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我踩着最後一抹黃昏來到晉王府門外。卻被侍衛攔下,“閑雜人等,不可擅入晉王府。”

門內站着喬雲杉,仿佛一位路人過客,看見刑場上罪大惡極的死囚犯,還有儈子手高高舉起的月牙式鍘刀,漠不關心,坐觀成敗。

而我正是要被處以極刑的犯人,無人問我路與塵,無人憐我生與死。我與她對視了片刻,問:“我是晉王的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為什麽不讓我進去。”

她面無表情的說:“為什麽你心裏沒數嗎?”

我只緩緩開口:“陛下有旨,在今天日落之前,讓我返回晉王府,聽候發落。你要抗命嗎?”

喬雲杉忍無可忍地走出來,揚手打人,質問道:“林知遇,你忘記晉王的恩情了嗎?你哪來的臉面回來,哪來的臉面拜見!”

我攥住她的手,平靜的說:“正是因為記得晉王的恩情,所以這場博弈,沒有勝負。不然你以為,他又憑什麽全身而退呢。”

喬雲杉重重地甩開我,冷聲道:“你做的這些,都是為了世子,為了他,你竟然事到臨頭反咬晉王一口。你辜負了大家對你的信任!”

我注視着她的神情,問:“如果換成是你,你又會怎麽做?”

她說:“我當然會盡心竭力,忠心耿耿輔佐晉王。”

我說:“你扪心自問,我就沒有助晉王一臂之力嗎?晉王所謀,殿下所謀,陛下所謀,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晉王給的責罰,我無怨無悔,你又以什麽身份來教訓我?你又哪來的臉面說出這番話,從前,去的人是我!今天,來的人也是我!況且,我并沒損害晉王的名聲分毫寸厘,之蕃,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換你去,你做不到的,你根本做不到,你甚至都走不到今天。”

她氣憤不已:“是,我是做不到。你既然都走到今天了,事情将成定局,你為何還要回來!你本可以遠走高飛的!你求的不就是這個嗎!晉王已經成全你了!”

我失笑道:“成全我的人,是晉王嗎?從他指定我方向時候,我就知道,我将面對什麽了,你不知道嗎?你聰明過人,你應該知道啊。”

她目光閃爍了一瞬,又飛快地避開我的眼睛:“晉王對你另眼相待,若非喜愛你,若非信賴你,怎會将身家性命全都托付在你一人身上,落到這樣一個結局。”

我搖了搖頭:“喜歡我嗎?你錯了,晉王并非是依依多情之人,他喜歡的只是一場劃算的交易,而我這把利劍,若是用的好了,恰恰能給他帶來最好的收益,可能是穩賺不賠,也可能是無功無過。他是一個精明的利己者,一個謹慎的獵鷹人,一個遠見卓識的心機高手,事到如今,他基本上都算無遺策,之所以會有今天的局面,他只算錯了一點,真心,是無法圖謀的。這樣的結局難道不好嗎?他本來也是要之藩的,現在也只是各司其職,各歸其位罷了,但他所作所為,又與廢公子信,廢公子建有何區別,那兩位的下場,可是身敗名裂啊,也只有他做到了鋒芒不露,做到了未雨綢缪,也做到了全身而退。雲杉啊,你醒醒吧,別再自欺欺人了,你近身侍奉他多年,應該比我更了解他的本性,根本就是一塊捂不熱的寒冰吧,如果,這是他為我選的路,那我一定沒有退路,他卻永遠都走不到絕路的,這,也是他的先入之見,也是他的高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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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雲杉沉默了良久,最後也嘆息了一聲:“可是,你回來又能怎麽樣呢?又能讨個什麽好的結局呢?你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說:“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既然世事無常,不能盡如人意,我也不盼望,也不苛求,但願人生坦蕩,無愧于心,如斯而已。”

她讀懂了我的無奈,我也讀懂了她的惋惜。紅牆百尺,餘晖滿地,時光催送了飛花,蕭蕭吹盡了長路,我們兩兩伫立,相對無言。

黃覺恰在此時來了,與我作揖說:“林姑娘回來了。”

我也與他行禮:“小人無能,是來向晉王謝罪的。”

黃覺頓覺得百感交集,一言不發地看了我半晌,才嘆道:“進去吧,晉王在等你。”他心情複雜,不再多留,搖着頭漸行漸遠,口中還在喃喃自語,“當年,陶司義說的沒錯啊,她說的果然沒錯啊……”

我走進齊子儀的書房,立刻跪下,與他行大禮:“小人給晉王請安,請問王爺最近寝食可好?”

齊子儀并不答,他坐在高位上,好整以暇的看了我片刻,勾了勾唇說:“我們的世子殿下,真是慈悲心腸啊。”

若非世子殿下憐憫,若非世子殿下仁慈,我這枚棋子,我這枚棄子,應該和顧盼之一樣,與故人們一同,不見長風起,不知身死處,倒在破曉之前,葬在這漫漫長夜之中了吧,又怎會成為一個意料之外,給他反戈一擊呢。

自永樂宮返還後,齊子儀将那塊蘭草府令拿在手中,反複摩挲,反複把玩,見到我來,便問:“此物,你不是丢了嗎?”

我說:“當年,小人的确丢棄了,但是後來,我又撿回來了,因為人總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齊子儀将府令重重地反扣在桌面上:“很好,你既能看得這麽長遠,算得這麽巧妙,那你應該也能想到今天吧!”

我跪拜道:“對于王爺的命令,小人獨木難支,小人力不從心,以至于今時今日,棋輸一着,功虧一篑。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回天乏術,小人寄顏無所,不敢茍活,全憑王爺處置。”

齊子儀冷笑了一聲:“既然是品格清潔,既然是道德高尚,既然是寧折不彎,既然是視死如歸!既然回來了,那如你所願!”

此後,侍人與我奉上了一杯鸠酒,我謝恩道:“晉王差遣,小人豈敢不從。”

我取杯垂眼,望了望杯中的波瀾,毫不猶豫的送到嘴邊。

恰在此時,身後的門扇‘砰’地一聲被撞開,有人快步進來,急切的大喊:“住手!”

我驚聲回頭,見是晉王妃趕了過來,她不由分說,直接推翻了我手中的毒酒,又向齊子儀跪下,請求道:“王爺,別殺她!”

齊子儀皺了皺眉。

黃覺追在她身後也進了房間,見到這副情景,一臉驚訝:“晉王妃,您這是幹什麽……”

齊子儀說:“扶王妃起來。”

黃覺立刻去扶,馮嘉懿卻避開了他的手,堅持道:“留下她吧,把她帶去藩地,一個生死都不由自主的人罷了,她也可憐,也并非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何至于迫人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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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事了,我也得以茍全。随晉王離開墉城那天,李明哲來赴約了。

他剛升了職,刑部的公務多,差事重,我本以為他來不了的,事實證明,他也差點就趕不上了。

臨出發了,我戴着幕籬,跟在遠行的人馬最末,突然聽見身後有人打鞭急走。

我回過頭去,看見李明哲打馬而來,相送別之,折花贈我。

或許是平生最後一次見面了,他罕見的露出了一絲扭捏,還有些笨拙的語氣:“明翰說,你喜歡花,托我無論如何總要給你送一回。今日我出行匆忙,便折了家中唯一一株牡丹,京師只有牡丹,望你不要嫌棄……”

手足無措的青年,別具一格的道歉,是如約而來,也是如期而至。

我認出他座下所騎是徐延秋的那匹馬,一時不禁恍惚,馬上的那個人,究竟是與我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徐延秋,還是與我終此一生,不死不休,不相為謀的李明哲?往事幕幕,如海市蜃景重現,二者的身影在我眼中漸漸重合,這些年的荒謬,無助,還有無可奈何,所有的真真假假,是非對錯,仿佛也被他的馬蹄聲踏平,也随那朵嬌豔的花,一并釋懷,一并抛諸了。畢竟,人總要學會放過自己。

我莞爾一笑,接過他手中的花,說:“謝謝你,我很喜歡。”

隔着一層羅紗,我們倆都看不太清楚彼此的表情,或許還是面面相觑,或許也早就神游物外了。

那都不重要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給他留下最後的交付:“李明哲,你想不到吧,這最後一謀,沒有勝負。因為,有人賭盡前程,賭一個身家性命,盡全力而輔佐世子殿下的人,像我這樣的人,絕不會是最後一個,他身邊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為他一往無前,為他前赴後繼,他怎麽會輸呢?李明哲,你也記住我今天的話吧,世子殿下之所以是世子殿下,因為他就是最合适的人。懇請大人,告誡大人,為了李家的他日榮華,為了明翰的前途萬裏,你再也無需出手,請你繼續保持中立,對于世子殿下,你可以不擁護,只需要不阻攔,從今以後,你且看着吧,替我看一看這京師的風雲變化,是否如我所料……”

李明哲,你且看着吧。

代我,看一看,在這之後的故事吧。

我坐上了車轅,在馬車跑起來的時候,心中的不舍,心中的悵然,通通逐風而去了。

記得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車在奔跑,我也在向着遠方張望,不禁彎了彎嘴角,真好啊。

我回頭看,路漫漫,天渺渺,與翩翩,西風鴻鹄,一舉橫絕碧雲端。

我回頭看,既見城關,錦繡榮華如一夢。李明哲還站在城門未走,距離已遠,已經看不清眉目了。

回望我走過的路,是相愛不能相守,別離又不能忘記,是世态炎涼,亂象叢生,是敗跡裏出現微光,是黑夜中轉瞬即逝的煙花,短暫的美好,熱烈的盼望,無望的自由。

我又天真的可笑,在苦難中信奉真情,在烽火中渴望安定,在身不由己中追求自我,結果一樣也沒落到。

時至今日,我又為什麽非要這麽做呢?

李明哲,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我所做的一切,我所謀求的,我所盼望的,從始至終,都是為了離開啊。

我在宮城裏走了太久了,但我并沒有忘記,我并不屬于那裏,所以我打算以命相博,為世子殿下的最後一謀,也是為我自己所謀,謀一個終身自由啊。

不經意間,我将目光落在城頭,一看才發現,那裏像是站着一個人,車馬跑的快,距離越來越遠了,看不清那人的穿戴,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只有一道影子,就那麽站定,無需多話,往事紛沓。

我心弦一動,匆匆撩起羅紗,定睛去看,竟然有一個震撼的想法,站在那裏的人,是送行的官員,是登高望遠的家眷,還是……世子殿下?

喬雲杉問:“你在看什麽?”

我笑了笑答:“是那邊的人在看我們。”

難怪那麽多人都想站的高呢。站在城頭,和站在門下,走在宮城裏,和走在田野上,真的是兩個世界吧?

喬雲杉說:“快戴好幕籬吧,路上風沙多。”

我依言放下了羅紗,靠在車轅上,吹着不羁的風,看着浪漫的雲,走上廣闊的路,心中有點興奮,有點複雜,還有一絲淺淺的遺憾。

我既走了,誰都知道這是一段沒有返程的路。

再見了,京師。

再見了,少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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