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殷地王君的胞弟,容德親王,三日前薨世,按照祖制,賜下百餘奴隸為其殉葬。

有人不服,計劃出逃。

相關部門捉拿數日未果,眼見喪儀之期将至,親王下葬在即,便拿我們這些亡國遺民,混進去充數。

侍衛押解我們時,随口也會攀些閑話,他們說:“嘿,瞧瞧這手腕,這氣魄,你是不能吧?我也不能,是不?難怪別人能得上頭器重,真他娘的是個狠角,這李明哲,真他娘的是個狠角!”

李明哲。

我就這樣聽聞了他的名字,記住了他的名字,毫無防備的,避無可避的,就像我與他的初相見。

後來很長的一段日子裏,我時常念起這三個字,嚼碎了這三個字:“李明哲,李明哲,李明哲。”

概因為,我人生中所有的陰差陽錯,愛憎別離,都與李明哲此人,糾纏終身,不死不休。

侍衛們通常都喊他,大人。

他擱我這,就兩個字,鷹犬。

我咬牙切齒的看着李明哲的背影,字字句句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典型的鷹犬!”

有小朋友問:“什麽是鷹犬啊?”

我通俗易懂的解釋說:“狗嘛,看家護院的狗,大家應該都見過吧?看似兇猛,其實被繩子拴着呢。”

小朋友們似懂非懂的點頭:“大人是狗啊,原來是狗啊。”

我便又指了指李明哲,舉例論證:“他身上也有這樣一道繩子,只是不知為誰所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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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一場無妄之災,我們這一幫大怨種,最後還是進入了長河郡,是以游街的方式。

差役嫌我們手腳溫吞,一路推搡,拳頭和巴掌也如雨點般落下,仿佛在他們眼中,趕人和趕牲畜并無區別。

走着走着,有個瘦高挑的漢子,不知道又犯了什麽毛病,忽然抽出刑鞭,回頭就是一通亂抽:“他娘的,一群賤民,為了捉拿,耽誤我們幾天都沒合眼!”

我伸出手臂擋住迎面襲來的長鞭,都未來得及痛呼,頓時又有數道蠻橫的力道抽向我的腰腹,脊背。

策馬用的皮鞭,造的向來結實,尋常也只是扇兩把空氣,以此威懾馬兒前行。

若是毫不保留的落在人身上,免不了是姹紫嫣紅,皮開肉綻。

我眼下的模樣肯定十分猙獰,被人啐了一口晦氣,又一腳踢翻到地上。

身後的鞭撻,仍在繼續。

我蜷在塵埃飛揚的地上,緊緊地攥着拳頭,在心裏一通臭罵,這萬惡的封建統治,奴隸制度,殉葬制度,人命的犧牲,居然也能作為标榜貴族身份和地位的一種殊榮。

真是有天無日,豺狼當道,這千秋萬代,長夜漫漫何時旦啊!

·

隔街一間酒樓。

幾案前坐有一人,舉止高雅,廣袖綢雲,聽見騷亂,他連眼皮都不掀,只是說:“去看看,前面發生了何事。”

長侍黃覺,應聲去打聽了一番,待返還後,目光若有似無的掃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某人,回道:“是差徭司務廳的小吏,正在教訓出逃的奴隸。”

齊子儀漫不經心地問:“逃奴已經追回來了?此次捉拿,可有遺漏?”

李明哲道:“回三公子,下官帶人緝拿數日,于今日清晨,在長河郡郊外的小廟中全部收押,一個不落。”

齊子儀這才将目光移向窗外,語氣不輕不重:“你的手下,該管教管教了。”

·

身後的哀嚎此起彼伏,有位老婦已經被打的奄奄一息了,我尚自顧不暇,只有默念,要得無事,少管閑事。

但看到她已經進氣兒多出氣兒少的時候,我暗罵了一聲自己這好管閑事的臭德行,終是擡起了手,堪堪抓住那條張狂的長鞭,替人攔住致命一擊。

差役猛地收回鞭子,将目标換成了我:“奴隸,你要反嗎?”

鞭子哧溜一聲從我掌心溜走,我忍住刺痛,将手掌背在身後,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閣下慎行,怙惡不悛,草菅人命,是要遭報應的。”

他說:“什麽報應?你給我的報應嗎?就憑你?一個賤奴。”

有人沖上來押住我,我不得不跪着,但背脊還能挺直。我大聲告訴他:“誰生來就是奴隸!奴隸又不是人嗎?大家皆為人生父母養,生來一身清淨,死去一捧黃土,百年之後,誰又比誰高貴到哪裏去!呵,扯虎皮當大旗,你可笑至極,你就只管自欺欺人、自鳴得意、沾沾自喜吧,你又可曾想過,當今天下,當今世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在真正的權貴面前,區區閣下,你又與我們,又與路旁之草,低賤之塵有何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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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子儀訝然:“黃覺,你聽到她剛才的話了嗎?”

黃覺也覺得匪夷所思:“……奴才聽見了。”

齊子儀又問:“你看見她的舉動了嗎?”

“奴才也看見了。”

齊子儀曲指輕扣桌面,興味盎然道:“怪了,她令我想起十年前的一樁舊事,你猜,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

黃覺思忖了片刻,試探着說:“十年前的舊事?公子說的難道是……那位!?”

齊子儀斂了斂眸色說:“除了他還有誰。”

那個高風亮節,如古木沉香的人物,似乎站在青雲之端,似乎站在血海深淵,叫人每每回顧,心中還是震撼。

時已至今,還是可惜,任他再怎麽無與倫比,也只是獨步一時,昙花一現。時已至今,也是萬幸,是人間才稀,天妒英才,才能給後來者,多一點機緣。

黃覺上前為他續了一杯茶,低聲說:“三公子,她只是個奴隸,怎配與那位……相提并論。”

齊子儀端起茶杯,好整以暇:“所以我說怪了。”

室內一時安靜無話,幾人心思各異,目之所及,只有街上的喧嘩。

将那鬧劇看了片刻,齊子儀擱下茶杯,掃了眼李明哲,篤定道:“此人我或有妙用。”

李明哲忙與他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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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當了替死鬼,我老早就憋了一肚子氣,混亂之中又挨了幾鞭子,疼的我精神恍惚,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氣性了:“人既已經伏法,你們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不依不饒!恕我直言,諸位也只是奉命行事,若真是鬧得不可開交,死傷了一兩個人,你們也讨不了好處!”

他喝止道:“就憑你一個奴隸也敢跟我叫嚣,誰給你的膽子?”

我大聲應道:“自然是你們大人給的膽子!他交代的差事,你們辦妥當了嗎,如此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你們是怎麽敢亵渎職守,以平私欲的!”

他氣急敗壞,直接朝我心口來了一腳:“賤人,你是什麽身份?我便是當街弄死你,誰敢有二話?”

男女力氣本就懸殊,何況他毫不留情,我直接失重的跌了出去,滾在地上,沾了滿頭滿身的塵土,疼痛使我的呼吸有些紊亂,只能斷斷續續的說:“閣下真是好大的官威,但我們的去處上面自有定奪,此刻予生予死,也萬萬輪不到你來做主!要打要殺,先且問過你們大人,他可同意了?”

他道:“好啊,你這刁奴,竟敢如此放肆!便是你能多活這一時,也待看我想讓你怎麽活!”

他一手長鞭襲面而來。我卻已力竭,再也無法躲避了。

何時何地,遇見不平,我都做不到視而不見,我也知道這些所謂的,什麽善行,什麽義舉,都是感動自我的行徑,因為世道不需要,人心也禁不起考驗,因為這世上多的是隔岸觀火、袖手旁觀,只要那把火燒不到他身上。

我閉上眼,等待最後的宣判,永別吧,這操蛋的人生,我真是受夠了。

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我睜開眼,看見李明哲攔在我面前,攥住長鞭一尾,使勁一拽,皮鞭便落入他的手中。

押送我們的數名小吏立刻跪拜,惶恐道:“拜見大人。”

他将長鞭擲在那人腳下,罵道:“混賬東西,在百姓面前欺淩柔弱,這便是你的能耐?真是好大的能耐!若是讀過幾本聖賢,且積點口德吧!莫讓家門師長為你蒙羞!”

李明哲将手背在身後,正好在我眼前,我看見他掌中的血蜿蜒流下,順着指間滴落,在地面上砸出幾星小坑。

我嫌惡的皺了皺眉,擡頭望去,他也正在看我。

迎上他鄙夷的目光,我重重地啐了一口灰塵。

從今天起,刮目相看之時,因緣際會之始,我們在打的,似乎是一場無聲的擂臺。

但此刻的我們并不知道,命運總是捉弄,人生總是曲折。我們誰也不知道前方的路究竟是坦途還是深淵,而這場盛大的擂臺較量,英雄角逐,也不單單只是我們二人的比武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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