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今日元夕,時值佳節。
每逢節日,上面會發賞錢,就連我們這樣的粗使宮人也有份,浣衣所的幾個姊妹聽見消息,嘻嘻哈哈從我面前走過去,有人說要給自己家中的弟弟添置新的文具,有人則想把錢攢起來,留待日後。
她們并沒有喊我一同,仿佛默認我就該埋頭苦幹,不務空名。仿佛就以為,像我一樣被發落的人,就只配坐在小跨院裏,沒日沒夜的洗衣服。
我平心靜氣的告訴她們:“這些衣服都是今天要漿洗的,我一個人一雙手,根本洗不了這麽多。”
她們靜了一瞬,又兀自說笑着往外走,并不搭理我的話。
泥人都有三分氣性,我忍無可忍,‘噌’地站起來,将皂角丢在盆裏:“這是我一個人的活嗎?要是今天做不完這些差事,受罰的可不止我一人。”
有個平日裏最刻薄的宮女子,聽聞這話,回頭說:“你洗不了就洗不了,嚷嚷什麽?衆人不願意搭理你,你自己沒瞧見嗎?一個樣子貨,終日裏裝的什麽高明,什麽幹淨,得虧是個犯女子,要是身後真有個靠背,幌子都得讓你打爛了。”
她跺到我面前,嘴上愈發說的不堪,我咬了咬牙,推了她一把。
她不覺我的動作,竟就這麽四仰八叉的倒了。
衆人氣憤,手忙腳亂得扶她起來,直接引人鬧到了嚴慈那裏。
等烏泱泱的一群人退去了,嚴慈看了我良久,倒也沒罰我多重,只命我在她屋裏面壁思過,讓我三刻鐘後,自行返還。
她說:“無力改變的話,除了忍耐,你還能怎麽樣。”
我估摸着她話中的涵義,心事重重的數着時辰,待到差不多時候,剛從屋裏出來,走了沒幾步,看見世子殿下要出行。今日元夕,大抵是要去逛燈市的,又因為不滿趙敬的人手安排,他一個不帶,于是一路走,看到順眼的就指了出來,就如此充上人數,讓其奉命跟随。
我遠遠地望着他,腦海中浮現嚴慈的話,叫我心念一動,将腳步拐向了游廊。
宮人們見世子殿下走過,紛紛避讓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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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副漫不經意的模樣,安閑自在,一路指點:“你,你,你……”
趙敬跟在旁邊勸:“殿下,夠了,人夠了,再多就招搖了。”
我走到游廊上,也與衆人一般,向他行禮:“參見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将手指點向了我:“你。”又回頭對趙敬說,“行了,再不要了。”
正月十五,上元燈會,墉都不夜城,人如海,車如流,花如雨,燈如晝。
世子殿下走在首位,身邊跟了幾個親信,一路走走停停,談笑風生,看錦鯉躍水,花燈夜游。
趙敬說:“殿下,你看,前面有猜燈謎的,咱去看看吧?”
世子殿下颔首,衆人便一一跟随,到了近前,看到燈籠若幹,形狀各樣,描繪精巧,琳琅滿眼,被一一排放,砌出幾面的燈彩花影。
衆人走在其中,在各種念詩解謎的聲音裏,顧盼之停住了腳步:“那一句謎題,倒有些趣味。”
世子殿下問:“哪一句?”
衆人循聲一看,入目是一盞彩紮刺影花燈,绫絹三色,瑩瑩如淨,暖玉薄光,上面貼了一張謎題:‘厄運當中後來順’。
商販見人有意,立刻走出來招待:“這張字謎,可打一字。”
世子殿下随口問道:“猜對了,獎勵是什麽?”
顧盼之說:“那盞燈就歸殿下了,那很精美不是嗎?”
世子殿下睨了她一眼:“你說歸我就歸我了?說的好聽,分明是你瞧中了吧?你自己喜歡,偏要拿我做借口罷了。”
顧盼之莞爾一笑,并不作答。
趙敬也笑了起來:“新年伊始,讨個吉利也好。”
世子殿下便默許了他的話,将謎題默讀了一遍,回頭問:“有知道的嗎?”
衆人俱是緘口不言。
他又說:“不必顧忌,暢所欲言。”
見他放了話,衆人才開始低聲交議。
趙敬說他:“殿下自己不琢磨,偏要考起別人了。”
他理所當然道:“重華宮養這麽多人,一到關鍵時候,全不吭聲了,連個區區彩頭都讨不來,都是吃白飯的嗎?總不能事事都指着我吧。”
我将那謎面看了兩遍,似乎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我說:“小人或許猜到一點了。”
他挑眉:“哦?”
見他有些興致,我也福至心靈:“小人以為,這個謎底,可以用一句詞來說明,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環顧四周,饒有興趣的說,“讓我想一想……衆裏尋他……驀然回首,驀然回首,那人卻在……”他目光一亮,回頭看我,“答案,可是‘顧’字?驀然回首,回首之顧。”
我說:“殿下不妨去試一試。”
他點了顧盼之:“你去。”
顧盼之便上前詢問:“我要答這面燈謎,請問多少錢?”
“五錢碎銀。”
顧盼之道:“我猜‘顧’字。”
商販挑起燈籠,将燈下的謎底展在她眼前,笑說:“恭喜姑娘,答對了。”語畢,又将花燈遞與她。
顧盼之笑着與他颔首:“多謝。”複又回眸。
花樹爛漫,燈火闌珊,美人提燈回眸,與詩人詞話中的場景,仿佛就此重合,天涯此時,是詩人的元夕,是世人的元夕,我們走入的是同一個人間,逛的是同一個燈會。
趙敬恍然大悟:“驀然回首,回首之顧,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顧盼之的名字,又是如此應景,不難猜出世子殿下現在心情很好。
他将目光落在顧盼之臉上,彎了彎嘴角,話卻是對我說的:“知遇是吧,你很聰明,我喜歡你。”
似一陣無心的風,吹起青铎吟鳴,我心悠悠。原來,他記得我的名字。
趙敬說:“河上的畫舫等候已久了,請殿下登船一游。”
世子殿下點了點頭,起步越過了我。
趙敬跟在他身後,睇了我一眼,示意我離開。揮退一個心有城府,不安于現狀的宮女子罷了,他有這個權利。
我立刻行禮,悄然告退。
走出幾步,世子殿下卻忽然回頭,點着我說:“你也來。”
衆人俱随他停下,紛紛回頭看我。
我行禮到一半,驚訝中擡眼,望見他眉眼歡暢,不像說笑,其餘衆人神色各異,悄悄地打量起我。
擲下吩咐,也不等回話,他說:“走了。”便再不停留。
顧盼之與他應了一聲,提燈跟随而去,走出幾步,又漫不經意地回眸,對上我的目光,眼底似有幾分嘲弄,幾分譏諷。
趙敬更沒個好臉,還是說:“跟上吧。”
·
走到岸邊,趙敬欲要扶着他上船,世子殿下卻說:“趙翁不必跟随。”
趙敬一怔,還是在他身側虛扶了一把,在他看過來時,又忙退了一步:“好好,我不跟着去唠叨了,我就在這等殿下回來,殿下盡興就好。”
世子殿下想要清淨,但是近身的女使是不可推脫的,顧盼之提燈而上,剛一邁腳。
世子殿下指着我說:“你來。”
顧盼之身形一僵,衆人也俱是噤若寒蟬。
趙敬勸道:“殿下,這恐怕……”
世子殿下的面色已有些不耐了,對我再度開口:“上船,你跟我去。”
顧盼之神色不變,将手中的燈盞遞與我,笑着說:“既然是殿下的意思,便請妹妹代為照顧了。”
我接過她手中的燈,垂首稱:“是。”
我和殿下同行,腳下的畫舫漸行漸遠,我們看着岸邊等候的衆人,衆人也在看着我們,直到,逐漸看不清彼此的面容眉目。
世子殿下回過頭:“躲我後面做什麽,站到船頭,把燈挑明。”
我依言照辦,等我挂好燈,再回過頭去,他已經尋了個位子坐下了,此時正支頤,悠哉游哉地看着路過的風景。
就如此,暢游漢雲河上,看東風吹散,星落如雨,岸上行人,水波映月。偶然行至一方娛樂處,舞榭歌臺,鳳簫龍管,女子活色生香,坐下賓客如流,亦是風月無邊。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片刻,遂問我:“你又有什麽長處?”
我垂下眼說:“并無。”
他說:“我看你能說會道,就算是不通才藝,還以為你能狡辯出什麽道理呢。”
我并不作答。
他也不與為難,命人添了一壺酒,幾碟小菜,末了一擡眼,見我還是站在船頭,倚燈而立,他又喚我:“站那麽遠做什麽?我又不吃人。過來伺候吧。”
我走上前,在他的示意下,開始與他斟酒,幾巡過後,他已經微醺,卻不知節制,還要舉杯,我便忍不住開口:“殿下若是乏了,還是不要喝了吧?”
他聽了這話忍不住一樂,擱下酒杯說:“你還管起我來了。”
我自問沒這個底氣,于是搬出另一套說辭:“盼之姐姐交代過了,讓我代為照顧,小人只是擔心殿下。”
他擺明不信,非要刨根問底:“就這?”
我如實說:“殿下要是喝醉了,我背不動殿下的,等下回去就麻煩了。”
被我這麽一提醒,他似乎也想起了年前那次醉酒的情境了,又看到我一本正經的神色,他不禁嗤笑一聲。
他一揚手,我下意識閃躲。
他曲指彈我的額頭,問:“躲什麽,你在宮中經常挨打嗎?”
我悶悶的答:“沒有。”
他又問:“那是誰欺負你了?”
我還是說:“沒有。”
他說:“我可以為你做主的。”
我十分識相,知道他能說笑,我卻不能當真:“殿下不能,因為是已經過去了的事了。”
他看了我半晌,呵了一聲,說:“随你。”所幸,那被擱置下來的酒杯,再沒被拾起了。
百無聊賴,世子殿下就懶洋洋地伏在船身上,掬了一捧又一捧的河水,任由它在指縫間游走,就如此反反複複,玩的不亦樂乎。
月上中天,船頭的燈籠已經暗淡了不少,他還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我便問船家讨了一芯燈火,上前添置。
他偏在這時喊:“知遇,幫我把袖子卷起來。”
我目光微動,腳步并不停留,背對着他,繼續走向船頭。
借着酒意,他提高了聲音:“我的手已經濕了,過來,幫我把袖子卷起來。”
我撥了撥燈芯,将燈挂好,這才回頭看他。
他說:“早就聽說我的重華宮,來了一個出類拔萃的宮女子,自命清高,不同凡響,目無尊長,沒大沒小,怎麽,現在就連本宮都使喚不動你了嗎。”
我走過去,蹲下身為他卷袖:“船頭風大,小人剛才沒有聽見。”
他笑問:“是嗎?”
我認真的答:“是的。”
他說:“怎麽後一句,你就聽見了?是因為燈已經挂好了的原因嗎?”
我還是那句:“船頭風大……”
他打斷了我:“如果是盼之,你猜她會怎麽樣?”
我搖了搖頭:“小人不知道。”
他說:“聽到我喚她,她會立刻過來,無論是燈熄,還是燈亮。”
我沉默不語。
他說:“不聽話,就把你扔回浣衣所去,永遠都不許出來。”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我今日卻見識到了,原來,他對我的存在并非一無所知,他一直知道我在經歷着什麽,只是不以為意,甚至縱容如此,是嗎?
我的動作僵了一僵,但很快反應過來,我繼續為他挽起袖口,應承道:“小人知道了。”
我始終不曾擡眼,我不願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想他看見我,如果,我的目的不純,何必要求別人真心相待,這大概就是問心有愧,就是報應吧?
我将袖子疊好,剛要退開。
他卻掬起一捧河水,直接潑向了我,他說:“言不由衷,罰你的。”
我避之不及,冰涼的河水襲面而下,我終于擡眼看他,卻忍不住渾身打顫,或許是吓的,也或許是他的話太刺傷了,明明早已看破,卻要用這樣輕描淡寫的方式打破我的僞裝。
他目光盈盈,似乎深情,似乎嘲笑:“你不會躲開嗎?你不會還手嗎?”
我會還手的,但是有人告訴我,無力改變的話,除了忍耐,我別無它法。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提袖擦了擦臉上的水跡,對他的問話,并不作答。
他甩了甩指尖的水珠,漫不經意地說:“真是無趣,帶你游船,還不如帶趙敬。”複又掃了我一眼,說,“時候不早了,返程吧。”
我說:“小人這就去傳告。”
船終于靠岸了,趙敬選擇性的失明了,仿佛看不到落湯雞一樣的我,跑去對那個始作俑者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殿下的袖子怎麽濕了,沒着涼吧,啊?我就說她不會照顧人,讓盼之跟着你,你偏不信,盼之啊,快給殿下擦擦手……”
世子殿下說:“無妨,一點河水,不留神沾在了手上而已。”
趙敬對他無話可說,一回頭瞅見了我,剛要開罵,看見我的情況也不容樂觀,頓時喉頭一哽,但就這麽放過我,也不像他的作風,他繼續說:“殿下胡鬧,你怎麽也跟着胡鬧!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
世子殿下說:“好了,是我非要拉着她一起的,這不怪她。”
趙敬瞪着我,又換了說法:“你也是,就算是殿下執意,你也不勸着些!什麽旮旯裏蹦出來的疙瘩玩意,怎麽就入了殿下的眼睛,還游船,帶着你還不如帶張燒餅。”
趙敬罵人向來很有水準,衆人聽了紛紛憋笑,我是笑不出來的,我想我現在的表情就是一個大怨種附身。
世子殿下回頭看我,發現我一臉的委屈,居然還忍不住一樂。
請問,這是什麽鑲金邊的大壞蛋?就這麽喜歡欺負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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