是瞧不起他,覺得他身份低賤,不配成為本家三少爺的弟子,才在顧沄收徒時出聲抗議罷了。
帶着那樣的咒印,徐淩完全沒法反抗那魔修,但凡後者動一個念頭,就會全然奪舍他的身體。
“……但後來顧沄教你修行,你修為漸長,應當也對這種惡咒有了更多理解,這期間,你就沒想過向外求援,或者自己尋找破解的方法?”
蘇蓁問道,“亦或是你不敢冒險,只要你活着就好,是嗎?”
“那人終究也只是天仙境,他的咒印并非無懈可擊,我确實想過,但是……”
玉塵仙尊閉了閉眼,“是。我終究不願冒險。”
後來魔修操控他的身體,趁着顧沄修煉虛弱之際,竊取了碧珑珏,将之害死,然後将這寶物帶入了魔界。
魔修拿到此物,轉手就将工具人徐淩殺了。
但他沒死成。
蘇蓁點頭,“……柳雲遙的祖先救了你。”
玉塵仙尊似乎并不驚訝她知道此事,“不錯。”
心地善良的魔族,絕對是少數中的少數,但有時候只是順手為之,不付出太大代價就能做一件好事。
某些魔族确實也會這麽做。
“那個魔修好歹也是天仙境,卻沒能将你徹底殺死,你當年修為還是比他差一些吧?”
蘇蓁好奇地道:“你必然早有準備。”
玉塵仙尊無聲颔首。
蘇蓁沒再說話。
那魔修顯然沒有時時刻刻監控他的動向。
所以,他必然有機會将這些告訴救命恩人,卻沒這麽做,而是暗地裏去收集保命的手法。
玉塵仙尊忽然開口:“我之所以能活下來,除去被魔族救了之外,也是因為師父給我的另一樣法寶,在我受創後它就自行毀損了。”
蘇蓁沒想到他會直接這樣說出來,“這是你向他要的?”
他微微搖頭,“不,師父說怕我被那魔修報複,主動給了我一件仙器,用來護着我的元神。”
蘇蓁:“…………”
蘇蓁什麽也不想說了。
短暫的安靜之後,她扯了扯嘴角,又道:“後來你改名換姓拜入天元宗,但你知道天都的兩位仙尊,就是當年與你師父交好的堂兄們,或許早晚有一天會找到你,也随時有可能殺了你。”
“不錯。”
玉塵仙尊看了她一眼,接着對上另一雙冰冷森然的藍色眼眸。
他并不準備和蕭郁對着幹,默默挪開視線,看向雲霧缥缈的山崖,以及遠方輝光朦胧的神樹。
“冕下,你年少喪母離家,令尊又是那樣的性子,故此你對我有幾分依賴,我察覺了幾分,但你終究年輕,有些想法或許只是一時,而我前途未蔔,這是其一,我被天道感召,知道唯有保護她才得一線生機,故此無論如何,我只會向着她,這是其二。”
玉塵仙尊停了片刻,“你聰慧勤奮,才華橫溢,無處不好,當年你結丹時,我就想,你日後必然成就非凡……”
場面忽然安靜了一瞬。
現在的情況倒是也符合這個判斷。
雖然當年他多半沒想過這種發展。
“蘇蓁,我極欣賞你。”
他平靜地道:“但是比起我自己的命數機緣,所有人和所有事都不算什麽,更何況,若是你知道我的真面目……”
蘇蓁輕輕一哂,“仙尊不必說了。”
她一邊說一邊握住了肩上的手,“知道又如何?如今你怎樣都與我無關,而且,會把旁人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的,終究是少數。”
蕭郁并不說話,只是反握住她,将她的手按入掌心裏。
遠處的上極宗修士們,本來都垂首肅立,偶爾往這邊窺伺一眼,見狀紛紛挪開視線。
有人沒忍住,露出了被狗糧毒到的痛苦眼神。
接着他們又想到這兩人的身份。
剛剛兩位仙尊都對他們用了那樣特殊的敬稱,再加上他們能輕易突破宗門的結界限制,身份已經昭然若揭。
——怎麽會有魔神跑來昆墟秀恩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