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我未料到,李明哲居然會找來。
極快地時間,他就追上了我們。
我和朱懸躲躲藏藏好幾日,最後,還是沒有逃過他的搜捕。
被刀架住的時候,我如是想,這萬惡的封建王朝,往前往後,原地不動,怎麽去闖都沒什麽好結果,太絕望了,真沒什麽活頭。
小小的客棧裏,數名随從魚貫而入,有人向掌櫃亮出公職身份,有人直接上前将我拿住,李明哲最後走了進來,冷眼看我:“我說過你可以走了嗎?”
我罵他:“你他媽的真是個混賬!”
李明哲恍若未聞,在客棧大堂中駐足,望着門外的瓢潑大雨,思索良久,顯然這樣的天氣并不适合趕路。他最終吩咐:“把人關起來,今夜在此歇一晚,無論雨停不停,明日啓程,回長河郡。”
看着我被推進了房間,又留下兩人看守,李明哲這才收回目光,他走到門口,剛邁出一步,便有一柄長劍襲上他的脖頸。
随從們齊刷刷地拔刀,大聲道:“放肆!你可知大人的身份,放下你的劍,你以為只憑你一人,可以勝嗎?”
朱懸從陰影中走出來,他将劍往前遞,已經割破了李明哲的皮膚。
李明哲淡淡開口:“魚死網破,沒有絲毫的意義。”
朱懸毫不退讓,反問道:“是嗎?”
李明哲說:“我緝拿的是我的家奴,閣下不要惹事上身。”
朱懸問:“你說是你的家奴她就是了?身契呢?證據呢?這樣空口無憑的話,說出來也不怕贻笑于人嗎。”
李明哲凝眸看他,身後的随從也是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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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懸冷聲道:“她不會跟你走的,她絕不會看上像你這樣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李明哲恍若不覺頸上的威脅,譏諷道,“眼下,被兵馬環伺的你,應該做夢都想成為像我這樣的人吧?”
被說中心事,朱懸瞬間就沉了臉色,握劍的手逐漸收緊,劍鋒也開始微微顫抖。
李明哲睥向他,道出一個事實:“正因為你不是,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你都救不了她的,就算你殺了我。”
朱懸冷笑一聲,将劍鋒遞進了幾分:“是嗎?你大可以試試。”
李明哲道:“你大可以殺了我,但是,這是你想要看到的結果嗎?我看并非吧,你若心有鴻鹄志,在尚有選擇餘地的今天,是要為一個女子一敗塗地,還是要另作打算,你心中其實自有掂量的吧?你想怎麽選?”
兩個人再沒有開口了,如此,一段看似漫長,又仿佛短促的對峙中,他們不退不避,任憑無形的硝煙之氣彌漫在空氣中,誰都知道,這是一場無聲勝似有聲的周旋,亦或是,一場眉眼間的擂臺。
後來,‘啪嗒’一聲,是長劍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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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哲坐在我的房間,以一方手帕按住受傷的脖頸,将我未曾參與,卻又好像參與其中,關于朱懸的棄劍,一一告知。
他說:“女人若是錦上添花,那固然可取,可若成了一個負累,你猜他會怎麽選?”
我憤恨地瞪着他:“他和你可不一樣,我與他,是患難之交。”
他站了起來,拂袖離開:“好一個患難之交,你有一夜的時間,可以期待。”
在他走後,我突然消沉了下來,我抱着自己的膝蓋,靠着桌子腿,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已經不必期待了。
我的少年,我是那麽地了解。
其實,在他棄劍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出決定了,我知道的。
他素有才略,君子六藝,五德四修,一樣不落,但是一直苦于身份低微,而難有出頭之日。
我也知道,成長在一個絕對的君主專/制,奴隸社會的人,想要譜寫一段布衣傳說,必定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抛常人所不能去。
一個本就一無所有的人生,不如豪賭一把,這一局博弈,只争長短,無關輸贏。
所以,無論他做出什麽決定,我都是有所準備的,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也經常對他說:“既是個俗人,俗人俗願,要走出迷霧,雲開月出,要跻身高樓,翻手雲覆手雨,要曙光就在指掌之中,那就甭管什麽天高不高地厚不厚,浮生一夢,人生一程,什麽大話,什麽诳語,什麽癡夢,要夢就夢個大的,大膽點,去試試嘛,贏了又不吃虧,輸了又不犯法。”
我一次次告訴自己,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吧,這是一個封建王朝,世界不同了,我也不是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的人,因此從不奢望什麽堅貞不屈,至死不渝的浪漫。
我的人生,不需要交付別人,我自己就可以負責的,無論是兩個人,還是一個人,我都會努力生活,努力生存,努力成長,如果這個過程能夠舒服一點,安穩一點,那當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也是坦然的。
我只是遺憾,人和人的分離為什麽總是這麽匆忙呢?
夜半,下起雨來,雨淅淅瀝瀝地,敲響了窗棂,洇上了窗紙,落了個無休無止,我靠在牆角,側耳傾聽,一夜無眠。
這滿堂寂寞,只有一盞燈燭在陪我,燈火明滅,還是那麽不知煩憂地,盈盈跳躍,亮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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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朱懸走了。
從今往後,勝負生死,榮辱得失,他的身邊再沒有我,我亦沒有他。
天地陰霾,無雷無風,只有一陣雨,悄悄地來,靜靜地去,仿佛在人間着了畫,題了字,留下一卷水墨丹青的真跡。
滴瀝飄灑,微津天下,少年遠去,他撐傘走在其中,孑孑然獨立于天地,似一只高飛遠舉的雁,路過平凡,路過泛泛,路過我。
我站在檐下,遠遠地眺望,看秋色濛濛,雨墨纖纖,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忍不住淚濕。
李明哲嘲諷道:“你們的患難之情,也不過如此。”
我激動道:“你懂什麽是真心嗎,你懂什麽是真情嗎?你有過真正地相知相惜、相信之人嗎?你太可悲了,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又有什麽資格對我們評頭論足!”我氣惱非常,想要甩開他的挾制,他卻強硬地不肯放手。
聽到聲音,朱懸回過頭來,看見李明哲緊緊地扣住我的手腕。
李明哲看着他的眼睛,兩相對峙,也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我說:“就送到這了,外面下雨了。”
我掙紮一下,他還是不放,也只好平靜了語氣,對朱懸說:“你且去吧,我在這裏看着你走。”
朱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上了馬車,吩咐上路,車轅上的黃衣立刻揚鞭,驅車離開。
我眼睛一酸,心底忽然竄起一股難言的滋味,在胸腔中橫沖直撞,狂躁着,叫嚣着,仿佛随時都要破膛而出,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
不該這樣的,我們本不該這樣的,如果真的必須分離,至少,要好好道個別的。畢竟,誰知道将來會怎麽樣呢?
我陡然生出力氣來,猛地撕開李明哲的手,又推了他一把。然後飛快的朝少年跑過去,我大聲地喊:“朱懸!朱懸!”
随從們立刻要追。
李明哲輕輕地搖了搖頭,制止了他們的動作。
随從們有些為難:“大人,這……”
“她走不了的。”李明哲将袖口往下拉,冷淡地開口,“讓她去送。”
秋雨的悲嗆,把我的聲音淹沒的徹徹底底,車裏的人沒有聽見,沒有看見。
車夫不鹹不淡地掃了我一眼,繼續驅車,不願停。我便攀在車轅上一路小跑,一直喊他:“朱懸,朱懸。”
他終于聽見了我,立刻喝停了馬車,打簾出來。
雨水從眉眼洗過,恍惚中看到一個影子,不太真實,我眨了眨眼,才看清他,立即對他揚起一個笑,但我現在的模樣肯定不大好看吧,真是可惡,這麽狼狽的我,這麽可憐的我,怎麽就被他看見了。
他屈膝半跪在車轅上,撐傘遮過我的頭頂,擔憂地屏起眉:“你……你還有什麽話?”
我仰望着車上的他,看見他的風雨無阻,看見他的義無反顧,心中緊繃地一根弦忽然斷了,我終于如夢初醒了,原來,最留不住是相思。
抑住滿腔的悵然,我只撿吉利話說:“願你此去,順風順水,柳暗花明,前程浩蕩,衣錦還鄉。”
我說的很慢,大段大段的停頓,幾次都差點哭出來,或許也已經哭出來了,幸虧雨很大,沒有被發現。
他很耐心地聽我說完,有些苦澀地問我,又或者誰也沒問,只是喃喃自語:“若我們不是相逢于微末,我們會不會不止于此。”
看見少年的肩頭一片水跡,想必背脊也被雨水打濕了,我立刻将傘推還,對他說:“快去吧。”
他喊我的名字:“知遇……”
分離之際,緣盡之時,我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告訴他:“人生在世,無非天下地上,山水其中,我們都還年少,此去不應該是永別,青山常在水長流,既然終有再見之日,請你相信,我們的再見,是值得期待的。放心吧,我不是一個會等在原地的人,希望,從今以後,你也不要頻頻回望,你要心無旁骛的,堅韌不拔的,踏上你自己的方向,我相信你會有所作為,去吧,路上小心,珍重保重。”
他神色有些動容,我也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我有時候也會想,我對于他到底算什麽呢?朋友還是親眷,良人還是路人?或許都不算吧,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他鄉之客,在山窮水盡,日暮途窮之時,有過短暫相擁的一點溫柔,僅此而已。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我已經無從得知了,而答案什麽的,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是一個會寄希望于等待的人。
被抛棄就是被抛棄了。或許是因為無用,或許是因為無能,我并不癡心于需要一個理由。
兩個人的分開,如果必須要有一個解釋,可以讓人心裏好受一點,那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此,還有什麽難舍難分,不解之緣呢?
李明哲冒雨走了過來,大力拉着我離開。
身後的馬車也漸漸轉動了車轍。
我未曾回頭,也知道,從此以後,二人異路,東趨西步,千裏之外,不相知處。
別了,少年。
別了,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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