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此後,宗正司瑣事不必再提。

數日之後,案情風向突變,有确切的線索直指陛下後宮,岳夫人母家被革查,衆人這才恍然大悟,又是一起換湯不換藥的,外戚亂政。

對于世子殿下的盤查,已經停歇,各方人馬各自打道回府,我也返回了永樂宮。宮中消息靈便,衆人幾乎都是第一時間就知曉了案情的進展,免不了又是一番讨論。

前面的宮女子正與人小聲交談:“聽說,刑部查的那樁貪污案又有新的進展了,岳夫人母家以賄賂罪,已經被抄了家了。岳夫人也被廢了位份,連五公子也被斥貶為庶人……”

有人喜愛五公子,不忿這樣的結果:“這件事是岳夫人家中主張的,又與五公子有何幹系?怎麽罰的這麽重,殿下不是最疼愛五公子的嗎?”

“你傻不傻,岳夫人母家如此籌謀,聯合前朝,貪污錢兩,又去賄賂朝廷大員,此舉圖謀的是什麽,是眼饞了世子之位啊,岳家滿門生了異心,籠絡黨羽,是禍亂朝綱的大罪,貶為庶人,豈非情理之中的事?”而且,這件事只怕五公子本人也是參與其中,樂見其成的,岳夫人是商賈出身,家中錢財多的數都數不盡,家中富足至此,到底是沾染了銅臭,始終上不得臺面,岳家這一代又沒有成器的後輩,王君用人唯才,官不疏親,衆人心裏都敞亮着,誰敢先豁開這個口子?所以,他們岳家,要求個一官半職,就是砸盡了家産,撞破了頭也求不上的,衆人便起了邪念,将希望都寄托于五公子身上,用銀錢為五公子開路,鋪路,聽說,朝廷上有不少官員都受了賄,明裏暗處的人,這會兒還沒查完呢……”

“真是看不出來啊,真是看不出來,五公子為人那樣親和,怎麽會動了這樣的心思?”

“又不像我們,只管一日三餐,吃飽穿暖,能夠安穩度日就了了。宮闱中長大的人,又是那樣金尊玉貴的身份,眼界放的寬,見識的廣,心眼就多,人各抱地勢,争權奪利,勾心鬥角,他們什麽陰謀陽謀沒見過,哪有什麽簡單幹淨的?”

大家依次進入宣和門,行至半途,看見有宮衛擡了一卷草席,從我們身邊路過。

衆人俱是害怕,頓時收住了話頭,又紛紛留住了腳步,往後避讓了一些,大家心中又好奇,免不了又是交頭接耳,悄悄張望了一番。

我也随之停下,擡眼看了過去,在看清那人的面貌時,驀地怔在原地。

那張草席很短,破破爛爛的,只堪堪遮住個人形,有白绫鑽過破陋處,垂在草席外,随着人的走動,飄飄蕩蕩,這種死相,必是缢殺。宮衛擡着屍首一晃而過,我看見那人頭發淩亂,兩眼閉合,唇口黑青,面帶紫赤色,模樣凄慘無比,竟是青纭。

有人說:“章寧館的那位出了事後,最近宮裏到處都是風聲鶴唳的,已經更換了好多人手,看來,被查出來,這又是一個岳夫人手下的人……”

群英殿外,齊子儀伫立默然,遙遙望着宣和門那邊的動靜。

黃覺問:“被擡出去的那個,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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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霄畢說:“尚食局,女子青纭,聽說,是岳夫人那邊的爪牙,人也認了罪,已經伏誅了。”

齊子儀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陶霄畢說:“一個毛手毛腳的宮女子,有着讓人一眼望穿的膚淺心思。只是天性愚鈍,眼見也不夠,就算是存了一顆攀龍附鳳之心,為人铤而走險,也做不來雀上枝頭的那只‘雀’,反而被人利用了個徹底,敗了個徹底。”

看了眼三公子的臉色,黃覺問:“我倒聽說,這名宮女子,似乎和林姑娘關系匪淺?”

陶霄畢說:“确實如此,兩人剛入宮時,在教習司曾合住過幾個月,後來,因為職屬不同,兩人便分開了。”

黃覺點了點頭,又問:“聽說喬姑娘在宮中很是得臉?”

陶霄畢評價說:“不是非,不偏頗,頭腦冷靜,端莊自持,這樣一個女子,舉止有當,進退有度,心性也穩,此後,無論置于什麽樣的用處,都出不了什麽大錯。”

黃覺一笑:“在你手裏起來的人,你是再了解不過的,陶司義,那你以為,林姑娘又如何呢?你倒鮮少提及她。”

陶霄畢頓了頓,看了眼宣和門的方向,顯然也知道那是從宗正司返回的宮女子。

她們與一卷裹着屍首的草席擦身而過,衆人連忙避讓,如此匆匆一面,衆人繼續行走,只有某個身形伫立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陶霄畢鄭重其事的答:“她是個好姑娘。”

“哦?”

陶霄畢收回目光:“若非要我加以評說,我只能說,她秉性清白,心地也好,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子,但是,她的主意太大了。”

陶霄畢說:“所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讷,這才是真正的她。能夠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身觀身,這固然是她的長處,但是弊端也很明顯,一個生長于禮法教化之外的女子,太過于性情中人了,如此,她并不适合生存于宮闱之中。或者說,向荊棘叢生所行,為猛虎飛禽作伴,必然有所膽識,有所謀略,有所容忍,有所舍棄,如此,非心志堅韌之人不能去,她或許可以,甚至能做的很出色,但是人心易變,造化無常,而一個沒有把柄,沒有貪念,沒有牽挂,沒有桎梏,一個抹了來路,也斷了去路的,一個真正的無懼無畏之人,又豈會真心真意為人所用?不過是,求一時的風平浪靜,才有一時的俯首弭耳,只要她的心氣還在,恐怕将來,會是個大妨害。”

陶霄畢說:“林知遇,不可重用。”

陶司義告退後,主仆二人都有些沉默。

黃覺斟酌着開口,打破了這難言的氛圍:“如此看來,喬姑娘,倒是沒讓人失望,小心謹慎,四平八穩的,倒是個好的選擇。”

齊子儀點了點頭,未置可否。

但看見,宣和門口,那個久久伫立的身形,在目送那張卷簾出了視野,直到再也看不見的時候,便回過了身,朝着已經走遠的宮女子們快步追了過去。

揣度着他的神色,黃覺說:“至于林姑娘,生的也伶俐,公子若是喜歡,可以納了她。”

齊子儀一樂,轉頭問他:“我喜歡嗎?”

黃覺忙陪上笑,模棱兩可的說:“呵呵,老奴多嘴了……公子說是那就是,公子說不是那就不是。”

齊子儀也不與他為難,又将目光落回了那個小跑着的背影上,看了良久,但笑不語。

·

流光如箭,中元節将近,三公子替我在宮中松動了一番,給我告了假,可以回家省親三日。

家?我身似浮萍,随波逐浪而已,我早已無家可歸。但是轉念一想,我得三公子相救于水深火熱,予我包涵,予我平凡,如此,何嘗又不是一件幸事?

中元那天,三公子在墉城一家茶樓點了廂,茶樓修葺于漢雲河中段位置,憑欄看去,河水清洋,流活天際,兩岸瓊宇煙姿,紫薇花樹,鬥豔争芳,河上巧霞畫舫,疏疏花影,星鬥萬方。

我與喬雲杉都已經等在此處了,待到他來的時候,喬雲杉忙着與他沏茶,我便與他請安,日常問一句:“請問公子昨日寝食可好?”

齊子儀笑着落了座,與我回:“安好。”

飲了半盞茶,他就喚喬雲杉為他鋪紙,想來又是要描畫。

我上去為他奉筆,他攔住我的動作,說:“今日不必你來。”

我一怔,心裏頓時一咯噔。

他向喬雲杉看了一眼,喬雲杉也是一怔,又立刻會意,她走上前,接過我手中的筆,與他再次遞上。

他接了。

我頓時有些呆了,這就是傳說中殺人于無形的誅心之劍?好劍!

他接過筆,看向了桌上的紙張,卻沒落筆,他說:“去門外守着吧。”

屋裏只有我和喬雲杉,他沒有喊誰的名字,但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都明白了,這話他到底是對誰說的。

喬雲杉與他行禮告退,路過我身邊時,雲淡風輕地暼了我一眼,看似漫不經意的,實則包含了千言萬語。

我心煩的很,沒有回眼看她,我想我現在的表情肯定難看到了極點。

喬雲杉退了出去,身後的門被輕輕地帶上,室內一片肅然無聲,案上一爐沉香,騰騰競飛,徐徐藐藐。

三公子擡了擡手,盈香滿袖,他說:“過來。”

我滿臉不情願,恨不得原地蒸發。

他失笑地搖了搖頭,又拉過了我,攬我在懷,然後點了一筆墨,握住我的手,開始寫字。

他一筆一劃的寫,我一字一字的看,‘柄者,殺生之制也,勢者,勝衆之資也;勢者智,驅勢者贏。謀局者,謀人者,謀事者,以正合,以奇勝,因利而制權也。’

或許是身前還站着一個我,或許也是爐煙遮人眼目的緣故,他書寫的方式比從前慢了許多,他将我的手抓的很重,一筆一劃,一字一頓,仿佛以匕首,刻木三分。

寫完最後一筆的時候,他問:“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空閑下來的左手抓住了桌角,悄悄的攥住,越來越收緊,想以痛覺,漸漸麻木我淩亂又絕望的一顆心,我沒什麽情緒的開口:“大概知道了。”

對我的省悟,他似乎很滿意,他側頭看了看我,彎一彎嘴角,便松開了我,對我說:“那就去做吧。”

我頓覺得手腳生寒,低聲問道:“這是命令嗎,公子?”

他說:“這是命令。”

我立刻從他懷裏退出來,跪在地上,堅定地拒絕:“你知道的,我不能。”

他于是就這麽提着筆,居高臨下,聚精會神的看了我一陣。

我繼續跪着,鼓足了勇氣與他僵持。

他轉身看了看桌上的字,又看了看我,他也不惱,将手中的紫毫擱下,伸手卻來扶我:“起來。”

我堅持跪着,再度說明:“公子,我不能。”

他伸手觸上我鬓邊的發,指尖不經意地劃過我的臉頰:“擡起頭來,看着我的眼睛。”

我擡頭看去,他的嘴角還是溫潤的弧度,眸中似有什麽一閃而過,是燈火倏忽,還是綿綿的情意?但那真的是情嗎?

齊子儀再度開口:“這是命令。”

我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的望入他的眼睛,那似乎一口幽潭,深不見底,望空無際。

可是,時至今日,我還有退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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