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一日的繁冗結束,世子殿下返回的時候,天已黃昏,重華宮的一幹人,早已據守門口,待看見他的身影,個個喜上眉梢,紛紛行禮恭賀。他一概不理,一路越過游廊,闊步走去了承恩堂,那是儲君日常辦公的地方。

趙敬跟在身後勸他:“勞碌了一天,殿下早點歇置吧。”

他并不理會,徑自步入,顧盼之自他回來便一直跟随,見狀,便等在閣樓外,時刻等候差遣。

世子殿下來到書案前,揮了揮袖說:“伺候筆墨。”

趙敬立刻布紙研墨,便見他就如此站立,提筆一揮而就,在紙上寫了兩個字,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

趙敬看了看桌上的字跡,又看了看他,問:“殿下,這是怎麽了?”

世子殿下說:“我原以為,君父為我賜字,會從‘子’,和幾位兄長一樣。”

趙敬一笑:“殿下是中宮嫡出,唯一的中宮嫡出,自然不同于他人。”

世子殿下卻說:“君父真的是這個用意嗎?”

聖意難測,就連殿下都要小心揣度,趙敬更是啞口無言。

目光仍是落在紙上,将那兩個賜字反複推敲,來回琢磨,世子殿下思忖了許久,仍是一無所獲,便擱下筆說:“我去走走,你不必跟來。”

待看到他出來,顧盼之立刻上前,還不待說些什麽,世子殿下便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也不與她多話,兀自往院中閑逛而去。

趙敬也走了出來,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默了片刻,又對顧盼之以及一衆近身宮人們吩咐:“在此等候吧。”

·

今日是我的生辰,二月初六。記得去年此時,我尚有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如今,不同當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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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降生,我的存在,如果無人知曉,如果無人慶祝,自己也還是不能忘記的,畢竟一年一度,人又有多少個一年一度?我托一個在外務府當差的小黃門,讓他出宮采買辦差的時候,順便給我買一盞孔明燈,大家都是在重華宮當差的,平日裏擡頭不見低頭見,打的交道多,還是有幾分人情在的,我又識相,給了他雙倍的銀兩讓他打酒喝,他便一口應下了我的請求。

等我匆匆的做完手裏的差事,等到天都黑透了,我便悄悄地尋了個清淨的地方,準備放飛燈火。

重華宮熱鬧的地方多的是,僻靜處也就那麽一兩個,就比如眼前這方映心湖。水面倒傾,星月皎潔,銀河燦爛,曲廊彎彎,一延到底,中心一點六角涼亭。

我路過岸邊的紫荊花樹,仰起頭,将那已經冒尖的綠芽看了片刻,又走到曲廊上席地而坐,水中有星星點點的火鯉,結伴徜徉,看見岸上有人,便探頭探腦,想要讨吃食。

我将孔明燈放在身側,伸手攪動了一池的月色,心說,這裏真是個适合散心的好地方。

身後有人問:“你在這做什麽?”

我聽出了他的聲音,立刻起身行禮:“參見世子殿下,小人在此,是打算放孔明燈。”

他看了看我腳邊的燈,又将我打量了片刻,問:“為何要在今日放燈?”

我說:“今日,是小人的生辰。我寄身于高牆之內,前塗茫茫,不由自主,難有出路,便想以此燈,放逐心願,求一個人生在世,善始善終。”

他沉吟片刻,低聲說:“原來是這樣。”

我繼續保持行禮的動作,他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走上前說:“本宮與你一起放,我也有心願。”

我有些不情願:“孔明燈如此輕靈,而心願如此沉重,區區一盞燈又如何承載的住兩個心願。殿下何不讓人再去買一盞?”

他說:“我喜歡你手上的這個。”見我一言不發,竟然直接伸手來奪。

情急之下,我也不管什麽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話了,我側了側身,避開他的手:“殿下不能仗勢欺人,來搶小人的燈。殿下要是也想放燈,可以托人去買。”

他蠻不講理:“你的銀子打發人去買的燈,也是從重華宮的賬上,發出來的例錢。本宮是世子殿下,這阖宮都是我的,我取你一盞燈,難道很過分嗎?不過區區一盞燈。”

我斟酌了一下,打算放手,但望着明燈灼灼,還是心有不舍,也覺得有點委屈:“殿下不能欺負小人,今日,對小人有特別的意義。”

他靜了幾息,卻說:“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我驚訝擡眼,看見他冕冠珠系,身着玄端十二章服,對襟長袖大裘衫,大裘揀烏色,方心曲領,下佩朱裳,襯以白花羅中單,束以大帶,再以革帶系緋羅蔽膝,玉佩組绶一應俱全。

撞見他打量的目光,我又匆匆低下頭去,心中震撼不已,原來,重華宮這幾日的喜氣洋洋,俱是因為,儲君加冕,慶典大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二月初六,去年此時的宮宴,那根本就不是宮宴吧,而是儲君的生辰筵席。我也終于知道,為何今時今日,此時此刻,站在此處的人必須是我了,三公子,是在那天就已經做出了決定吧。

作為最下等的粗使宮人,我終日都被困在浣衣所裏,每天忙的就像只推磨的驢子,也沒什麽可交心的朋友,消息閉塞的可怕,就連主君的如此大事,也在事後得知,一時難堪的簡直想鑽地縫。

恰逢此時,夜半鐘聲,杳杳渺渺。

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他笑說:“現在再托人去買,已經來不及了,待到鐘聲響徹,就是明日了,今夜,我們共此一盞吧,明年,明年我再還你一盞。”

時候确實不早了,多說已然無益,我将燈芯點燃,捧到他面前:“殿下,許願吧。”

他有些茫然:“什麽?”

我極認真的告訴他:“殿下有什麽心願?可以借此許下,讓它乘風好去,有朝一日,或許可以實現的。殿下,不防試一試。”

他看了我半晌,似乎覺得好笑,又或許是被我鄭重其事的态度所感染,還是說:“那便試試吧。”于是,在燈芯燃燒至最璀璨的一瞬間,孔明燈脫手而出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什麽燈火,什麽心願,這不過是一種寄托而已,但在此時此刻,我們又無比渴望,這樣一個世代相傳的神奇,它并非一個虛構,而是真實存在的。

他問:“你許的什麽願?”

我舉目遠望,看着燈火明滅,漸行漸遠,恍惚中聽見他的問話,不禁脫口而出:“我想離開這裏……”

我想離開這裏,像一只高飛的雁,追風,逐日,穿林,踏浪,看大漠的孤陽,中原的月亮,梁州的花海,塞北的雪山,我還想聽一聽,蜀中的古琴,吳越的刀戈,關山的羌笛,玉門外的思念,我要走過山川湖海,路過山河人間,經過歷過,風、霜、雨、雪,我仍是自由之身。

他問:“就這麽簡單?”

這根本就不簡單,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做到,就算是殿下,正因為是殿下,肩負重任,談何自由,他也很難做到的。

我回過神來,只是笑了笑,又問他:“那殿下呢,殿下許的什麽願?”

他卻牽起我的手,鄭重地在我手中寫了一個字。

我念了出來:“和?”

他一笑:“對,和。”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望着天際一輪明月,眼中一點燭火,忽然福至心靈,我說:“殿下的也很簡單嘛。”

他語氣不悅:“你知道我為什麽寫這個字嗎?你知道它的涵義嗎,你就在這亂說!”

我不理解他這忽如其來的壞脾氣,拉起他的手,将那個字再寫了一遍,贈還予他,我疑惑地問:“這很難嗎?”

他一時語塞,甩開我的手:“我說的和你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個意思,真是對牛彈琴。”

我一臉納悶,“還能有什麽意思?你,我,殿下,刁民,會聚一堂,共此今宵……”看到他回過頭來,目光中閃爍着雀躍的光,我頓一頓,才繼續說,“也不止如此,無論尊卑,無論貴賤,莫問出處,不追既往,道同義合,心照不宣,‘和’也。”

我說的很淺薄,但他已經明白我未盡的話,他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撫掌一笑,仿佛将那個虛無的字也緊緊地攥在了掌心之中:“對,就是這個意思。沒想到你也能知道,你居然也知道?”

我說:“我當然知道,這很難嗎?”

他失笑:“這很難,到現在為止,只有你知道。”

我适時收住話頭,我說:“祝殿下心願成真。”

他說:“也祝你心願成真。”

目送燈火徹底消失不見,我堅持道:“我還是覺得我的比較難,殿下的心願,只要殿下願意去做,只要是殿下,總能做到的。”

他較真起來:“因為是殿下,所以才更難。”

君臣和也,君民和也,親和,友和,家和,人和,上下和也,天下和也。這還不夠難的嗎?

祖蔭制,世襲制,奴隸制,血統階級,貴族特權,宗教約束,思想禁锢,人口買賣,活人祭祀,如果這就是傳承,如果這份傳承,庇佑的從來都是同一脈血緣,如果文明的延續,光明的籌碼,禮樂和知識,永遠都握在少數人手中,如果顯貴之人的目光永遠高昂,看不見泥濘裏的掙紮,看不見大雨中的蹒跚,苦厄中的煎熬,這樣的社稷又能支撐到幾時?子民的血淚又能負荷幾時?

如果我們的子民擡起頭,看到的只有權柄在握,勢力滔天,如果命運是由生在何處去載定,如果生殺大權皆在高位者,那有太多人了,他們日子還有什麽可盼望的?

要是能推翻這個制度,改變這個規則,無論尊卑,無論貴賤,莫問出處,不追既往,提拔真正的,正義之師,有識之士,有志之士,這樣的文明,這樣的延續,才是值得期待的。

我篤定道:“道阻且長,行則将至,行而不辍,未來可期。我相信,如果是殿下的話,那就一定可以的。”

如果,他要做的,不被時代所包容,我不會選擇沉默,我的力量雖然微弱,但總有可取之處。就像螢蟲的微茫,雖然不争日月,但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也是一道光,一份熱。

我相信他,這不是空談,也不是夢話,他并非一個人,我也并非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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