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我回到重華宮,走在游廊上,與路過的三三兩兩的宮人相互見禮,看上去一切如常,心中卻不太平靜。或許應該這麽說,從今夜開始,重華宮注定不會平靜了。

我剛見了嚴慈,她對我亮出了身份牌,毫無保留的告訴了我,她也是晉王打入重華宮的,另一個暗樁。我這才恍然大悟,在這人皆冷漠,賣弄虛僞的宮中,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以及扶持,原來,我自以為的所有的偶然,都只是看似偶然,其實事非偶然。

我望着身前身後來來去去的宮人們,竟一時也看不明白這些在同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的人們,誰又誰拿着誰的把柄,誰又披着誰的皮囊?誰又隐藏了什麽秘密,誰又包藏着什麽禍心?看不透啊,真是看不透。

晉王在布一盤高明絕妙的棋局,手中棋子星星落下,各個相輔相成,相生相死,缺一不可。他的棋子不只有我,看來,将我閑置的這段時間,不代表其他棋子沒有動作,只是不為我所知罷了,直到今天,新一輪的任務,一個兇險無比的任務,頒發給我了,我這枚棋子,終于在此時,被啓動了。

嚴慈将一個四四方方的油紙包遞于我,她說這是量微馬錢子,服用可致咽下困難,全身不安,驚厥反複,最後可因窒息而死。她說這件事要我去做,不,若真要論其根源,那就是晉王說,要我去做,非我不可。

與她分別之後,我還有些神思不屬,只是循着習慣往前走,恍惚中一擡頭,看見承恩堂內亮着燈火,才發現我竟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這裏。

我抑下紊亂的心緒,走入了承恩堂。

少旸不聲不響地坐在榻上,不曾看書,也不歇息,見我進來,臉色難看的簡直要殺人:“你去哪了?”

我神色如常,開始扯淡,“我在找殿下啊,一直都沒有找到,原來殿下先我一步回來了。”

又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按住他的手,關切的問,“殿下的手怎麽這麽涼?是身體不适嗎?可要傳禦醫來請個平安脈?都是小人的錯,不該将殿下一個人丢在那裏。”

他盯着我并不說話,緩緩搖了搖頭。

一時無聲,桌上的燭火跳躍了一下,顏色逐漸暗淡了,我便起身撥了撥燈芯。

他忽然站了起來,從身後攬住我,吻在我的面頰,頸側,手也開始不安分了。

我沒有躲避,他卻又停住了動作,将我抱得緊緊的,也不說話,就只是抱着。

我說:“殿下沒事就好,我去叫盼之姐姐過來,讓她伺候殿下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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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悶聲問:“你不能伺候本宮嗎?”

我張了張口,還不待說話就被他打斷:“別再拿你不是起居室的宮人,這句話來搪塞我了,本宮真是聽夠了。”

我一怔,說:“小人不會。”

他笑了起來,放開我說:“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應該說,你只會躲懶。”

我臉不紅心不跳,繼續往燈盞裏添用燈油:“殿下不必盯着我看,小人并不怕羞。”

他說:“你這臉皮真是不一般啊,以本宮來看,恐怕那宣和門用來築牆的泥漿,都要輸你幾分厚重。”

我無所謂道:“殿下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他說:“你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都不耍貧嘴的嗎?”

我裝模作樣的驚呼:“您是殿下,小人怎麽敢啊。”

他忍俊不禁:“我看你敢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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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中秋,永樂宮都會設賞月宴,也取人團圓,鬥婵娟之趣味,少旸照例,入宮赴宴,趙敬和顧盼之歷年都有跟随,今年自然不落。

大家亦步亦趨,跟在少旸身後往永樂宮走去,出行儀仗,護衛,與每一年并無分別,只是這次,人群中添了一個我罷了。

少旸說:“你在永樂宮也侍奉過,如今舊地重游,可有想起一些,思念之人,懷念之處?”

我颔首說:“自然是有的。”

他十分感興趣:“那有什麽趣事兒可以說來聽聽的?”

彼時,正好路過宣和門,我便說:“戌時三刻閉宮門,冬日裏天擦黑的早,此地便是人靜之時,一片阒無聲息;但到了夏日,戌時三刻,正是黃昏前後,站在此處,可以看見霞光萬頃,日落紅滿徑。”

“海晏樓的屋脊阖宮最漂亮,當午夜時分,月亮升到最高點的時候,剛剛好就落在正脊最中央的那只狻猊獸的嘴裏,看起來就像在吞月亮一樣。無論去哪座宮殿都要路過乾川臺,此地頗為寬廣,其中只有一座體大如牛的獬豸石雕,除此之外,四面八方空無一物,每當酷暑,地面被暑氣烤的炙熱,走上去烘的人腿腳都發軟,就可以跑到獬豸的影子下避一避,大家都這麽做。”

“站在文華殿下,第二十六階最左側的位置,可以越過屋檐與屋檐的縫隙,看見鼓樓的洪鐘,記住了,是第二十六階,第二十五階看不見,第二十七階也不行。”

看到什麽說什麽,沒什麽先後順序,我撈了許多的回憶給他看,零零散散的,五花八門的,他也津津有味的聽着,十分捧場。

“從尚食局去往奉安堂的路,那是我走過最曲折最漫長的一條路了,拐了不知道多少個彎兒才能到,要是沒人帶着,我指不準能走丢……尚食局的最南面有一個小小的雜貨院子,靠着牆栽了一棵巨大的漂亮的雪槐樹,那裏和樂府只有一牆之隔,閑來無事的時候,我經常在那兒聽伶人們吹拉彈唱,各種各樣的曲子都耳熟能詳了。”

見我将尚食局這三個字提的頻繁,少旸便問:“你曾在尚食局待過?”

我搖了搖頭:“沒有,那是我一個朋友,她在尚食局,我時常過去找她玩,才對那裏有所熟悉的。”

他說:“那有許久了吧,去年宮中大有變動,你的那位朋友可能被提拔了,換去了別處侍奉也不一定。”

我輕輕地笑了一聲,并沒應答。

一路往前走,我又一個角落指給他看,“那裏是穆林苑,其後栽種了一片翠綠的竹林,那是宮中少有的清淨之地,但是春秋荒蕪,冬日裏陰冷,夏日蚊蟲卻多,貴人們便極少往那去,所以啊,每當宮人們犯了錯,大多數都會被罰跪在那裏,受教訓的同時,也可以避免會觸了貴人的晦氣。殿下覺得好奇的話,可以悄悄去看,每隔幾天,總有人被罰跪在那,被罰的原因也是千奇百怪的……”

少旸問:“說的這麽繪聲繪色的,你也被罰過?”

我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害,那地上的鵝卵石別提多硌人了。”惹得他哈哈笑了起來。

蒼狗白衣俱昨日,長庚孤月自青天,舊地重游,當年走的是永樂宮,現在逛的是回憶。時光的碎片已經拾起不少了,我才恍然發現,竟已過去這麽久了,久到蒼苔滿地,小池水滿,物是人非,永樂宮裏又多了許多新的面孔,新的故事。

少旸說:“你說的這些地方,我都去過,卻從來都不知道還有另外一種看待的方式,聽你這麽一說,還挺奇妙的。”

我說:“是嗎?那殿下現在知道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可以去看一看聽一聽,對于這些閑暇之時的小事趣事,也可以多多留意的,順便猜一猜小人說的哪些是真話,哪些又是假話?那是不是更有趣啊?”

少旸驚訝了:“你繪聲繪色的說了半天,其中竟然還摻了假話?”

我說:“那當然了,這麽多的鮮為人知,默默無聞,那麽多無人問津的角落,都是小人一步一步走過了,試過了才得出來的結論,殿下什麽力氣都不費,卻讓小人全盤托出,如此還有什麽意思?倒不如由殿下自己去發現,去尋找一番,說不定還能看到一些連我都沒有注意過的景致呢,這也是一種記憶的重溫與累積,不是嗎?”

他問:“那可以稍微提醒一下嗎?你到底哪句話是假的?”

我說:“別問我,我一個字都不會透漏的,殿下自己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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