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翌日正午,我出門的時候,看見一個青衣女子正在和宮門口的聽差交談,似乎在打聽什麽。
見我走了出來,聽差立刻對她說:“那就是林女使了,你要說什麽可要快些,她今日有事在身,可不耐煩等人。”
那女子轉過身來,叫我看清了她的面容。
我驚訝了:“香墨?”
香墨上前與我行禮:“女使這時候出門,是要去送徐指揮嗎?”
時候不早了,我一邊走,一邊與她說話:“嗯,是打算去的。”
她攔住我說:“你可以不去。”
我腳步不停:“人生路上,相識一場,今日是他最後一程,我不應該去送送他嗎?”
她跟在我身邊說:“你可以不去送他,你去見一見小郎君吧,小郎君在京師的學業已成,也是今日啓程,馬上就要返還蕲州了,今次一別,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我看了她一眼,有些詫異她何出此言。
她說:“林女使,自從你離開後,數年以來,小郎君他一直念着你,要能見到你現在過的好,這也是一件幸事,如此,他也能走的安心。”
我拒絕了:“今日不行。”
她卻忽然說:“別去送徐指揮了,他不值得。”
我說:“那又有什麽是值得呢?”
我兀自離開,卻聽聞身後,她咬定牙關的聲音,“芊拂!芊拂,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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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久以前了?一個隐入塵埃的名字,一個曾給予我溫柔的女子,在此時此刻被叫嚣在耳旁,我如同被石化在原地,再也邁不開腳步了。
香墨繼續說:“你以為你受了那麽重的傷,你是怎麽活下來的。芊拂一個平民女子,她如何能救得了你,她是郎君的人!是郎君讓她去照顧你的!也是郎君讓她去代替你的!郎君曾經許諾,會保她家人一生富貴,一世平安。還有她的妹妹,郎君并未殺害她,人早已被送到了蕲州,她會在那裏,安度餘生,過上她姐姐,還有你,曾盼望過的日子。”
“之前是芊拂,之後是徐延秋,徐延秋,他也是郎君的人!你的行蹤之所以會暴露,你的謀算之所以能進展,樁樁件件都是從郎君眼皮子底下經過的。他們救你,是郎君要救你,他們助你,是郎君要助你!你以為的救命之恩,你以為的盡心盡力,你以為的難能可貴,你以為的不可多得,背後的那個人,都是郎君啊!”
“你多少次危在旦夕,暗中援手的那個人也是他,從始至終,一直都是他!其他人對你對事都有所圖謀,有所算計,只有郎君,是真正保護你的那個人!他才是你應該相信,應該期待的人吶。”
我聽見她的其聲嗚嗚,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陷入往事之中,怔愣片刻,又不禁笑出聲來,自己也搞不清楚,心中到底是悔恨更多一點,還是悲痛更多一點。
荒謬,實在是荒謬。
原來恩情不是恩情,仇恨也不是仇恨。這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坎坎坷坷,亦真亦假,如夢似幻,我這個自以為是的蠢貨,到底舍棄了什麽,妥協了什麽,又斷送了什麽,才換來的今時今日,噩夢連連,不得善果。
我早該明白這世上本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一切都是圈套,而算計早就有跡可循,只怪當年的我,太過愚鈍,從不追究為什麽?只怪當年的我被怨恨蒙蔽了雙眼,明明答案早已呼之欲出,我卻視而不見。
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冷意,也有悵然:“李明哲做了這麽多,是為了償還,因為他的一己私欲,拉我一個無辜之人下渾水,所受的內心譴責,夜不能寐之痛吧。”
香墨抿了抿嘴說:“從前以後,真情假意,事實如何,你自有分辨,我不加以評說。”
我不禁笑了一聲:“所以從頭到尾,被蒙蔽的,被迫害的,被利用的,只有我一個人,對嗎。你還不如不告訴我真相,我若一直蒙在鼓裏,或許還能如他們所願,走的更長久些。”
香墨說:“我告訴你這些,只想讓你明白,風波浪起,宦海浮沉,風雲裏幾多波折,才成一代良才,這天下的缺憾太多,無奈太多,人間道途如此,多的是隔岸觀火,你死我活,多的是愛莫能助,情非得已。郎君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小郎君是他親自教養的,你喜愛小郎君的品性,何嘗又不是認可了他的品性?可是人不會永遠都是少年,人生路遠,每個人都有他的重任,長大後,沒有誰是容易的。林女使,事到如今,多說無益,你這輩子……要恨,就恨命吧。”
都是在紅塵裏茍且偷生的人,都是在陰謀詭計中摸爬滾打,為求一隅安身之地的人,她說的我又何嘗不知道呢?
聽着身畔穿檐過葉的風,日光也輕輕地垂落,我默了幾息,語氣也平靜了許多:“我到底還是個俗人,做不來那一腔熱血,盡付東流,半世奔波,終身飲恨的豪傑。事情既已成定局,何必執念如影,庸人自擾之。”
我甚至苦中作樂的想,這一路而來,起起伏伏,一波三折,倒叫我的心理承受能力顯著提升,仿佛天塌在我眼前,也能不動如山,無悲無喜了。而李明哲,我們之間的糾葛早就纏作一團亂麻,越理越亂,越理越亂,反正也剪不斷,那就算了吧。
過往的事,既是過往,人都已經走出來了,那就說明已經過去了。時光不能倒流,回憶不能讀檔,選擇不能更換,那就繼續走下去吧。時至今日,我已經有了一個此生不換的方向,那就夠了。
我對她說:“走吧,去見見明翰吧。”
好久不見了,當初那個站在楸木下一板一眼與我作揖的孩子,每日都為我折花,我們一起蕩着秋千傾訴心事,暢想未來,還在人滿為患的鬧市裏買過糖畫,記憶中的那個溫良又乖巧的孩子,如今也初現了少年的模樣。
少年人啊,多好的年紀啊。
我不禁想,少年時候的李明哲,也是他這個樣子嗎?淑人君子,懷允不忘。
我說:“小郎君好像長高了些。”
明翰腼腆一笑,與我作揖道:“長河郡一別,至今已有數年了……”
我不禁感慨,“是啊,已有數年了。”又問他,“小郎君就要回家了嗎?這幾年在墉城過得怎麽樣,有良師益友為伴,應該學到了不少的知識吧,你喜歡這裏嗎?”
明翰思索了一番,道:“喜歡,但是,墉城固然美輪美奂,它也只是別人的家而已,我也有自己的家,又何必得而不惜,羨慕不足。林姐姐呢,你喜歡這裏嗎?”
我眨了眨眼,悄悄告訴他:“我的回答和你一樣。”
兩相對望,我看着這個儀表堂堂,風采依揚的少年,不覺也彎了彎嘴角:“一別數載,小郎君也成長了許多,那你現在可有找尋到,可以為之全力以赴,為之奉獻一生的追求了?”
他的目光陡然亮了起來,堅定道:“我以後也要入仕,像哥哥一樣,參加科舉,入朝為官,要先周全自己,再去保護別人。我要像我哥哥一樣,家裏的重擔,不能永遠都落在他的肩上,我雖小,到底也有一份力的,我不能讓他孤身一人。這是一段充滿挑戰的旅途,我下定決心,現在要深思,将來要承受,哪怕,荊棘遍地,粉身碎骨,我也願追逐,我願意為此,不懼風險,不求回報,不惜光陰。我相信,這一定是值得去做的,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我李家從今以後的弱質女流,可以不畏功利,不畏世俗,不畏浮名,可以自由的選擇,自己的路。”
他小小年紀能有如此覺悟,實在令人刮目相看。果然是,節同時異,歲月如流,當初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花花綠綠中走了一遭,也漸漸懂得了生而為人,立身處世的規則。時至今日,我也分不清自己的語氣,究竟是喟嘆更多,還是欣慰更多了:“好孩子。”
明翰又說:“長河郡之別,我還以為那是我們最後一面……直到今年,落花時節,京師再會,看到你安然無故,我才是喜不自勝。”
聽他一番話,我只覺得心中熨帖,語氣也顯得柔軟:“多謝小郎君記挂,我一切安好。”
他看了我片刻,神情卻低落了許多:“沒想到再次見面,還是分別。”
我也覺得感嘆:“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人生際遇,相聚難得,別離最多。”
他又問:“此次分別,等我長大後,還會再見到你嗎?像我哥哥一樣,他能遇見你,我也能遇見嗎?”
我笑了起來:“不必等到長大成人,你年少時就遇到了我,比你哥哥還要早十幾年呢。”
他卻滿懷遺憾,不依不饒的想要問詢一個準确的回答,想要期待一個遙遠的未來:“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垂了垂眼,又揚起一個笑來,看入他的眼睛:“小郎君,你聽過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嗎?會者定離,一期一祈;勿懷憂也,世相如是。”
所以,不必執着于去摘一朵雲,追一條河,等一個人,盼一句話,把目光放在前方,還有自己的腳下吧,只要走下去,馬不停蹄,心無旁骛,只要走下去,将來明日,無論高山,還是流水,無論紫袍,還是白衣,時間會告訴你答案的。
此後我便離去,未看到身後的主仆,還站在馬車前目送我的背影。明翰說:“我能認識林姐姐,這其實是一件憾事,我更希望的,還是和哥哥一樣,在正當合适的年紀,遇見像她一樣的女子,那才是一件幸事。”
他又轉頭問香墨:“你說我以後,還會遇到像她一樣的人嗎?”
香墨說:“小郎君想遇到嗎?”
明翰說:“我想遇到。”
香墨說:“那一定會遇到的。”
她望着那個背影漸行漸遠,消失不見,在心中默然,一定會遇到的,除了她之外的,另一個女子。小郎君,還有所有與她相見過的人,都一定會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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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漫無目的走了多久,等我回過神來,已經站在刑場外了,前方嗡嗡營營,唏噓一片,叫罵不絕。
街頭巷口,人來人往,面前人牆疏影,切切察察,我看不清裏面的情況,也不想親眼所見,我等啊等,等正午的日光一寸一寸傾斜,等一條鮮活生命的流失,等光陰荏苒,歲月的釋懷。
我有點傷感,有點悵然,還很痛惜,或許是因為唇亡齒寒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又一次目睹了朋友的結局,卻無力回天,不忍卒看;不禁在心中輕問,徐延秋啊,像你一樣善良的人,像你一樣磊落的人,開始也掌握不了,所謂選擇;最後也掙脫不了,所謂宿命嗎?
人潮散去,我如同雙腳灌鉛了一樣,還是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太陽曬的人頭暈目眩的緣故,我腦中浮現了許多幕從前,記得去年除夕,刀劍亂舞,煙花爛漫,他打馬飛奔,向我而來……還有後來,他送給我的小葉紫檀,說願我逢兇化吉,歲歲平安。
記得初相識,是在花月別苑,我看他尤不順眼,經常作對,經常刁難,還要他連夜為我造一個秋千;記得我要海闊天空,自由自在,我使出渾身解數,想方設法的逃走了,而他明明抓住了我的手,又漸漸地松開;記得他悄悄抱住了我,将一件過長的披風為我穿戴,收攏我的驕傲,遮住我的遍體鱗傷;後來,重門須閉,煙鎖樓臺,我們在斜風細雨中并肩而立,撐傘等雨停,等一個雲收月開。
同病相憐的兩個人啊,是自身難保,也要同憂相救。他不遺餘力,我不假真心,長久以來,人心肉做,怎麽可能不被打動?
我苦澀的想,徐延秋啊徐延秋,一生為人掌中之物,身死也是一個計劃。如今人死如燈滅,往事如塵埃,還有什麽對錯可言?是非可說呢?
又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形從刑場中走了出來,他仿佛沒看見我,又或者假裝沒有看見。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問:“你去送他最後一程了嗎?”
李明哲停住了腳步,低聲說:“去了。”
我說:“也好,你去了也好,有人送一送他,他也不至于走的那麽凄涼。”
不等他的回答,也不看他的反應,我行禮告退,他也不再停留,我們隐入人潮中,各自向前,走向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我想,徐延秋有句話說的沒錯:“王孫貴族,品性德行,參差不齊,這樣的纨绔,這樣的膏粱,墉城到處都是。”
我以前以為,李明哲是個渾蛋,恰好也是高門子弟,這世上還有很多平民,也是渾蛋。
原來,我還是想的太簡單了,世事遠遠不止如此,人性遠遠不止如此,如果,黑白已經混為一體,善惡終生不見分明,那對錯與否之說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如果,這就是我身處的人世!那我,又要怎麽樣,才不會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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