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門外的黃覺敲了敲門,打破這死寂一般的氛圍:“三公子,你要的東西,老奴已經買來了。”
齊子儀道:“進來。”
黃覺捧了一盞荷花燈,推門走了進來,似乎看出室內氣氛有異,便侍立在一旁,靜靜地等候,并無出聲,也并無動作。
如此,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如此,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還能怎麽辦?其實我的意願根本無足輕重的吧,他站在弱水之畔,看我在其中掙紮浮沉,我的生死,我的意志,我的心思,他滿不在意,甚至不屑一顧,他或許願意對我伸出援手,但那是建立在我有所回饋的前提上。
如果,他在對我伸出援手的時候,就已經算到了今天,如果他布下的局,要我必須參與其中,那我有什麽理由說不呢?
那條路從來都只有一條,他選擇了我,他要我繼續走下去,現在也只是将他最終的打算告知于我,并不代表我有拒絕的權利。
我向來識時務,于是我說:“公子差遣,小人豈敢不從。”
替我挽了挽鬓邊的發,齊子儀笑着扶起我,“我一直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黃長侍便走上前,将一盞還未點燃的河燈遞給我:“聽喬姑娘說,你在宮中有個極要好的朋友,曾在岳家行賄案中,不幸離世。今日中元,老奴去買了荷花燈,據民間所傳,将此燈放逐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可以寄托哀思,悼念亡者,對逝去之人有超度普救之意。去吧,拿一盞去河邊放吧。”
齊子儀松開了我的手,他說:“去放燈吧。”
我垂眸說:“小人奉命。”
看見她離開的背影,黃覺問:“公子還是決定用林姑娘了嗎?”
齊子儀抖了抖袖子,坐回了原位,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黃覺說:“可是,喬姑娘似乎更懂得宮中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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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子儀不以為意:“林知遇就不懂得嗎?依我來看,她不但通曉生存之道,還能覺悟立身之道,不然,她就不會從花月別苑走出來了。這一年裏,宮中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她在其中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多少次大禍臨頭,都能夠獨善其身,如此,這是一種運氣,也是一種本事。”
黃覺說:“可是,陶司義曾說,不能用她……”
齊子儀思索片刻,才道:“陶司義言外之意,我都知道,她有她的考慮,我也有我的思量,但如果全盤在此一舉,那就,還是要用她。”
黃覺勸道:“舉棋慎重,落子無悔,一招不慎,滿盤皆輸,眼下還有得選,公子千萬小心。”
齊子儀一笑:“那你也說說看,你怎麽看她?”
黃覺有些為難:“這……非要我說的話,林姑娘,這孩子很有眼見,心地好,嘴巴甜,性子讨喜,人也實在,我是很喜愛她的。但老奴還是顧慮陶司義的告誡,她看人向來準,老奴還是以為,若非要抉擇,還是喬雲杉略勝一籌。”
齊子儀說:“宮中這一年的變故,你我都看在眼裏,成敗利鈍,智計先行,在宮中謀生的人,不能太老實了,也不能太圓滑,前者少一分活絡,後者少一分紮實,于是兩者我皆不用,如果只看心性之穩,那喬雲杉的确最好。但是,你別忘了,此後,再不是永樂宮了,而是重華宮,棋盤之上,分寸之間,重華宮裏不缺聰明人,不缺忠心,也不缺叛逆,缺得是,一個至真至性、內秀其中的人。一個和他一樣的人。”
黃覺颔首,又惋惜似的嘆了一聲:“如此看來,還真是非她不可了。”語畢,便拿起桌上的紫毫,浸在筆洗中滌淨,複又遞還給他。
齊子儀下意識接過筆,忽又怔了怔,望着桌上的題字看了片刻,卻沒什麽再度揮毫的意思,便将筆重重地擱回筆架,他不容置喙的說:“舉棋無悔,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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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路人手上借了一叢火,點亮了荷花燈,四下一望,便往河邊去了。
漢雲河邊放燈的不少,這世上,失去了親友愛人,失去了珍惜還有可貴的人們,無以計數,而去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才能給人心一點安慰。風吹皺了河水,星星落落的荷花燈漂浮其中,好像天上銀河倒傾,燈船明明滅滅,在那天河蕩漾,往那黃泉流淌,每一盞都盛滿了在世之人的惋惜與悵然,對遠走的愛人們,寄去一年一度的念想。
我半伏在地上,挽起袖袂,用手撥了撥擱淺在石梯上的荷花燈,讓水紋蕩開,載着它漸行漸遠。
故國啊故國,還有多少人沒有遺忘?背井離鄉的大家,都找到了新的方向嗎?旅途走的順嗎?路上有人作伴嗎?遇見知心人了嗎?朱懸,你還好嗎?
長河郡的芊拂,花月別苑的梁和,被鞭撻的婦孺,被殉葬的奴隸,被欺壓的草民,被玷污的女子……廟堂上的風向,後宮裏的圖謀,離開的永遠都是弱者,是像我這樣的人,而位高權重的名門貴族,翻手雲覆手雨,永遠作壁上觀,永遠安然無恙。因為他們的種種貪圖,種種謀劃,勾心鬥角,機關算盡,而被連坐處死的宮人們,青纭啊,你身上疼嗎?
我手裏的這盞燈,載得住這麽多枉死的魂魄嗎?
好多事,好多人,千般無助,萬般無奈,越理越亂,越想越煩。這是人生必經的痛苦,還是生不逢時的悲哀?我輕嘆了一聲,也為我這不能自主的一條命,我将荷花燈捧在手心,緩緩放到水面。
有人暴喝一聲:“慢着!”
我詫異回頭,看見一個怒發沖冠的老翁,人齊整,兩鬓白,面有風霜,眼珠漆亮,穿一件交衽長衫,駝色無紋,腰間無飾。
氣勢不小,應該有些來歷,但我不認得,便不搭理,繼續放燈。
老翁疾聲厲色,三兩步沖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提溜起來:“都說了讓你慢着,慢着!你聽不懂話嗎?竟還要放!”
我甩開他,有些郁悶,“你這人真是奇怪,這是我的燈,又不是偷的搶的,憑什麽不能放?”看見他一臉氣急敗壞,我加重語氣強調,“阿翁,這是我的燈欸!我又沒花你的錢,你急什麽?”
他避之不及的樣子,好像凫游的鴨子看見了什麽難纏的水草,“你叫誰阿翁呢?阿翁也是你能叫的?”當下,對我揮揮手,趕人如趕狗,“什麽燈燈燈,管你偷的還是搶的,反正,你不能在這兒放,快走,往別處去,別在這了。”
他覺得我胡攪蠻纏,我還覺得他無理取鬧,我也有些生氣了:“老頭子,你這人真是不講理,漢雲河又不是你家的,我願意在哪裏放燈,就在哪裏放燈,你憑什麽驅趕我?怎麽的了?我放河燈燒到你家房子了嗎?這裏可是漢雲河,貴府住在河對岸啊?怎麽管得這麽寬呢?”
他問:“你為何偏要留在此處?”
我看了看對岸烏泱泱的一片人,又看了看他,有些莫名其妙的說:“此處人少,我便來了,有什麽問題嗎?”
他立刻接話:“此處人少是因為,剛清過場了,我家主子原本是要在此處放燈的,是你沖撞過來,擾了我們的安排!”
他越是咄咄逼人,我越是不讓他,我在宮裏謹小慎微的,看人臉色已經看的夠夠的了,沒道理離了宮還要做窩囊。我不以為意地看了他一眼,彎下身去,繼續放燈:“你主子的話,管的住你,可管不住我,我偏就放了。”
他脾氣臭的很,一巴掌拍掉我的燈,點着我的鼻子教訓:“放肆!我家的燈還沒入水,你怎敢搶先一步!無知女子,你倒張狂。”
他一爪子極重,要不是顧忌這衆目睽睽,要把我一起打包丢進河裏的舉動,想他肯定也是做的出的。我手中一抖,荷花燈‘啪嗒’掉在水裏,水花四濺,燈芯頓時滅了。
我的心情也糟糕透了,與他争了一句:“是你欺人過甚!大家都是來祭奠亡靈,如果生者有身份之別,難道亡靈也有高低貴賤之分嗎?如此,還拿什麽優先落後那一套出來做說法。”
我再度伏在了岸邊,撥了撥身前的水,想将那盞熄滅的燈蕩回來,然而卻并不管用,花燈游出不遠,漸漸沉了。
有人走到我身後,聽起來是個男子的聲音:“賠她一盞燈,讓她往別處去吧。”
我一臉憤憤地回過頭,幾乎是瞬間,就認出來人的面容,以及身份。
我一吓!立刻麻利的爬了起來,低垂着眉眼,戰戰兢兢的聽候發落。
青年看上去心情不佳,也不欲與我多做口舌糾纏,托随從替我買了一盞新的荷花燈,便打發我走。
我如釋重負,抱着燈與他們匆匆屈了一禮,掉頭就跑,看起來識時務的很。
老頭子還想找我麻煩,點着我的背影皺了皺眉,說:“這……”
青年說:“就這樣吧,一個出言無狀的刁民罷了,和她計較做什麽?”
幾步開外,我漸漸減緩了腳步,心中若有所覺,便擡眼望去了某個方向,果不其然,正好撞見了一個依稀的身影,他站在屋檐下半邊的陰影裏對我揮了揮手,似乎是在示意着什麽。
我當時的心情……怎麽說呢?非常的複雜,又非常的無奈,就仿佛在黑暗中被某只猛獸所追趕的人,我憑着本能拼命的奔跑,有點負隅頑抗,還有點慌不擇路,只知道一味的逃命,擺脫當前的困境,我無心去想前方是否還有更大的危險,也無心注意腳下的路。然後,倒黴透頂!偏偏一腳踩到了一根又尖又長的荊刺上,頓時痛徹心扉,心氣兒全洩。
不再猶豫,我轉頭又走了回去,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緩緩下拜,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宮廷禮:“小人不是刁民,小人是永樂宮的宮人,參見世子殿下。”
青年問:“你認得我?”
我說:“曾在宮中遠遠看見過幾次,只是殿下未曾注意到小人。”
與此同時,憑欄而望的黃覺收回目光,轉身回了屋內,替三公子斟了一杯茶。
齊子儀正手持黑白兩子,自奕自搏,見他回來,便将手中的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盤上,最關鍵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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