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少旸洗漱後,換了一身居家打扮,發間只取一只玉簪,不添巾綸,未束革帶,整個人看起來閑适淡雅了許多。他身上爽利了,心情也見好,一時興起,又往宮裏四處轉了轉,這裏摘朵花那裏折片葉,時不時又坐下來歇歇腳,逗逗池中的魚兒,磨磨蹭蹭的,等他坐到承恩堂的時候,天已擦黑,我守着他,看他親筆寫了舉薦信,卻遲遲不肯蓋私印。

他轉頭看我,我也在看着他,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急迫,惹他笑出了聲:“我像是那麽言而無信的人嗎?看你急得。”

我臉上一熱,說:“殿下不是。”

他于是擱了筆,将紙上的文字粗略審了一遍,終于在落款處打上了私印,随手就遞給了我。

我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給他,立即雙手接過,封好信封,快步往外,交由等候在門口的小黃門,由他速去傳信。

少旸問:“你很替他高興?”

我呢喃道:“那是自然,他其實很有本領,就是缺少一個機會。”我望着小黃門遠去的背影,不禁感慨,被身份局限之人,被尊貴剝削之人,如我一般的人,得失榮辱,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間。或許在他們看來,這不過一個施舍,是心血來潮,随手為之,但對我們來說,如此,怎麽不算一個天大的恩賜呢?

身後忽然就沒聲了,我又回頭笑:“殿下真是慧眼識珠。”

他看上去心情不錯,挑了挑眉,走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又說:“屏風後面的置物架,第四行放了一個盒子,拿過來。”

我依言将盒子捧來,他又問:“你不好奇,這裏面是什麽嗎?”

我搖了搖頭,微微屈膝,将盒子遞在他面前。

他掃了我一眼,也不接過,在我手上直接打開,只聽鎖扣咔嚓一聲,一副白碧青玉镯展露眼前,在燭火下泛起一圈瑩潤的光。

他問:“好看嗎?”

我只虛虛瞟了一下,便垂下眼:“好看的。”

他将手镯拾起,捏在指尖把玩,語氣不辨喜怒:“我想你會喜歡的,本來也打算給你的,卻被別人搶了先。早知道在你出門之前,我就先送了。”頓一頓,似乎掃了眼我手上的小葉紫檀,嗤笑一聲,“何必等到此時,顯得這麽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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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揚手,将玉镯狠狠地擲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我一個激靈,立刻跪下:“殿下息怒。”

他笑了一聲:“我沒有生氣,不過無用之物,棄了也無妨。”

他似乎話外有音,是在敲打什麽,又是在刺探什麽?我依然垂着頭,看着腳邊破碎的玉器,就像看見終将粉身碎骨的我自己。我問他:“如果對方不是一件器,一樁事,一份企圖,而是一個人呢?一個活生生的人,殿下也會棄如敝屣嗎?”

他再度揮去我手上的木匣,看它摔在地上,和那副玉镯落一個同樣身首異處的下場,他毫不留情地說:“自然不留。”

似乎從我的臉上解讀出了某種名為悲憤的情緒,他一語中的:“像你這樣聰明有見識的女子,也曾被視為無用之人嗎?”

我說:“有用還是無用,就要看用人者怎麽去看待了,當不被人看見,不被人在意,當站在泥沼中,卑微如塵,弱就是罪。但是……”

他接過我的話,興奮地補充:“但是,你并不是一個軟弱易折的女子,對嗎?”

我擡起頭:“對!”

即使身陷囹圄,我不會自甘自棄,去證明生而為人的價值,因為,我的存在就是價值。

世子殿下,你會看到的,我的不可或缺,我的舉足輕重,我的、不可替代!

我們目光相接的那一瞬,他眼中的深意愈發多了,各種情緒交織在一塊,也愈發讓人捉摸不透了,最後,不知是嘆,還是笑着說:“知遇啊,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他擡了擡手,拔下發間的玉簪,為我簪上。

我一怔,不由呆呆地看着他。他撫了撫我的鬓邊,我的臉頰,又漫不經心地收回手,倚在軟榻上,懶洋洋地說:“本就是要送你一件禮的,既然玉镯碎了,這個倒也正好。在我面前戴一戴便罷了,出門前就取下來吧。”

我問:“殿下這是什麽意思,将簪子送給了我,卻不許我使用。”

他直起身子來,點着我的腦門教訓,似乎在納悶我怎麽偏就這會兒犯起了蠢?他說:“這是本宮的玉簪,你帶出去招搖,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我捂着腦袋往後縮了縮:“多謝殿下,我會好好收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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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的婚期到了,我随少旸去賀,遠遠地眺了一眼明堂,只能捉到被擁簇的晉王一角衣料,依稀也瞥見了晉王妃端莊柔美的側影。我聽過她的名字,禦史大夫馮華生之女馮嘉懿,久居于深閨,鮮少抛頭露面,但素有恭順賢善之名。

此已經晉身為妃,婚慶典禮,鳳冠霞帔,漆竹絲為圓匡,蓋以翡翠,雲堆博髻,飾以大小珠花無數,又以金鳳昂頭,口銜珠滴,下垂珠結;宮人侍立在旁,手持绛紗提燈,照見女子面容秀麗,唇點朱紅,面敷珍珠,以花羅團扇半遮其面。

我由衷道:“晉王妃,真是個美人……”

少旸只看了一眼,便滿不在乎的收回目光:“宗室選妃,公卿議更,用頭發絲去想也知道,定差不到哪裏去的。”

見我還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誤以為我羨慕那些服飾穿戴,拉着我悄悄地炫耀,“這算什麽,世子妃的典禮服飾,比這個還要華美數倍。”

我驚嘆道:“真的啊?”

他說:“本宮的話還有假?”

哇,這也太誇張了吧,照這種鋪張的程度再上一層,簡直壕無人性。

我暗自吃驚,他又對我咬耳朵,安慰道:“看別人做什麽,再美再好,盼又盼不來,只有自己吃味罷了。再說了,鳳冠霞帔,紅妝美扇,上至王室,下至黎民,都有穿上的一天的,你又不開竅,這種事急也急不來……”

他說起情話來一套一套,給我鬧了個大紅臉:“殿下不要胡說……”

他掩飾性地抓了一塊點心吃,悄聲告訴我:“我哪有胡說啊,不必妝點,你也好看的,若是妝點一二,那就更好看了……”

吃了兩口荷花酥,他覺得滋味不錯,又悄悄給我遞,“馮禦史的故鄉在常山,常山人士在吃食上頗費心思,可能怕新嫁娘出了家門不對胃口,特意陪嫁了一個家鄉廚子吧?……重華宮的點心都沒這兒好吃呢,你也嘗嘗。”

他裝的一手好蒜,面上還是一副生人勿進,庸人勿擾的高傲樣子,卻扯着寬大的袖子,面不改色的做了許多小動作。盛情難卻,我捧着各類糕點,只覺得兩只手都不夠用了,不禁有些好笑。

少旸回頭看我:“傻樂什麽,吃啊。”

我笑說:“很好吃,謝謝殿下。”

少旸便拍了拍手上的糕點屑,含袖說:“那我再不吃了,這些都留給你好了。”

我卻忽然啞聲了,只因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永生難忘的人,我們曾經執手,在刀戈下奔跑,在戰亂中流亡,我們相依為命,風雨同舟,在那個蕭瑟的秋天,一起熬過許多個漫長的黑夜,又盼望着新的旅途的,我的少年。

他看起來穩重了不少,在這樣的場合,他從來都是游刃有餘的,現在更是老練了,仿佛生就誕生在顯貴之家,才能淬煉出通身的氣派。

身側有人正在交談,指着他的方向說,“那個人,你是第一次見吧,我也是第一次見,那是燕王手底下的得力幹将,今次是作為燕王的使臣來賀。聽說身份不一般,從前是襄地名門貴族,朱越的親侄子,好像叫什麽……朱懸!對,就是這個名字,別看他年紀輕輕的,其實後生可畏,本事大着呢。這麽跟你說吧,朱家闊了幾百年了,一朝大廈傾頹,子孫後代沒一個争氣的,小輩裏面就只出了個朱懸,算是獨一份的人材,現在的朱家就全指他一個人撐着,敗落的高門才算漸漸地收了頹勢,沒有徹底淪為一個只有空架子的寒門,這樣前途無量的一個人,落在了朱家真是祖墳冒青煙,說是救星也沒差了,朱家把他捧的像個眼珠子似的,可稀罕着呢,還有燕王那裏,更別提有多器重他了……”

再次相見,當初的庶民朱懸,搖身一變,成了沒落士族朱家的子孫。他的經歷,我都知道的,從前又不是沒試過,用布衣之身別說站起來了,就連爬都費勁,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庸俗。

他果然還是妥協了嗎?還是選擇用了亡國貴族的身份,成就他的青雲路。

對啊,應該這樣選的,人生只有一次,總不能讓自己悔恨。

就算不擇手段,他也是明智的,事實擺在眼前,數年不見,他已自成了新貴。

少旸坐在這裏,聚集的目光也不少,都是話題中心的風雲人物,必少不了一些端量還有留心,我站在少旸身邊,一擡眼就看見了朱懸,他自然也看見了我。

歲月無情,推着人們風塵仆仆的往前走,有人不由自主,有人義無反顧,直到故人重逢,淚濕衣袖。

少旸說:“我和你說話呢,你怎麽心不在焉的?”

我側過身去,提袖悄悄掩了掩眼角,才與他走近了一些,低聲道:“席間太悶了,小人覺得不太舒服,殿下寬宥,可以讓小人出去透透氣嗎?”

他立刻扭頭,看我的臉色不太好,也有些擔心,一連追問了好幾句:“你怎麽了?要不要緊?是傷了風,還是吃壞了肚子?都怪我,是我不該讓你吃那麽多。”

在他的關切聲中,我更覺得心口沉悶的厲害,不想人前失态,落了重華宮的體面,待他點頭後,便匆匆行禮稱,“謝過殿下/體恤。”這才快步走開了。

他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跟着我站了起來,想要來追,卻被某個官員的敬酒給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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