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今天的重華宮冷清的可怕,不知道是聽見了什麽閑話,宮人們全都躲起來了吧。

少旸更是氣極了,還未來得及關上門,站在游廊上就開始質問:“不都走了嗎?你為什麽回來!”

我故作輕松的笑了笑:“殿下知道我的,我或許膽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也沒什麽像樣的本領,卻很有試錯的膽量,如果人事單純,世事尋常,我自會遠走,不給殿下後顧之憂;但在人心善變,生死存亡之際,我又怎麽能走的無牽無挂呢?所以我回來,卻能與殿下并肩同行一場,有這樣的經歷,有這樣的過往,我站在殿下身邊,還怕什麽輸贏生死?我就想啊,就算最後沒有做到期望中的那樣,我也不能讓殿下孤身一人。沒想到讓我這麽拼一拼闖一闖,還真替殿下掙來了一線轉機呢。”我走上前,與他正了正衣冠,輕輕地拂了拂他的肩頭,如釋重負的開口,“從今以後,一切都會漸漸好起來的,這是時勢,也是造化,是小人的得天獨厚,更是殿下的吉人天相。”

他臉色回寰了一些,卻故意撇開我,走到長椅上坐下,氣沖沖的說:“罷了,你回來了就回來了,也不必說些好聽的來哄我,從現在開始,你哪裏也不準去,聽到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走出了重華宮的大門,我就……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事已分明,我也無話可說,他察覺了我的反應,語氣更加悲恸:“從小到大,每個人接近我好像都帶着面具,有的是一派假裝的真誠,有的是浮于表面的關懷,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我在乎的,我喜愛的,我渴求的,最後總是離我而去,我總是抓不住身邊的每一個人,總是留不住我想要留住的,明明,我一直在妥協,一直在放棄,一直在退讓,一直在挽留,但是我又從中得到了什麽呢?是孤芳自賞,是顧影自憐,是孤家寡人,是形影相吊,是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只有思念,只有遺憾,只有餘恨,永無止境!這就是君父想讓我學會的嗎?這就是身為儲君的必經之道嗎?”

我抑下難平的心緒,走上前去,按住他的手蹲在他身側,輕聲說:“為什麽會留不住呢?因為殿下的羽翼未豐,因為僅憑你現在的力量,還遠遠做不到去撼動,去挑釁,去打破,至高無上的皇權,因為離開的那些人,都未曾真正屬于過你,所以不必彷徨,不必內疚,也不必想念,只要繼續往前走,你以後總會遇到的,一個能夠抓住你,你也能抓住她的,那個人。”

少旸忽然捉住我的手,大聲質問:“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把我當做什麽?你又把你自己當做什麽?本宮還有一口氣呢,你當我護不住你嗎?你這麽輕易就放棄了嗎?”

我與之對視,極認真的告訴他:“這一次和從前都不一樣了,世子殿下,你不能意氣用事,請繼續做你應該去做的。”

他卻故意轉頭,将目光落在庭院的花草樹木之中:“什麽該不該,我只知道,我不想!這一次我不想放手,知遇,我只有你了。”

我看了他良久,終于還是搖了搖頭:“這世上沒有只有你一說,如果有,那就是時候未到,殿下還年輕,将來總會遇到,另一個與衆不同,不可取代。”

他固執的不曾回頭,只是低聲說:“沒有了,再不會有了。”

我嘆息道:“會有的,一定會有的,世子殿下,你只是太孤單了。沒了顧盼之,沒了林知遇,以後,還會有其他人的,殿下一定會等到一個為你而來的人,你且再等一等,待到時機成熟,會有人陪你走過一生,終老。”

他忽又大聲斥道:“你住口!”

我的無奈溢于言表:“你也知道沒別的辦法了,殿下你這樣又有什麽用呢?殿下,接受現實吧,京師已經沒有我容身之地了,這一次,我非走不可了。陛下想讓我走。”

試問無情堤上柳,也應厭聽離歌,他心緒雜陳,淚如泉湧,是看見風筝斷于掌心中的不甘,是追星逐月,卻越趕越遠,最後,只有沉默,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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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他半晌,終是疲累的抽出了手,真話他不樂意聽,假話我也不屑去說,也實在是沒精力再繼續包容他的壞脾氣了。我一言不發的站起來,他又忽然擁住我的腰身,哽咽道,“是我沒用,對不起,對不起。”

我到底還是狠不下心來,給他亦或是給我,一場春夢,兩兩遺恨,不歡而散,分道揚镳。我嘆息着,伸手揩去他眼角的淚,告訴他:“世子殿下,你沒有對不起我。”

唯有你,沒有對不起我。這話誰都說得,只有你不必說。我的世子殿下,你何必內疚呢?

他說:“我要是早點遇見你就好了,比誰都早,那事情肯定不會發展成這樣。”

他又說:“那天要是讓你跟朱懸走了就好了,至少他是真心愛慕你。你又何至于今天。”

時至今日,所有假如,或許,想當然,說出來意義不大,但至少能讓人好受些,我也不打斷,只是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後安慰他。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我搖了搖頭,說:“殿下不必自責,這不是你的選擇,這是我的選擇,我不止有那一次機會可以走,不是嗎?我要留下來,是因為我答應過殿下,我相信殿下,正如殿下相信我,我們一起許過願的,殿下你還記得嗎?”

他故意不作聲,只是擁着我,好像這樣就能抗衡那所謂的王命,所謂的背負,所謂的前途,還有那些人生路上所附贈的一些美好,是情難自已,依依不舍,是不甘寂寞,也束手無措,也無可奈何。

我說:“我認識的世子殿下,是心有鴻鹄,不耽于溫柔之人……世子殿下,我有一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殿下心中有大善,繼往開來,代代相傳,将來必定造福百姓,澤被後世,承啓一個天下大和的時代。殿下,世子殿下,你将開拓的,你将創造的,總有一天,會有濟濟萬人,會有車輪空巷,會有千軍萬馬,會有萬千氣象,為你人山人海,為你前赴後繼。所以,世子殿下,你盡管去做,你将創下的功績,天下看得見,百姓看得見,後世看得見,我也一定能看見,只要你知道,只要你記得,不一定非要陪在身邊的,才是最合适的。”

我問他:“那年生日,殿下許的願望,我一直都記得。那我的心願,殿下還記得嗎?”

少旸目光微動,并不作答。

我望向宮門上的青天白雲,終于可以無所顧忌,終于可以傾訴衷腸:“從前是殿下誤會我了,我想離開的,從來都不是浣衣所。我要離開的,是重華宮,是永樂宮,是勳貴之家,禮節之地,是墉城錦繡,玉京繁華,我要走出的是無形的枷鎖,是天性的禁锢,是思想的約束,是荒謬的一夢黃粱。殿下身在其位,或許不能理解,或許不能感受,但這才是我真正的心願,是我此生不渝的方向,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是真的很難啊,但現在,這很容易,不是嗎?”

我推開了他的懷抱,與他下跪叩首,去意堅決:“殿下還不知道吧,我一路走來,與很多人都在擦肩而過,有人是距離太遠,有人是差別太大,有人是誤會太多,有人是前程太難,而選擇又太少,那些相逢一面又匆匆分別的人們啊,與我之間,有生離也有死別,但最終的結果,都是放手了,走散了,走遠了,是風流雲散,一別如雨,是東南西北,分道揚镳,是去了一個彼此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的遠方,從此,人生漫漫,再也不見。剩下我一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獨自往前走,哪怕前方無路,哪怕一直在分離,一直在告別,一直在釋懷,一直在遺忘,我都不敢也不能輕易地停下來……這麽多年也過去了,我故意不回頭,故意不回想,也從來都不主動提起,卻根本就沒有完全忘記一些過往,那些沉甸甸的回憶啊,背負在我的生命之中,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變成了陰霾,化作了夢魇,在我夢中一遍一遍的重現,将我折磨的已經奄奄一息了,時間太久太久了,我是真的堅持不住了。”

我說:“世子殿下,我想告訴你,遇見你是我的意外之喜。想必,這一次的告別,也是最後一次了,因為是和世子殿下,所以我沒有遺憾。世子殿下,請你,不妨讓我自己選一次吧,這一次我不必等到退無可退的地步,讓我自己選一次吧。殿下不必讓自己為難,也不要讓我為難,這一次,你讓我走吧。我太知道身不由己的感覺了,但是在經歷過許多之後,我又發現,其實心不由己比身不由己更可怕,我不想做那個心不由己的人。我厭倦這裏,能夠離開,這對我是一件好事。請殿下成全我。”

他有些難以自抑的哽咽:“你,你為什麽……”

我說:“我還記得殿下小時候也曾有過盼望,是要走遍天下山河、人間世道,可惜生年不常百,常懷千歲憂,可惜有所背負,就有所承受。殿下要心懷天下,擇一事,終一生,必有走不出的宮城,去不了的遠方,那些曾經的夢話注定不能實現了。那就讓我代替你去走一走,看一看吧?讓我親自去走一走,親自去看一看,這秀麗江山,是否如故事中所說的那樣如詩如畫。”

他問:“那我問你一句話,既然注定要告別,為什麽要相遇?”

我說:“無論有沒有一輩子那麽長,但凡遇見,或許是萍水相逢,或許是冤家路窄,但是不期而會,同程一場,都是人生之幸,即便最後終要告別,那些經歷,那些過往,那些從前,都不會是白白錯付的。”

他又問:“短暫的陪伴到底是懲罰還是獎勵?”

我說:“貪心不足,就是懲罰。如果釋懷些,瑣事就都成了追憶了,那就是獎勵。”

他說:“我只是悔恨,沒有早點遇見你。”

我笑了笑說:“殿下,不必相見恨晚,我們的相遇已經很美好了,既然有緣相見相識,相遇相知,不要在乎長短,也不要心有遺憾了,因為是殿下,因為是我,無論多早,無論多遲,都是剛剛好的年紀的。”

風過無痕,葉落無聲,我們在游廊中兩兩相望,我心懷赤忱,他也滿腔溫柔,他看了我良久良久,忽又彎下腰來,抱住我說:“謝謝你一直陪着我,如果沒有你,什麽目之所及,什麽心之所向,我可能只會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是不容于世的。”

我由他抱着,輕輕地撫了撫他繃直地背,嘆息道:“世子殿下,是你一直陪着我,因為遇見了殿下,我才不會随波逐流。我以前一直覺得,前途光明我看不見,道路曲折我走不完,看不見,也走不完啊,後來遇到殿下,才發現并不是這樣的。殿下啊,是你一直陪着我。”

他又松開了我,咬定牙關,将我推出了他的懷抱,從無限期的束縛之中,解脫了我,也放過了他自己:“去吧,代我走出去吧,代我去看看,天下是什麽模樣的。”

我再度稽首:“謝殿下成全。”

他看了我良久,又從袖中抽出了那支玉簪,是剛從宮中帶回來的,他曾贈予我的發簪,暖玉溫香,是他的心意,也是他的成全。

我擡眼看他,他只是笑了笑,顫抖着雙手為我佩帶,他說:“戴着吧,挺好看的。”

我便也笑着颔首,立起身來,對他輕輕的說:“那我去了。”

他松開我的手,也輕輕地說:“去吧。”

至于此,他懂得我的堅持,我也懂得他的釋然,再也不必不舍,再也沒有挽留。

我沿着長廊緩步離開,就像我當年第一次踏入,身不由己的走在一面偌大的棋局之中,當年,誰又能料到,像我這樣的女子,像我這樣的險棋,像我這樣的棄子,能夠在這場博弈之中,謀算如此,茍全至今呢?

時至今日,這段旅程也不算全無感受,全無收獲,至少我曾對少旸推心置腹,交換理想,他看過的人,讀過的書,見過的景色,想要抵達的方向,我都知道,我也很榮幸,能在今時今日,伴他一程。

但原諒我和他們都是不同的,我是平凡,是普通,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是一個懷揣着海晏河清的夢,流着淚流着血也要固執地奔跑,是在大雨裏劃船,在黑暗中追光的人。而他們,是從前的權貴,也是将來的權貴。

我深刻的了解兩者本質上的區別,所以,我可以停下,卻無心留下,更不會貪念。因為我也有我自己的方向,是此生不換,是至死不渝,是我拼盡全力也要醒來的夢啊。

世子殿下,我多希望能陪你走到盡頭,親眼看到理想成真,這次是我失約了,但我不得不這麽做,請你諒解我。

我回過頭,看了看朱門內的他,他也在看我,眼中似有落寞,似有思慕,還有牽挂,我适時地垂下目光,統統不去眷念,不去動搖,只是最後對他行了一禮,我說:“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長流!”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誰都不知道,在無人問津的角落,洋槐樹紮根的地方,宮牆中最後一朵槐花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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