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我們的入城申請被拒了。
拒絕的理由很充分,他們沒有義務接濟他國的難民。
衆人站在長河郡外叽叽喳喳,各自做着新的打算。
國已破,家已亡,死在戰亂裏的人或許可憐,但是活下來的人也稱不上幸運。
襄地還在交戰,敵軍來勢洶洶,我們的将士無法力敵,打起仗來一潰到底,城池接連失守,國家的覆滅已成了定局。
只待亂軍徹底掃尾,我們的襄,就真的亡了。
從此以後,剩下來的人們就都成了遺民。
無家無國,亡命遺民。
所謂喪家之犬,就是如此吧?人人都能喝一聲,踹一腳,而我們的夾尾而逃,更引得對方哈哈大笑。
戰亂當頭,活下來的人們,有幾門遠方親戚的也有個投奔的地方,分別在即,不少人遠望着故國的方向,看見天邊紅霞似火,鳥雀驚飛,忍不住淚灑悲秋。
最後只是嘆一句,最留不住是故國,大家拭了拭未幹的淚水,跪辭師長,揮別故土,相互作了作揖,道一聲好自珍重,然後走向了天南地北。
從此往後,行路悠悠,哪堪回首?
而被剩下來的那些,無處可去的人們,從今就是流水浮萍之身了,根不着地,也不開花,萍蹤浪跡,四海為家。
我這樣感慨,忽然發現自己也是這浮萍中的一道……我忍不住罵了一句,瑪德,能有這段經歷我真是造了大孽了。
風雨交加的寒夜裏,我和朱懸靠在一起,坐在稀稀疏疏的幾根稻草上,環顧四周,合不上的大門,搖搖欲墜的小窗,地上到處都是瓶瓶罐罐,被風吹着骨碌碌地滾來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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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郊外的小破廟,有許多無家可歸的人們都歇在這裏,如被劫掠後家財散盡的富人,喪妻喪子的貧民,失沽的孩子,聽天由命的乞兒,人各不同,臉色卻有幾分相似,或許潦倒失意的人總有一些相似之處,似乎沮喪,似乎悲傷,還有幾絲隐隐的麻木。
麻木是必然的,期待也是必然,畢竟生活還要繼續,人不能永遠沉浸在過往。畢竟,眼下只要有個栖身之所,就是天大的幸事了,那就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吧,只待天明後,再做明日的打算,人,總會有新的打算的。
夜黑風高,滿廟都是餓着的肚子,此起彼伏的呱呱呱。
身臨其境,我這才讀懂了一句話,人生最基本的痛苦,只是饑餓而已。
白天的時候,我還暢想了許多,衣食住行,前程萬裏,誰想啊,現實居然如此骨瘦嶙峋,我既沒吃上熱乎乎的地方菜,也沒住進便宜又滿意的旅舍,唯一如願的,大概只有天邊的月亮吧,萬頃銀河,一輪明月,高懸着,皎潔着,正是我想象中的模樣。
我放輕了呼吸,閉上眼準備睡覺,卻發現身邊的朱懸抖得厲害。
人一餓了就容易畏冷,一冷起來就更覺得饑餓,如此下去,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每逢戰亂,路邊總有凍死的人,因為饑寒交迫,無衣無糧,而天地之大,何以為家?
我抱緊了瑟瑟發抖的他,安慰道:“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吧,等天亮了,出太陽就好了。”
他回抱我,說:“嗯,天亮了就好了。”
我有些無奈:“那你能控制一下你自己嗎,收斂一點,別再抖得像過篩子一樣了,就這樣哆嗦下去,人還怎麽做夢?”
他有點委屈:“其實是你在發抖。”
我擡起頭來,和他對望了片刻:“……”
哈哈,氣氛莫名的有點尴尬。
我說:“好的吧,我能控制我自己的。”
我把手攏進袖子裏,繼續和他靠在一起,他其實也穿的不多,衣裳還是仲夏時才穿的料子,想要取暖是不能了,不過是相互依偎着,人會踏實些,人一踏實了,心田就暖和了。
反正凍得是睡不着了,我們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閑話,東拉西扯,海闊天空,說從前,說以後,說初心不能改,經歷不能忘;說青山綠水好從容,将富貴榮華撇過夢中……後來,披星戴月趕路的人們,擡頭一看啊,天上的月亮還是故國的那輪月亮。
我這樣想,熬着吧,熬過了黑夜,熬過了凜冬,熬到少年長大成人,一切都會好的。
等天亮了我們就往別處去,長河郡不願收容我們,但天下那麽大,總會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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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了,廟裏的人們幾乎都是三三兩兩的擠在一塊,抱團取暖,大家都沉睡着,我們也不好繼續叽裏呱啦,于是收住了還沒有盡興的話意,也閉上了眼睛。
夜半,我被餓醒了好幾次,又迷迷瞪瞪地睡過去了好幾次,人又冷又餓,睡也睡不安穩,但是一路風塵仆仆的趕路,人的精神狀況乃至身體狀況早就處于一種高度緊繃了,便覺得十分的疲累,雖然睡眠環境不佳,但我真的是困得沒法了,于是一整晚都掙紮在又困又餓又冷又累的這樣一種狀态。
朱懸大概被我的輾轉反側,吵到忍無可忍。
他翻個身,坐了起來:“我出去找點吃的。”
我說:“深更半夜能找到什麽吃的,你這會兒出門大概能抓兩只鬼吧。”
我嘟囔着,鬼又不能吃。
他用力敲我的頭,手上沒輕沒重:“你在胡說什麽!”
我捂着腦袋,回頭瞪他:“是啊,你又不是道士,抓鬼你也抓不到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是在擔心你,肚子一直在叫,怕你餓出了毛病。”
我說:“我能控制我自己的。”
他說:“你才控制不住呢,我都聽見了,還在叫呢。”
我死不承認:“你聽錯了。”
他垂了眼睫,抓住我冰涼的指尖,體貼的搓了搓,手上依然沒輕沒重。
再這樣體貼下去,得成皮外傷了,我一臉無奈的抽了手:“好了好了,可以了,可以了。”
他偏不聽,死皮賴臉的湊過來,将我摟住,頭頭是道的分析:“白日的時候,我看見有農婦提了兩彎柿子入城販賣,那柿子上還存有幾片殘葉和晨露,定是新鮮采摘而來。我猜想,這附近不遠,應該是植被了一片柿子林,若沒有一整片,一兩棵柿子樹總是有的,我就往那傍水的地方找一找,要摘兩只柿子總不難吧?”
他的嗓音放的極輕極緩,聽的我昏昏沉沉,就像催眠一樣,我不置可否的哼哼兩聲,閉上眼睛,專心醞釀睡意,沒有回答。
他說:“你要是不想吃就算了……”
我還是不搭理。
他說:“可是我想吃。”
“……”
他說:“真的,我是真的覺得餓了,那你在此等我可能行?我去去就回。”
我答應道:“嗯。”
他試探着問:“那我就順手再帶點回來吧,你要吃幾個?”
我立刻掀開眼皮:“多大一個?”
他比劃着說:“大概這麽大。”
我嫌棄道:“才這麽大一點?這哪夠。”
他問:“多少才夠?”
我誇下海口:“我覺得自己能吃一棵樹。”
他也順口開河:“行,等着,我去給你扛一棵樹回來!”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直接哈哈哈地笑出聲來,因為擾民,還被一旁的老大爺惡狠狠地刨了一眼。
少年踏着月色出了門,我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的離開。
一整晚我都在等他,雖然已經很困很困了,但還是強忍着不肯閉眼,一直固執地望着門口,看塵埃在月光中跳躍,樹影在晚風裏斑駁,一切的一切,都好似少年的衣角拂過的痕跡,很單薄,又很溫暖。他似乎走了很久了,又似乎才剛走不遠,不然為何處處都是他的影子?
小破廟裏什麽都破敗,秋夜的風從敞開的大門,呼呼地往裏刮,寒冷襲來,有不少人都在悶悶地咳嗽,年久失修的房頂時不時掉下兩片瓦礫,啪嗒一聲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驚的人好一哆嗦。
恍恍惚惚,昏頭昏腦,看月夜朦胧,聽夜晚吹涼,門外秋風嘯嘯,葉落蕭蕭,仿佛馬騎踏過的聲音。
什麽!?
馬騎?
我驚坐而起,小廟裏的衆人同樣被驚醒了,一臉驚恐的看向門外。
經歷過戰亂的人都對馬騎有種近乎過激的條件反射,那是根種于心底深處的陰影,令人只要一觸及,就後怕不已。
門外馬蹄紛亂,有數人翻身下馬,行止之間,井然有序,整齊劃一,皆做便衣打扮。
并無戎裝,并無兵戈,來的不是亂軍。
我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聽見他們的對話,心中便有一種預感,頓覺得在座各位得下場,或許不比被亂軍一槍/刺個對穿,要好多少。
若是亂軍,至少還能給個痛快。
但是現在,不好說了。
我看見為首一人氣宇軒昂,身着绀青色右衽交領窄袖衣,腰束紳帶,黑靴蔽膝。
他負手站在門口,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屋內:“是那些人嗎?”
有數名侍衛,應聲上前,分別從他左右兩側進入,與我們仔細盤查一番後,回道:“都是襄地的難民,沒有我們要找的人。”
聞聲,他轉過身去,沒有再看廟裏一眼。
侍衛依舊維持着與他抱拳的動作,低眉順眼,不敢出聲。
氛圍忽然令人窒息。
我就想,跟着高層辦差的人抗打擊能力果然是顯著突出于普通人民群衆的,如果同樣的情況,換我和他對峙,我又該當如何?
他攔在門口,不聲不響,不動如山,整個人安靜的,似乎和夜色融為了一體。
那些個可憐的侍衛,喪頭喪腦,愁眉苦臉,這麽大冷的天,額頭上還嗞嗞地冒着冷汗。
而他始終惜字如金,甚至沒有任何暴怒邊緣的舉動,只那麽清清冷冷地站着,就簡簡單單一個背影,那可怖的氣勢卻如排山倒海一般向我襲來。
真是要命。
我正胡思亂想。
他忽然說了句題外話:“天就快亮了。”
侍衛們紛紛跪拜,面露惶恐:“小人有罪。”
他默了片刻,說:“應該怎麽做,還用我來教你嗎?”
侍衛長偏了偏頭,眼風不輕不重地掃過小廟裏的衆人,略一沉吟,重重地答應:“小人明白了。”
另一人問:“那人我們還找嗎?”
他平淡如水的答:“找,拖回來,亂棍打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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