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我又夢到了芊拂,她如昙花一現,予我一點芬芳,予我一點溫情,轉眼,零落成泥。
而她的妹妹,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牽挂,因為我的緣故,也……
天空明明那麽廣闊,鱗浪層層,清澈如水,我站在水天一線的鏡面上,一望無際,仿佛一伸手就能掬一捧水,摘一朵雲。可是,我頭上的陰影是從何而來?為什麽突兀的出現在美好之中,為什麽将我籠罩,為什麽只将我一人籠罩,任我怎麽去逃,都緊緊跟随。
原來是夢啊。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仍躺在地上,淚水不知流了多少遍,洗過我的臉頰,我的鬓發,連地上的磚石,都是濕漉漉的淚痕。
李明哲還是坐在桌前,還是那麽居高臨下:“這次醒的倒快,一刻鐘都不到,但還是遲了。”
我的脖頸還在吃痛,導致整個頭都昏昏沉沉的,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些什麽。
他說:“你上次說服明翰,想要出門,就是為了打聽她的住址吧?”
我扶着沉重的腦袋坐了起來,問他:“你把她怎麽樣了?”
他答非所問,或者根本就不在意我問的是什麽,只是自顧自的開口:“所以,身上的傷也是騙我的?”
我有些茫然:“什麽?”
他卻忽然站了起來,一個跨步來到我面前,直接上手,‘劃拉’一聲撕開了我的衣襟,去看我的後背,然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果然,是在騙我。”
那天的說法,自然是借口,但被他以如此羞辱的方式驗證,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拉上衣襟,直接擡手打他巴掌,卻被他輕松的格擋了。
他重重地甩開我的手,坐了回去,将一瓶嶄新的傷藥砸在我身上,沉着臉命令:“從今以後,哪裏都不準去,直到你不在犯糊塗,直到你做出正确的決定,禁閉才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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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他丢過來的瓷瓶揮到地上,瓷瓶頓時粉碎,白色的粉末灑了一地。
我質問道:“我問你,你把她怎麽樣了!?”
他輕描淡寫的說:“無用之人,無為之輩,留着礙事也礙眼。”
我怔了片刻,又迅速抓住一塊瓷片,視死如歸的跳了起來,朝他脖頸刺去:“李明哲,你還是不是人!這麽小的孩子你都能下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那個孩子,與小郎君是同樣的年紀啊。”
瓷片堪堪割破他的皮膚,他就抓住我的手,狠狠地甩開:“一介草民,也配和明翰相提并論?”
我跌在地上,雙手按在滿地破碎的瓷片也不自知,我不管不顧再次爬了起來,繼續沖上去和他拼命:“草民又如何,草民不是人嗎?這天下人間,只許你們有至親至愛,血脈親情,她就沒有至親至愛之人嗎?她就不是別人心心念念的至親至愛之人嗎?”
他輕而易舉的避開我的手,一臉厭煩的将我擲在地上,我也蠻出了一身的狠勁兒,沒扣住他的脖子,就緊緊地抓住他的衣領不肯放手。
他被我拉扯着,單膝跪在地上,掐住我的下颌,漠然道:“沒有軟肋的人,做起事來才能一絲不茍,用起來才更得心應手,想一想吧,你是誰要的人?不肯放過你的,從來都不是我。所以,從今往後,請你,學你該學的,聽你該聽的,說你該說的,做你該做的,希望你真的能發揮出你的作用,不要讓我白忙活一場。”
我淚如泉湧,一半是氣極,一半是恨極:“你把我當作什麽?你們把我當作什麽?可以買賣交易的東西,還是所有物的交接儀式?李明哲,你要拿我去表你的衷心,你盡管去,但你別以為,你,還有你們,能掌握我的生死去留!我告訴你,我是絕不會低頭,也絕不會屈服的!”
他一臉嫌惡的別開我的臉,掙開我的手站起來,一邊甩去指尖上殘存的淚水,一邊走出門:“若不是三公子的吩咐,像你這樣的人,我都不屑看見。”
我呸了他一聲:“李明哲,你能站在此處咄咄逼人,發號施令,你就高人一等了?我告訴你,那是興衰有替,大勢所趨之必然,你為人一世,仍是蝼蟻,你那肮髒卑鄙的心肝,比奴隸還要低賤!仗勢欺人的狗東西,只會蹲在主子背後狺狺狂吠!你才是這世上真正的懦夫!你個渣滓,敗類,封建糟粕,時代垃圾!對于你,我才是不屑,我這輩子都不屑與你為伍!”
我一腔悲憤無處宣洩,對他背影破口大罵,但是這樣能挽回什麽,又能改變什麽呢?我與他仍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意見相左,身份違異,三觀矛盾,我們站在各自的立場,藐視對方的愚昧,說他可悲可嘆,說他可憐可笑。
但是這樣,究竟能改變什麽?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不見,我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了起來。
我有時總是在想,如果,信念不為誰妥協,思想不為誰遷就,良知不為誰動搖,甚至朝生暮死,旋生旋滅,成敗利鈍,榮辱得失,都難成要挾!
既然,我們二人,這輩子已經注定了不是敵人就是對手!往大了說,這是傳統觀念與現實主義的碰撞與鬥争,而這種鬥争,不止在我與他,也不止在今日的三言兩語,更不會止在他的拂袖而去。那是歷盡千載,深藏在歲月洪流中,一條極漫長之路,這樣一條路,修修補補,亘古綿延,跨越了無數個世代,從未中斷,從未停歇。
既然如此,我這以後的路,又該何去何從呢!
·
後來的日子,我稱病了,被李明哲關在屋裏,誰也不準見。
晚飯是別苑的仆人送來的,日日如此,沒有花樣。
到了飯點就來人,東西放下就走人,全程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句交談。
聽到開門卸鎖的聲音,我仍是靠在窗邊當木頭,一如往常的開口:“勞煩你來跑一趟了,東西放下吧,我會收拾的。”
等了片刻,門被輕輕地關上了。我心裏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沒聽到他的回答,也沒有聽到他出去的腳步聲。
我有些疑惑地回頭,看見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提着食盒站在門口,是個面生的人。
我瞬間警惕起來:“你還有什麽事嗎?”
他直起一直鞠着的腰,露出一張平和的臉,一板一眼的對我說:“小人梁和,受朱公子所托而來,見過姑娘了。”
我瞪大了眼睛,雙手死死地握住了窗棂,心中尚有狐疑,不敢上前。
梁和從衣襟裏遞出了一封信,放在桌上,躬身請手:“這是他寫的信,姑娘請過目。”
我端詳他片刻,三兩步走到桌前,拿過了信,又退回窗前站着。
只是薄薄地一張紙,簡簡單單疊了三疊,連信封都沒有,應付的很,書面也簡短:“不必驚慌,梁和可信。”
我粗略看過,字跡是他沒錯,盡管未署名,但我認得出。他肯定也知道,我認得出,才能這樣草草對付。
我就知道,那天我并沒有看錯,我看見的那個背影,就是朱懸!
我就知道,他不會放任我不管的!
我攥緊了信紙,有些喜出望外地問:“他是怎麽打算的?”
他說:“三日後,午後,別苑下人需要出去置辦日常用物,我會借此機會,安排你混進采買的仕女中……外面的事,朱公子已經打點妥當了,這裏面的事,應該如何脫身,應該如何避人耳目,還是要看姑娘你自己怎麽應對了。”
我有些犯難:“只有三天的時間嗎?”
他也有些無奈,“時間上是有些倉促,但是此事,宜早不宜遲。”想了想,他又支了個招,“小郎君與姑娘似乎十分親近,小人以為,如果真的別無他法,或許可以挾持小郎君,以此順利脫身。”
明翰嗎?我皺了皺眉,有些猶豫。
梁和上前,将食盒放在桌上,打開食盒第二層,對我說,“這是小人替姑娘準備的衣物,可能有些不合身,姑娘将就一些。”他又打開食盒第一層,“事有突然,只備了一碗清粥,還請姑娘見諒。”
我問:“你為何要幫我們,他許諾了你什麽?”
他搖了搖頭,顯然不願意說:“那就是我與朱公子之間的事了。”
快速交代完一切,他提着空食盒出了門,對我說:“時候不早了,小人先行告退。”
·
隔天,徐延秋再次來訪。
他說:“微臣奉命,請問姑娘的決定。”
我諷刺道:“原來凡事因人而異,也不是誰都不準見,你不就是例外嗎?”
他垂下眼,沉默不語。
我說:“逃奴已經追回,親王已經下葬,典儀已畢,殉葬已禮,陵墓已合,我究竟還有什麽用處,值得你們如此不依不饒,李明哲究竟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他這樣的對待,是他自己別有用心,還是三公子授意?”
他擡頭看了我片刻,卻說:“如姑娘所言,此地事務已了,很快,不管是三公子還是李大人,都要着手返程之事了。”
“怎麽說?”
他說:“李大人要在此處等一個人,等到了,就準備回程了。”
我說:“你說的是明翰?他已經到了。”
他盯着我說,“三公子也在等一個人,等到了,就回程。”說到這裏,他再度垂下眼,“今日,也是我最後一次來訪,在尚有餘地的今日,在雲淨風輕的此時此刻,最後一次請問姑娘的決定?姑娘,三公子已經等了很久了,這最後一次給予你的選擇,對于你而言,從今以後,可能就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了,請姑娘認真對待,慎而重之。”
我思索片刻,問:“三公子到底在謀算什麽?”
他說:“姑娘若是願意随我而去,此後,可以親自去問三公子的。”
我走到窗前,看着平靜的湖面陷入了沉默。
徐延秋并未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在一旁。
我取出袖中的蘭草令牌,在手心翻轉了兩遍,終于還是搖了搖頭:“不管你們欲何圖之,都與我無關,我也不想卷入你們的謀算之中,回去告訴你主子吧,我恐怕要讓他失望了。”語畢,我将府令擲進了湖裏,只聽‘叮咚’一聲,仿佛泥鳅脫了手,轉眼就沒了影。
察覺我的動作,他疾步走了過來,伸手欲攔,又沒攔住,頓時臉色大變。
他雙手扶住窗棂,迅速探頭去看,令牌早已沉了底,無影無蹤了,只剩湖面一圈圈地波瀾,漣漪清絕,蕩入眼簾,如此,怎麽不算我做出的決定,表下的決心呢。
他回頭看我,表情有些複雜。
我說:“如你所見,我是一個不識擡舉之人,我今日的冒犯,徐侍衛不必為我隐瞞,回去後,你如實奉告,相信三公子也不會強人所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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