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我最終還是留在了重華宮,待在阖宮上下最邊緣的位置,手上的差事不輕不重,但日程排的滿滿當當,忙起來腳不沾地,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

如此這般,我在重華宮的角落裏忙碌了整整半年,能夠真正閑置的次數,屈指可數。在粗使下人們的眼裏,我的地位,似乎就應該比他們還要低賤些。因為我剛來的時候就觸了世子殿下的晦氣,也是因為,上面有過吩咐了,只要不把我整歇氣兒,怎麽磋磨都是被默許的。

眼下已是深冬了,宮人們忙完一日的活計,陸陸續續都已經睡了,我也打了水,正要梳洗,卻見嚴慈跨進了小院,她走上前,詢問:“怎麽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我擡頭,掃了一眼已經閉合的屋門,只好說:“大家都已經安置了。”

她便說有個急差,要我跟她去一趟。世子殿下寝殿的香爐剛才翻了新,舊爐子擡出來的時候,在游廊上被打翻了,爐灰撒的到處都是……

別人都已經睡下了,這事兒落到我的頭上,似乎也是情理之中。我就在這樣的情理之中,在寒涼的夜色裏,掃了整整一夜的長廊。

不知過了多久,只看見月上中天了,我的雙手早已涼透,就連呵出來的呼吸都鮮有溫度。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見到晚歸的世子殿下,還有同行的四公子,齊子信。

兄弟二人,情誼深厚,趣味相投,在生氣勃勃的年紀,又都未成親,沒有家室管束,沒有長輩苛責,便經常厮混在一處,說一些冠冕堂皇的笑話,鬧一些無關痛癢的游戲,小孩子脾性,率性縱情,又很意氣風發。

許多次,四公子樂而忘歸,也會直接留宿在重華宮。照他的原話說,殿下還未娶親,重華宮還這麽多空房間呢,不留一間給我住,真不仗義。他又說,要真到殿下娶親的那一天了,不用你說,我也曉得避嫌了,那肯定是不能如此般胡來的,規矩還是不能廢免。

趙敬有時候也會打趣他:“四公子日日留宿在此,別睡慣了重華宮的卧榻,回去後反而認了床了……”

齊子信一笑:“趙翁言之有理啊,我是真睡慣了這兒的床……說着我卻想起一件事來,我上回去殿下的寝殿,掀殿下被子的時候,怎麽覺得殿下的被子比我那床暖和些呢,趙翁你偏心啊,殿下同樣的,我也要,改明兒就給我換一樣的。”

世子殿下說:“這你也要比?”

齊子信啧啧啧:“一床被子而已,看你小氣的……”

我看到晚歸二人,在游廊上勾肩搭背的往前走,好像飲了酒,腳步都有些不穩。

齊子信喊:“喂,那個女子,過來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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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空無一人,這話必然是對我說的,我趕緊朝二人走了過去。

齊子信便扶住世子殿下,站在原地等我,口中還在催:“快一些,沒看到你家殿下要摔了嗎,這麽沒眼力見,平日裏都是怎麽伺候的。”

我并非近身伺候的,但是現在争論這個沒有意義,我一言不發,趕緊攙住世子殿下的另一邊。見我扶住了人,四公子立刻就松了手,他大松了一口氣,抻了抻腰說:“行了,殿下交給你了啊,把他送回寝殿去,你就退下吧,我也去睡了。”他另一只手上甚至還提着一尊青瓷細頸壺,一邊往前走一邊往嘴裏倒,潇灑的仿佛一個薄情寡義的混賬,絲毫不顧及我的死活。

世子殿下醉的有些厲害了,雙眸緊閉,似乎昏睡過去了,被四公子這麽一撒手,重心幾乎完全傾向了我,我不敢像四公子一樣嚣張,要真摔在我手裏,我吃不了兜着走,我只好半扶半抱的緊緊攬住他,生怕出了什麽意外。

或許是我手勁太重,也或許是我身上太寒涼,世子殿下在這會兒醒了,他說:“扶我去邊上坐一會兒。”

聽到聲音,齊子信回頭一看,見我吃力的樣子,還說我:“真沒用。”他又走了回來,挨着世子殿下坐了,百無聊賴地打量着我,口中的話卻是對身邊的人說的,“剛才還沒仔細看,又是一個生面孔,永樂宮內服司務卿果然偏愛你一些,每次遴選,好苗子全摘到重華宮來了,真是一星半點的顏色都不給別人剩下。”

世子殿下的臉上有些醉酒後的倦色,支頤不語。

齊子信又問,“你覺得冷嗎?”這話是對我說的,卻不等我回答,他拉過我的手,将我往他面前帶了帶,他說,“殿下身邊的美人多,所謂亂花迷人眼,淺草沒馬蹄,也從來都只有別人上趕着阿谀奉承的份,他卻不曉得憐惜人的……瞧瞧我們這女子,一雙手怎麽生的這麽涼,可是在風中吹了許久了?來來,喝口酒暖一暖。”

他将酒壺往我面前遞了遞,我并不接。

齊子信有些失笑,言語之中還有些委屈:“重華宮的管教還是太寬宥了,殿下,您瞧瞧,如今竟連一個女子都學會以下犯上了。”

世子殿下并不為所動,神色如常,連姿勢都未動過分毫。

他話中的輕薄之意太過了,我心下有些郁悶,垂下眼默然不語。

齊子信站起身來,托起我的下颌,他說:“女子,知道我是誰嗎?識趣一點。”

不備他忽然有此舉動,我有些驚訝的眨了眨眼,我轉過臉去,避開他的動作,始終不去看他。

游廊外有人請安,是嚴慈的聲音:“參見世子殿下,參見四公子。”

想是嚴慈的出現攪了他的興致,四公子輕啧了一聲,一臉乏味地松開了我。

嚴慈看向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泥古不化的東西,你在那給誰擺臉子,就憑你那草芥一樣的命,風把你的籽吹往哪兒,你就往哪兒落了根是不是?真是沒斤沒兩,不知輕重,如此就沖撞到了四公子面前,你是存了心要顯擺是吧?你這次出門,帶了幾條命出來,用不用我再借你一條?好叫你繼續擺你那蓋世的氣概?”

聽出了她話中的掩護,我垂着頭一言不發,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

四公子站在我身邊,也不走動,就這麽饒有興趣的看看她,又看看我,聽我被訓,甚至還樂的笑出聲來。

嚴慈問:“吩咐你的差事,你做好了嗎?就在這裏木木樗樗,礙手礙腳的。”

我說:“已經好了,小人正要回去。”

嚴慈說:“還不退下去。”

齊子信牽了牽嘴角,偏在此時攔住了我:“與我喝一杯,你就可以走了。”

嚴慈很明顯的怔住了,礙于身份有別,并未出言相勸,如此,便是默許了。

我也知道,這必然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了,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能拂了他的意的。

他将青瓷細頸壺遞到我的唇邊,挑了挑眉,示意我張口,竟是要親手喂我。

我有些屈辱,又有些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心口,揉成了一壺五味雜陳,我憋屈的簡直要落淚,明知道我不能與之對抗,明知道我不情願,還偏要這樣,但是我又能怎麽拒絕,只能罵一句這萬惡的封建王朝。

世子殿下說:“行了。”

到底是重華宮的地盤,人也是重華宮的女子,這尊大佛開了金口,齊子信也知道分寸,便收回了腳步,一臉輕松的說:“玩笑而已。”

我并沒覺得這是什麽大發慈悲,高擡貴手,在此情此境,每個人都讓我感到抗拒,我無法想象,無法忍受,我也永遠都不能接受,自己和他們成為同一類人。

待我從她身邊走過,嚴慈松了一口氣,遂提醒道:“四公子,你的酒灑了。”

齊子信似笑非笑:“那真是可惜。”

·

年關将至,墉城出了個亂子,刑部抄查了一家名叫升平坊的大型賭場,其中有一賭徒不服管教,言語交鋒中,搬出重華宮來,恃勢淩人,鼓噪非常。

有纨绔子狐假虎威,此事本來可大可小,尋常也就囫囵過去了,但壞就壞在,年後,就是儲君的冠禮了。儲君冠禮,攸關社稷,黃道吉日早已擇選,只待祭祀大典,授權與之,成丁入社,宗廟禮成,就算得正式成年,便有資格入朝參政,擔負民生大計,有穩固社稷疆土之責。

國之副手,社稷匡扶,冠者禮之始也,事到臨頭,卻鬧出這樣的糟壞事,有心人難免将兩者放在一起比較說法,如此衆口紛纭,多少總會牽扯出一些不清不楚的意味出來。如此,對于世子殿下未免名聲有損,嚴重些的情況下,可能會導致冠禮延期,且這般出師不利,對世子殿下今後的威望,可能也有所擾害。

流言蜚語,勢不可當,至除夕當日,事态已發展到不可扭轉的地步,為清名闡證,世子殿下再次被‘請’去了宗正司。

衆人一路相送,看着世子殿下遠去的背影,憂憤有餘,卻一籌莫展。

我走上前:“請問趙長侍,殿下此去,能否在天黑之前返回重華宮,守歲辭年?”

趙敬說:“你問這做什麽?”

我闡明要害:“這個年關,世子殿下絕不能在宗正司度過,眼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着重華宮的動靜,而現在這樣逆勢的風向,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大肆傳出去的話,對明年開春,世子殿下能否莊重的完成冠禮,可能有所中傷。”

趙敬眼色提防地看着我,臉色微沉,并不說話。

我說:“重華宮的主君是世子殿下,伺者,以趙長侍為瞻首,衆人乃至于小人,都是在此謀事安身,自然以殿下的安危前程,為當務之急。眼下,便為危急存亡之始,各路蚊蠅鼠蟑,封豕長蛇,貪殘無度,縱恣無底,不曾援手,只有徘徊觀望,以待定局。如今,事由未清,前程不定,世子殿下的背後,尚有當今陛下,引領以望,企盼尤殷。而世子殿下能否臨危不亂,履險如夷,妥當從事,憑風借勢,抽薪止沸,攢立威信,那今日之事,何嘗不能作為一關冠禮之前的考察之舉,去看待呢?如此,我們重華宮之人,更不能坐以待斃,而要為世子殿下的冠禮鼎力相助,造勢轉勢,以定風波,以全清淨。”

趙敬說:“世子殿下這幾個月,莅受陛下之命,去往三省六部,與各位大人,谙習共事,已漸至佳境……過了年關,就是冠禮大典,與典禮做籌備,殿下還曾去過禮部,以及東臺少府監,殿下與賀蘭大人相交,尚且熟爾……其他的,似乎也沒有開罪于人的地方,我也實在想不明白,若是心懷不軌,這黑心腸的幕後之人到底是誰?”

我說:“如此,不妨讓我去一趟宗正司,與世子殿下說明此事其中關竅,讓他也有所防備,有所打算。”

趙敬一臉質疑:“你?”他看了我片刻,喊到,“盼之,你去。”

顧盼之颔首稱是,帶了幾名近身女使,便朝宗正司去了。

我便說:“禍起于賭,至于那位口出狂言的賭徒,此時此刻,務必治罪與他,才能彰顯儲君威儀,不容挑釁,不容嫁禍。”

趙敬自然知道其中關竅,點了點頭,喚來重華宮宿衛親軍都指揮,孟懷恩,與他作揖道:“孟大人,煩你去刑部一趟,以重華宮親軍都指揮之名,複梳理此案,請大人務必坐堂提審,叫他拷打,不必手軟,再着人好好搜羅搜羅此人的住處,摸摸他背後到底是誰人指使!”

孟懷恩領命,點了一行宿衛随行,策馬而去。

我想了想說:“還有一處,賀蘭大人的府邸。升平賭坊案發之時,世子殿下是在東臺少府監與他為伴,而對于能否扳回局面,賀蘭大人的證詞,也至關重要。此行,小人或許可以代勞。”

趙敬四下一環顧,又要喊人。不等他開口,我說:“小人會騎馬,來去也能快些。”

趙敬轉過身,眺望着長街盡頭:“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滞迎新歲;月下繁聲,燈下賈客,今晚的墉城通宵達旦,徹夜不眠,但是鬧市背後,黝黑的深井也無處不在啊,那裏的陰溝暗河,臭穢蛆蟲,數以萬計,不能湮滅,聽說,每年這個時候,京師衛要處理這幫流氓痞子,腌臜龌龊,忙的是焦頭爛額……你一個女子,離開了重華宮,只身一人穿過煙火燈影的時候,路上會遇見什麽?你猜得到嗎?”

我說:“願為趙長侍差遣,願為世子殿下效勞。”

他定睛看了我片刻,一笑道,“好,真是好膽色。既有這樣的膽色,将你閑置在浣衣所,終日渾渾噩噩,還是屈用了。”遂,高聲喝道,“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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