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我走出人群,看到少旸正等在前方,在如此寒涼的秋夜,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居家服就出了門,他不聲不響的隐在人群最末,仿佛一道清泠泠的影子。
我一吓,連忙走過去,踮起腳,将手中的鬥篷披在他的肩上,與之穿戴,我忐忑不安的問:“殿下怎麽來了?”
他并不作答,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我,由着我的動作,待我将要退開的時候,又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快步離開。
他的動作實在不算輕柔,我自知做錯了事,也不做掙紮,乖順的跟着他往外走。
期間也有不少賓客認出了他的身份,紛紛上來行禮,有些臉熟的,也有些面生的,燈紅酒綠,影不離燈,少旸拉着我走得飛快,我只匆匆略過一眼,也記不得誰是誰了,我又和誰有過交集,或者隔閡了,我對每一個站起來作揖的人紛紛颔首:“對不住,對不住,世子殿下還有事在身,恕不能奉陪了。”
攢了一肚子的火氣,直到回了重華宮,少旸的臉色已經陰沉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從不在人前下我臉子,給我難堪,每次争吵,總是關上門才開始的。
趙敬見他面色不對,想要跟進來勸說,被他一句,“滾出去!”噎在門口,進退兩難。
殿門被合上的同時,我實在難以忍受手腕上的疼痛了,便用力掙了掙。
他不肯松開,冷聲問我:“身無所長?這是你口中的身無所長。”
我說:“小人自以為才藝拙劣,從不敢顯露,不想污了貴人的眼睛。”
他說:“好一個從不敢顯露,他讓你跳你就跳了,他讓你喝酒你就喝了,你是重華宮的人,你可以拒絕!他敢強迫你嗎?啊?”
我無言以對,別開臉不去看他,他愈發怒不可遏,高聲喚人:“拿酒來!”
接過酒壺,他便挾住了我,要将酒水灌進我的嘴裏,我有些不滿,一路往後退,一面搖頭拒絕,後來腳下一滑倒了下去,我原以為這樣也就作罷了,他卻不依不饒的緊追了過來,直接将我按在地上,繼續喂我酒。
被他壓在身上,下颌也被他捏住,我只能高昂着頭,銜住壺嘴,被迫飲了不少的酒,這個姿勢讓我又羞又惱,在他身下不斷掙紮,一壺酒水被濺的到處都是。
他猩紅了眼尾,目不轉睛的看着我,與我灌酒的動作絲毫不停,給我氣的滿臉通紅,忽然又被酒水嗆到,開始劇烈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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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吓,又趕緊把我拉起來,笨拙的拍着我的背,為我順氣。經過這樣一通胡鬧,我們倆的衣襟袖口,幾乎全都被酒水打濕,輕跡淩亂,紋痕交橫,簡直不堪入目,真是令人好笑又好氣。
我立刻将他推開:“殿下不必如此的,那支舞,小人再不會跳了。”
這個動作好像又将他刺傷了,他譏刺道:“怎麽就不能了!再舞,本宮要看同樣的,你接着舞。”
我有些疲累的問:“殿下一定要這樣嗎?”
他反問:“那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我說:“那是我答應過他的。”
他說:“你沒答應過我嗎?你忘記你說過的話嗎,你是重華宮的人,你是本宮的人!你說你要陪着我的。”
我皺了皺眉,側了側身子,想要避開他:“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豁地起身,任我坐在地上,冷眼相待,言辭犀利道:“你很想跟他一起走吧?離開墉城,離開重華宮,離開我。如果本宮沒有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再也不回來了!”
我手腳并用的爬起來,搖了搖頭說:“小人并不想和你争執這件事,這本沒有什麽可以動怒的地方。殿下,你自己靜一靜吧。”
見我轉身離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那你走吧!”
我剎住腳步,聽見他在身後說:“走吧,你要走就走吧。正好天亮了,跟他一起走吧!本宮一言九鼎,讓你走!”
我只頓了一頓,卻不回頭,待走出殿門的時候,又聽見身後傳來酒盅被重重地打碎的聲音。照是平常,我會進去打掃,還要體貼的詢問一句,殿下受傷了嗎?但今日沒有,雖然我心裏十分清楚,如果我不退讓,他也絕不會遷就。
但是,就這樣吧,我也乏累了。我何嘗不需要靜一靜呢?
日出到日落,有時很漫長,有時又很短暫。一天的時間,足夠讓人整理好所有的情緒,以及規劃好未來的方向了,那個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他。
我找到少旸的時候,已經黃昏了,天際爛漫,日月同輝,三兩點星辰倒傾,水上曲廊一延到底,中心一點六角涼亭,他孤身靠在亭角,仿佛與寂寥的秋色,融為一體了。
他似乎以為我真的離開了。明明是那樣潔淨,挑剔的一個人,居然還穿着早晨那件被酒水沾濕的衣裳,就這麽無精打采的靠着,半垂着眼睫,将手伸進池水裏,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着。
水珠飛掠,濺到了我的裙角,他看着水中的花樹燦爛,魚兒嬉戲,還有我的倒影,忽然就停住了動作。
我說:“殿下幾歲了?怎麽還喜歡玩水。”
少旸立即坐了起來,似乎未料到我去而複返,神色驚詫,甚至喜悅的看了看我,他問:“你不是……”
他話說了一半,就立刻住了口。
我猜出他的意思了,還是故意問他:“殿下要說什麽?”
他又不說話了,紅着眼睛別過臉去,還掩飾性的抖了抖袖子,背在了身後,仿佛要藏起此時的狼狽,還有孤單。
我無奈的嘆了一聲,走上前去,半跪在他身邊,拉過他的手,替他擰了擰還在滴水的衣袖:“殿下,你看看你,衣服都打濕了。”
水珠滴入池中,圈圈點點,漣漪清絕,火鯉誤以為投食,紛紛探頭探尾,攪動了一池的夢幻;他垂頭看了我片刻,妥協一樣開口,聲音細弱蚊吟:“那就,再換一件嘛。”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他又立刻閃躲目光,還是被我捕捉到了眼中幾滴脆弱的淚光。
我便又站了起來,他以為我被刺傷,氣惱之下又要離開,便拉住我的袖子說,“別走。”見我果然停住腳步,又伸手環住我的腰,将頭埋入我懷裏,如小獸受傷一樣嗚咽,“那樣說你,那樣對你,都是我口不擇言,是我的錯,我下次不會了,我再也不會了。”
他難得這樣屈尊降貴,說出示弱的話來,我聽見了卻覺得心中酸澀無比;擡頭看去,盛秋的天際,氣蒸雲海,五色絢爛,仿佛在熬一壺五味雜陳。
我撫了撫他的臉頰,輕應了聲:“小人不是要走。”
我問:“我聽趙長侍說,殿下一天都沒吃飯嗎?”
他聽見我的關心,又得寸進尺似的,将臉往我衣上蹭了蹭,說:“嗯。”
我勸道:“去吃飯吧,別讓趙長侍擔心。”
他不依,兩條手臂如同鎖鏈一般,将我锢的更緊。
我溫聲道:“也別讓小人擔心了。”
他又磨磨蹭蹭地捱了片刻,才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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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妃被毒害一案告一段落,晉王歸藩迫在眉睫,他接下來的謀劃已現端倪,為成全他的野心,這一次被犧牲掉的,是徐延秋。
他被冠以,投誠于世子殿下的名頭,被革職待辦,最近,又被查到世子殿下曾為他寫過舉薦信,保他一路扶搖直上,此案這才隐隐有了坐實之勢。
京師衛歷來都是負責整個墉城,乃至于貴族王室的存亡安危,身為京師衛指揮長,如果這個罪名被坐實,豈不說明,世子殿下有夥同禁衛軍,逼宮造反之心?
我當然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因為和我一樣,徐延秋也是晉王的人。但是宮城裏的陛下不知道,朝廷裏官僚的不知道,京師的百姓也不知道。
晉王這次抛出的是個關鍵棋子,如此罪患滔天,陛下不會放過他,京師的貴族也不會放過他,徐延秋這次必死無疑,而世子殿下,必然再次成為衆矢之的。
明日就是徐延秋的斷頭臺,在行刑前夕,我偷偷去見了他一面,我問:“你家中可有什麽牽挂,你又還有什麽心願?”
天神打架,我一介平凡,無力扭轉乾坤,挽救生死,只能在力所能及,給予這個和我同樣身不由己的人,一點點溫暖,或給他的家人送去一份保障。
徐延秋搖了搖頭:“我家中無人,沒有牽挂。細數過往二十餘年,我得以存生,得以謀活,沒有愧對人生在世,功名一場,此便是人生之幸了;至于心願二字,我無有所欲,無有所想,無有所念,也從不敢期望。我有時候也覺得,人真是要認命的,像我,不過是,來也一無所有,去也空空如也。如此,還争什麽身前富貴,身後虛名,怎麽結尾,都罷了吧。”
我聽他一番視死如歸的話,頓覺感同身受,不禁悲傷這卑微的存活,終于可以結尾,不禁感慨這吃人的世道,又要什麽時候才能破碎。
他又轉頭看我,哀傷道:“林姑娘,此生無論何種下場,我都認了。只是,有一些事,我對你有所隐瞞,有所傷害,心懷愧疚,終身難安。”
我問:“什麽事?”
他垂下了眼,喃喃自語:“我不敢說,我一直不敢說。”
我說:“你想我知道這件事嗎?”
他苦笑着搖搖頭:“我不想你知道,最好永遠都不知道。”
我說:“如果是已經過去了的事,那也不必說。”
他說:“謝謝你。”
我由衷道:“徐延秋,是我要謝謝你,這許多年的認識,這一路走來,如果沒有你,若非你不遺餘力的相助,我不知早已死了多少次了,又何來的今時今日,我應該謝謝你。”
他閉上了眼睛,将整個人縮進角落中,艱難的開口:“林姑娘,你回去吧,快回去吧,牢獄裏怨氣重,你何必為我一個将死之人多做耽擱,平白損害了自己的幹淨呢。”
他跻身于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得他身上的情緒更低落了些,還沒來得及安慰,探視的時間卻到了,獄卒前來趕人,讓我速速離去。
他沒再多話,我只好匆匆說了一句:“明日,我會來送你。”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離開了。
如果生來不被期待,死去又不被懷念,人生一世,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自我,沒有前方,沒有退路,那他落個如此境地,未免也太過于凄涼了。如果是最後一程,我應該去送一送的,畢竟,人與人之間又有多少個相識一場呢?
我已漸漸走遠,并不知曉,坐在黑暗中的那個青年忽然睜開了眼,似乎想起了什麽,猛地朝牢門撲了過來,将鐵鎖搖的叮鈴作響,“等等!再等一等!林姑娘,林姑娘請留步!”
徐延秋從懷裏掏出了一圈小葉紫檀,對着遠處大喊:“林姑娘,你的手钏,我已經修好了,你還要嗎?”
他喊了幾遍,沒有回答,又對着小跨院的門口不知盼了多久,終于還是失望的收回了手。徐延秋又靠回了陰影裏,喃喃自語道:“罷了,明日再給她吧,會有明日的。”
我走出了刑部,看到站在門外,等候已久的喬雲杉。
她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我猜到,今日,你會來這裏。”
我面不改色,走到她面前:“是嗎?”
她說:“你很重情義,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
我笑了笑說:“果然是陶司義最青睐的女子,你現在說話,倒頗有幾分她的味道了。”
她刺探道:“對于徐延秋的下場,你可惜嗎?可惜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我不答反問:“對于徐延秋的下場,你害怕嗎?害怕終有一天,自己也是同樣的結局。”
喬雲杉皺了皺眉:“林知遇,認清我們的身份,不要沖動,不要動搖,更不要遺忘一路走來所經歷的艱難,受過的苦痛,還有為此死去的朋友,不要忘記晉王的恩情,記住你我曾經發過的誓,願以此身,報效公子,不問得失,無論生死。”
我默了片刻,與她擦身而過時,低聲告訴:“等到宮中,槐花落盡的時候,我會讓晉王,知道我的立場。”
她對我的背影行禮,說:“林女使,那就靜候你的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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