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無責任番外

無責任番外

二月下旬, 草長莺飛,危雲峰滿目青翠,初入宗門的新人們站在山腰道場上, 或拘謹不安, 或好奇四處打量。

“諸位既已被分到我們危雲峰一脈,日後我們便是同門——”

道場前方的高臺上, 站着幾位長老,個個玉冠華服、儀态不凡,旁邊立着一衆親傳弟子們。

為首的一位長老模樣和藹,正微笑着向下面的新人講述門規。

忽然間, 重重樓閣亭臺的上方,一絲綠光劃過天際, 流星般疾馳而來。

然後墜落在道場圍牆外。

道場內的孩子們, 大多被分去了心神,張大嘴巴看了過去, 只可惜視線被阻隔, 望不見牆外的景象。

臺上的長老不動聲色瞧着他們。

也有那心性堅定的,幾乎不為所動,仍然筆直站着看向前方。

長老們暗自點頭, 心下有了幾分定奪。

但是,除了性格,天賦也是極為重要的。

他們不由看向隊伍裏的一道小小的身影。

在今次的新人中, 有一位修羅族混血,此人入門時就身懷三屬玄靈根, 這資質稱不上頂尖, 卻已算得上不錯了。

至少在這批新人裏也算數一數二,如今另外兩位資質相仿的, 已經留在了淩霄峰。

這位來了危雲峰,其實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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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新人們已經紛紛回過頭來,重新注視着臺上的長老們。

然而其中一個黑發藍眼、頭生犄角的小孩,此時仍然歪着脖子,雙目一眨不眨地凝視着牆外,又慢慢轉頭,看向了後門處。

長老們暗自搖頭,只覺得這孩子有些浮躁,又思及他年紀太小,若是過于穩重反而有些不像。

“……怎麽回事?”

蘇蓁走到後門,遙遙向道場裏看了一眼。

後門旁邊的修士俯身失禮,“蘇師叔,我師尊請你過去……”

蘇蓁正與裏面那修羅族小孩對上視線,微微一愣。

那孩子看着三四歲的樣子,論理說身量已經不矮,堪比尋常六七歲的孩童,但站在一群半大少年中間,還是低了一大截。

他似乎很興奮,不斷晃着小胳膊向自己招手,那雙藍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像是亮起兩簇火焰。

蘇蓁的心情不是很好,但看着對方如此高興,她也不想給小孩甩臉子,就也敷衍地揮了揮手。

那孩子險些從地上蹦起來。

蘇蓁莫名其妙地走了進去,“……劉師兄喚我何事?”

裏面幾位長老都與她相熟,有的和她平輩,有的和她師父平輩,素日裏往來也不少。

正發表講話的劉長老含笑與她招呼,沒有絲毫被打斷的不悅,“蘇師妹可還記得,你從虛界救回來的那孩子?”

蘇蓁目移人群中的修羅族小孩,“嗯?”

劉長老神情溫和,“他連着拒絕了淩霄峰的三位長老,說想成為危雲峰的弟子,還說想要拜在你座下。”

蘇蓁:“?”

道場上安靜地針落可聞。

新人們暗自打量着她,又去看那個混血小孩。

一般來說,天元宗招收的弟子,七八歲已是最小,畢竟進了宗門沒人照顧他們,若是年紀再幼,許多事都很麻煩。

然而少數情況,像是門中弟子在外面撿來的孤兒,身具靈根資質也不錯的,也或許會早早入門。

要麽師兄師姐帶一下,要麽當師父的多拿幾個靈石,找那缺錢的門中弟子——比起在外面拼死拼活賺靈石,照顧孩子可就輕松多了,有的是人願意幹這種事。

“我不收徒。”

蘇蓁斷然拒絕,同時轉身看向人群裏的小孩,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與你無關,我只是不想要徒弟。”

她想了想又道:“當時在虛界,我只是順手為之,你昏厥在林裏,我就将你帶出去,交給了陳師姐她們,說到底終歸是她們幫了你。”

陳瑾好像只有三個親傳弟子來着?資質也和這人差不多。

蘇蓁:“要不我幫你問問陳師姐?”

新人們大多數滿臉迷糊,少數幾個在危雲峰有親戚熟人的,此時眼中已經浮現出嫉妒之色。

面前這位是首座的徒弟,仙尊傳人,如今不過三百歲,已是地仙境,她說的那位陳師姐,多半是紀長老的徒弟陳瑾,這位年歲大了一些,和她境界相仿。

他們這些新人,都資質平平,能得一個上七境的師父,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而且多半也只是真仙境罷了。

這小雜種的運氣怎麽這麽好?!明明只是個混血孤兒,不過是在虛界巧遇了蘇仙君罷了!

雖然說人家天賦不錯,已經是拒絕過淩霄峰長老了——但那幾位長老,境界和蘇蓁也差不了多少,年齡還比她大了很多。

論起來自然是蘇蓁更有前途。

如今玉塵仙尊座下幾人,唯有她修為最高。

若是百多年前,旁人還會拿她無法契合仙劍來說事,如今這已經無損她的戰力了。

僅憑那些鬼神莫測的法術,她就能在各種同境界對決中輕松勝出,縱然對手拿着仙器也于事無補。

假以時日,若是玉塵仙尊飛升,蘇蓁說不定就是下任首座。

那小孩若是盯準了這一機會,借着救命之恩想攀扯她,那便是個心機深沉的了。

雖說也可能真真是因為被救了一回,如同雛鳥依戀破殼後所見的第一人,所以才惦記着她,畢竟他還那麽小。

“……多謝蘇仙君。”

蘇蓁聽到那孩子道謝的聲音。

他說話軟乎乎的,吐字卻很清楚,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裏有些失落之意,但被拒絕時也沒有特別難過。

就像已經做好準備了一樣。

“如果不能拜你為師,那當誰的徒弟都一樣。”

他悶悶不樂地嘟囔道。

蘇蓁:“?”

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些什麽。

既然對方婉拒了,那也沒她的事了,蘇蓁轉身離去,才走出道場,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喧嘩議論聲。

那些孩子們終究忍不住了,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其中有一道嘲笑聲略顯尖銳:“你以為自己是誰,還想攀扯首座的徒弟,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不過是一個雜種——”

蘇蓁腳步一停,回頭看了一眼,正巧望見那說話的少年,也是這次的新人。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法衣,在她看來不怎麽值錢,對普通修士而言卻也是難得的寶物。

不過,那料子是寒光州的一種特産靈蠶絲。

蘇蓁直接走了回去。

她氣勢洶洶地穿過人群,新人們紛紛向兩側避讓,個個噤若寒蟬。

蘇蓁抓住了剛剛那個說話的少年,打量他的模樣,看出幾分熟悉的輪廓,“周子恒是你什麽人?”

那少年在她手下瑟瑟發抖,“我、我是他的侄子。”

蘇蓁松開手,看向了旁邊頭生犄角的混血小孩,“我帶你去見師父,說不定我能多一位師弟呢。”

周家少年震驚地瞪着他們,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旁邊的新人們羨慕嫉妒恨都有,卻沒人敢多說半個字。

他們敬畏地看着那位綠衣仙君的身影,發現長老們都不曾過來幹涉半句,可見此人的地位。

蘇蓁将小孩抱了起來,轉身揚長而去。

在臨近自己居所的僻靜小徑間,她将人放在了地上,詢問對方可有名字。

小孩仰頭看着她,“有的。”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伸手理了理頭發。

那半長不短的漆黑鬈發蓬松淩亂,發間伸出嫩筍般的兩節犄角,光滑圓鈍如兩塊黑玉。

小孩皮膚很白,看着玉雪可愛,五官精巧如畫,眼眸藍如碧湖,睫毛又長又密,雙目亮晶晶的。

“我叫蕭郁。”

蘇蓁已經快要忘記他之前是什麽樣了。

那時候他趴在樹林裏,幾近昏厥,身上滿是蜇傷,多半是進過荼蜂的老巢,蓬頭垢面不說,臉上還滿是血污,幾乎看不清長相。

……她為什麽救他來着?

可能是因為他将懷裏揣着的一大把赤草遞了過來,每根都成色極佳,挖掘手法也說得過去,并未破壞根莖。

他肯定不知道她去虛界就是為這東西,或許只是想拿這個來換取活命的機會。

蘇蓁并不介意順手撈他一把,畢竟他給她省了不少時間。

“蕭郁。”

蘇蓁淡淡開口:“方才我是糊弄那些蠢貨的,我師父不太适合你。”

蕭郁眨着大眼睛,“我知道,我也不想當他徒弟,我只想拜你為師。”

“你知道?”

“嗯。”

小孩鼓起臉,“我聽他們說,你和他關系不好,你是好人,他既然和你關系不好,那他就是壞人。”

蘇蓁:“……”

她之前和師父在大庭廣衆之下吵架,外面有這種傳言很正常,她自己都聽到過。

但這孩子的想法,若是說出去,他就別想在危雲峰混了。

有的是人會找他的麻煩。

畢竟他可不是自己。

蘇蓁嘆了口氣,“我沒空照顧孩子,有也不會這麽做。”

“不!”

蕭郁的眼睛越來越亮,“你不用!在之前那個樹林裏,我……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在那裏了!我一個人!我爹娘早早走了,只有那些異獸‘照顧’我。”

蘇蓁略有些意外,修羅族體質強健,吃個果子蟲子就能續命,也不容易得病,然而那畢竟是虛界。

蘇蓁默然片刻,“我可能極少過問你的修行,乃至數年不與你見面說話,即使這樣也無妨?”

蕭郁二話不說,直接給她行了大禮。

蘇蓁垂眸看着他,并沒有阻止,“你日後若有任何怨言,且記得今日,我把話都說得明白,來日你反悔,也不是我的過錯,我不欠你。”

“師尊說得對。”

蕭郁直起身來,一本正經地道:“你三番五次救了我,原本就是我欠你的,我永遠都還不完。”

蘇蓁:“……”

倒也不必。

話雖如此,她還是帶徒弟去司事廳走了一趟,給他登記了身份,拿了玉牌,又示意他膳堂的位置,讓他自己記清楚路線,蕭郁滿口答應,接着又拉拉她的衣袖,詢問有什麽果腹的丹藥,能随身攜帶便于存儲還不會變質的,這樣就不用浪費時間吃飯耽誤修行了。

蘇蓁不是很能理解這小子的執着。

而且,他在膳堂入口處說這話,她倒是無所謂,但另外兩個腳步悠閑走出大門、懷抱着食盒吃零嘴的練氣境就好像已經汗流浃背了。

那兩人互視一眼,似乎不明白為何現在的新人都這麽拼了,接着就向旁邊的蘇蓁投來畏懼的目光。

蘇蓁:“…………”

她不想知道他們認為她是怎樣殘酷的嚴師,導致如今還像小土豆一樣的徒弟都要節省吃飯的功夫。

但她還是答應了徒弟,有進取之心是好事,她自己在築基辟谷前,也幹過類似的事。

蘇蓁确實沒太多時間教人,帶着小徒弟逛了一圈後,就塞給他一大把靈石,畢竟在山裏也是有錢好辦事,他可以出錢請人教他識字給他蓋房子,其餘的課業等長老們講藝就好,接着又說了幾位與自己關系尚可、且人品不錯的同門,囑咐他有麻煩事就去找他們。

“以及離你的那兩位師叔遠點。”

姜望倒是無所謂,他不會理這種小孩子,柳雲遙應該也不會主動難為人,但和她扯到一處容易沒好事。

周子恒就不好說了。

蘇蓁想了想又掏出一疊符紙和十幾瓶丹藥,一股腦塞給徒弟,反正這小子已經引氣入體了,知道怎麽用靈力。

“……師尊。”

蕭郁感動得就要當場爆哭了,“謝謝師尊!”

蘇蓁摸摸他的腦袋,将那頭微卷的黑發揉得亂七八糟,就安心閉關了。

再次睜眼,已是第二年了。

她坐在院中,夏日熱風拂面而來,無端生出幾分煩悶燥意,腦海裏還回蕩着師父的傳音。

蘇蓁一時不想去山頂吵架,就在原地沒動,忽然間想起去年自己莫名其妙收了個徒弟。

她一轉頭,才發現隔壁新起了一座小院,梧桐翠柏綠意重重,掩映着精巧別致的樓房。

蘇蓁默默起身,準備過去瞧一眼。

那院子很小,裏面只有一座正房和兩座小廂房,石板路兩側生着一片片玉簪和銀蓮花,蔥茏葳蕤,角落裏挖了圓池,水面清澈,風荷亭亭。

正中間也有一棵大梧桐樹,樹下立着圓桌,桌前趴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背對着院門,正一心一意地低頭寫字,這會子沒穿外袍,身上只有一件無袖短衣,那衣服背後開了兩個窟窿。

在肩胛骨位置,生出了一對小小的翅膀,蜷縮收攏在一處,比成人巴掌還小些,覆蓋着整齊的黑鱗。

蘇蓁自己就不是人,看到這些特征,也絲毫不當回事,伸手敲了敲打開的院門。

桌前的小孩一個激靈跳起來,“……師尊!你出關了!”

他丢下筆迅速跑了過來,仰起臉看着她,那雙漂亮的藍眼睛閃閃發光。

蘇蓁微微颔首,“你練氣了,不錯,錢還夠使嗎?我再給你一些?”

蕭郁連連擺手,“不不不,師尊給我的靈石太多了,只花了十分之一呢。”

說完問她要不要進去坐一坐,蘇蓁才想說不用,又看着小孩滿目期待的樣子,心想這張臉總比師父和師弟師妹可愛多了,遂答應了。

桌上擺着筆墨硯臺,看得出這家夥之前是在練字。

“架子搭得不錯。”

蘇蓁端詳片刻,“……我四五歲時差不多也就寫成這樣了。”

蕭郁連忙搖頭,“師尊太擡舉我了,我如何比得上你?”

蘇蓁挑眉,“你見過我的字?”

“見過啊!”

蕭郁從腰間扯下身份玉牌。

青白色玉石,溫潤光滑,四角鑲銀,刻着水波似的雲紋,正中間一個筋骨遒勁的蕭字,氣貫長虹,入木三分。

“師尊寫得好看!”

他一邊說一邊把牌子抱在懷裏。

蘇蓁:“……”

通常這東西是自己寫字拓印,但這小子年紀太輕,自己就幫他寫了。

蘇蓁:“你喜歡這種字體,我給你找找字帖,我平素寫東西倒不是這風格,只是想着刻名牌要正經些。”

蕭郁完全不挑,“師尊教我什麽我就學什麽!”

他又說已經請人教自己認字,蘇蓁想着這小子挺聰明,如今怎麽也能認得千百字了,就問他的名是哪一個字。

她想着他早早失了父母,就算記得自己叫什麽,多半也不知道父母究竟取的哪個字。

“……若是不記得,你随意選一個喜歡的就好。”

“嗯。”

蕭郁一本正經點頭,“我喜歡這個。”

說完鋪開一張新紙,提筆一揮而就。

蘇蓁低頭一看,紙上寫了一句詩。

桂蘭盈深谷,松竹郁蓁蓁。

“好吧。”

蘇蓁忽然心情複雜,“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蕭郁眨着大眼睛,滿臉無辜地道:“不敢直呼師尊名諱。”

“是嗎?我看你不像不敢的。”

蘇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知道是哪個字?”

蕭郁望天望地又望向桌上,“就算一開始不知道,師尊這麽一問,我也能猜到了吧。”

蘇蓁搖了搖頭,忍不住又伸手揉他的腦袋,“你小子——”

她将那頭微卷的黑毛摸得亂七八糟,指尖忽然碰到了一塊堅硬的骨骼。

這小孩高了許多,發間的犄角也長了寸許,已有拇指長短,頂端不再圓鈍,開始漸漸變得尖利,隐隐生出峥嵘銳意。

蘇蓁手上動作一停。

她也沒摸過修羅族的腦袋,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麽感覺,“這個碰到不疼吧?”

蕭郁仰頭看着她,圓鼓鼓的小臉很是紅潤,碧藍的眸子越發明亮,長長的睫羽一顫一顫,看上去很是開心。

“不!”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師尊喜歡可以多摸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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