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飯卡

二、飯卡

戚千慕沒有動作,由得洛頤找借口跑掉。

一次邂逅而已,在酒吧裏幾乎每天都會經歷,不是稀罕事。他不為洛頤的逃離而感到遺憾,雖然他很喜歡洛頤的眼睛,可也沒有喜歡到要特意挽留一個對他沒興趣的人的地步。

他擡步往酒吧內走去。一步沒邁出去又停下,退回去,低頭往地上一看。

一張遺落的小卡片,戚千慕本以為是洛頤的身份證掉了,撿起來看清楚才發現不是身份證,而是表面寫着“S大學”字樣的學生飯卡。飯卡裝在透明的卡套裏,應是年歲久遠的用品了,卡套一派暗黃,那色調,和陳年油漬無異。

戚千慕嫌棄地皺皺鼻子,雙指撚着飯卡的一角,另一邊手豎起一根食指,輕輕摸一下飯卡的表面,确認它只是舊,不是髒,而後才将它整個拿在手裏。

撿到失物就要趕緊尋找失主,戚千慕轉身快步走出酒吧,朝四周看了圈,夜色中沒有洛頤的身影。

“跑得這麽快,還真是只狐貍了……”戚千慕嘟嘟囔囔,略有些失望地退回到酒吧裏。

戚千慕走進昏暗又吵鬧的地方是如魚得水,閉着眼睛就能游過擁擠的人群,和幾個熟識的朋友短暫地打招呼擁抱,暢通無阻去到吧臺的角落,從一個隐秘的小門進去,到吧臺的工作區裏,随意坐在一張老舊的高腳椅上,接過別人給他遞的酒,喝一小口,放下,目光始終落在他手裏拿着的小卡上。

遞酒給戚千慕的是一個侍應,穿襯衫馬甲,胸口別一個酒吧logo樣式的胸針,瞧了兩眼戚千慕喝酒後的反應,湊過去小聲問:“酒有什麽問題嗎?”

戚千慕擡眼看了看侍應,說:“沒有,酒能有什麽問題。”

“那你是困了嗎?瞧你好像不怎麽有精神。”

“才幾點,困什麽困。”戚千慕擺擺手,讓侍應別在這裏關心他了。

除了那張美輪美奂的疑似混血兒的臉之外,戚千慕渾身上下最能和太平洋彼岸的國家沾邊的東西就是作息時間,他一般是早上七點開始睡覺,睡到下午三四點才起床,偶爾懶床,會睡到下午五點多。

起床梳洗後和奶奶一起吃一頓飯,奶奶吃晚飯,他吃早飯,接着懶懶散散地陪奶奶聊聊天、看看電視、玩玩游戲就會外出,或是去健身,或是去別的酒吧找朋友,或是直接到“Passion”。

“Passion”晚上八點半開始營業,淩晨兩點關門,不再接續接待新客,但原本在酒吧裏的客人可以一直待到淩晨五點半,舞池那動感十足的震天音樂關掉,改放輕松歌曲,酒水正常供應。如果沒人約,戚千慕會一直留到客人全部離開、酒吧內被整理幹淨,看過了一晚的營業情況統計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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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千慕這晚很反常,他一直坐在吧臺後面不挪窩。

期間有好幾撥人邀請戚千慕,嬉皮笑臉地問:“戚老板怎麽不過來和我們喝幾杯呀?”

戚千慕皆是微笑着拒絕了:“等會兒再過去吧,有點事要和員工說。”

戚千慕不是酒吧的員工,而是酒吧的老板之一,是三位老板中來店裏來得最勤快的,幾乎每天晚上都在酒吧中邊喝酒邊和狐朋狗友說笑劃拳,偶爾和相處得比較親密的好友外出,以此消磨掉整個夜晚。

狐朋狗友都不是啰嗦的人,聽到戚千慕不樂意一起去喝酒也不會勉強,向戚千慕晃晃酒瓶暫作告別,便徑直到舞池裏跳舞去了。

留戚千慕繼續看着手裏的小卡發呆。

戚千慕瞧那舊得變了色的卡套不順眼,一把将卡套剝下來,扔掉。

飯卡是通體深藍色的設計,規矩到無聊,邊緣部位稍有些老舊褪色,看得出來這飯卡的年紀比發黃的卡套還要大。

這種土裏土氣的藍色讓戚千慕想起了以前念中學時穿的運動服,顏色差不多,上衣和褲子都寬寬松松,布料廉價粗糙,看上去難看,穿着也不舒服。他讨厭穿那玩意兒,可是必須得購買,還要用比市場價貴得多的價錢買。反正學校一條規定下來,學生和家長就都是任人宰的水魚了。

從前念書的歲月并不美好,戚千慕瞬間能清晰感受到來自十數年前的憋悶與落寞,心裏浮出了些許煩躁。

戚千慕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動作大了點,聲響使得同在吧臺後工作的兩三個調酒師側目。

和戚千慕關系較好的一位調酒師湊過來看了眼戚千慕手裏的東西,問:“這是什麽?有什麽好看的?”

戚千慕淡淡地回答:“一位客人掉的飯卡。”

調酒師怪聲怪氣道:“飯卡?我上一次聽到這個詞語仿佛是上輩子。”

戚千慕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說:“嗯,飯卡,還是S大學的飯卡。”

調酒師幹巴巴地感嘆一聲:“哇。”

S市的人無論讀不讀得成書,都知道S大學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高校,參加工作多年的調酒師也不例外。骨子裏塵封着的被應試教育折磨的記憶呼之欲出,他抑制不住自己發出感嘆,又不希望離開學校多年的自己再被學業相關的任何東西捆綁。

調酒師走到戚千慕身邊,問:“在哪裏撿到的?S大學的高材生是稀客啊,你有沒有請人家喝兩杯?”

“在門口,客人走的時候落下的,可惜了,沒機會請。”戚千慕琢磨着剛才碰見洛頤的場景,說,“我剛一進門就看見他了,這個客人很奇怪,穿着白色T恤、牛仔褲、運動鞋,人挺瘦,背着雙肩包,乍一看就像過來春游的學生,長得也顯小,娃娃臉,規規矩矩戴着一副黑框眼鏡,怎麽會有人用那種打扮來酒吧玩?來我們這裏的大學生都可會打扮自己的。而且他走路的腳步有點不穩,神情又慌裏慌張的,我還以為他是未成年沒酒量,偷摸着進來玩的,所以讓他拿身份證出來看看。”

“是未成年嗎?”

“不是,跟我差不多大。我看到他的出生年月還挺驚訝的,靠近了看覺得他更顯小,像個還沒開竅的高中生。”

“哦,不是未成年就好。”調酒師看了戚千慕一眼。

戚千慕皺眉還了調酒師一個眼神讓他別亂想,不再繼續說了。

調酒師回到崗位工作,戚千慕繼續坐着發呆,漫無邊際地想那個客人的名字很好聽,眼睛很漂亮。如果他能不戴眼鏡就好了。

那副八寸厚的眼鏡将洛頤的漂亮眼睛遮得嚴嚴實實,要不是戚千慕眼尖,還真發現不了洛頤是一顆明珠。

戚千慕小聲嘀嘀咕咕重複洛頤的話:“洛水的洛,頤和園的頤……”又重複以前看的電視劇裏的臺詞,“許諾的許,神仙的仙……”

他的奶奶喜歡看那部電視劇,年幼時的他不得不跟着一起看,記憶最深的就是許仙對白素貞做自我介紹的一幕。

洛頤和演許仙的男演員的長相其實毫無相像之處,但單純又誠懇的态度很像,似乎很好欺負,似乎不管怎麽欺負都不會改變那種态度,他覺得挺有意思。

戚千慕過于習慣嘈雜環境,鼓點重得絲毫不給人喘息機會的音樂和瘋了一樣亂轉的燈光絲毫沒有引起戚千慕的注意,他仿若對酒吧裏的一切不識不聞,燈紅酒綠與意亂情迷不過是牆上的剪影,不真實。

真實的只有他自己,他越來越沉浸在自己的真假參半的構想裏。

今晚撞見洛頤只是一次可以被忽視的緣分,慧眼識珠的喜悅或許可以逐漸被沖淡,某種近似于秘密的偶然交流也可以只成為模糊記憶中的一部分。

然而撿到了洛頤的飯卡又是一次緣分。

兩次緣分的疊加,戚千慕就不能輕易忽視了。他覺得這類似于一種預示,描繪了發生概率極大的就在不久後的未來,同時以強烈的姿态提示他趕緊去追尋他的未來。

戚千慕突然站起身,同邊上的調酒師說:“你們好好幹活吧,我先回去了。”

“這麽早?約了誰?”

“約了一個剛認識的朋友,明天要早起,所以現在我要回家睡覺了,拜拜!”戚千慕胡亂向衆位員工揮手道別,潇灑地往外走。

員工們:“……睡得着嗎?你這會兒不是剛睡醒沒多久?”

戚千慕真的回家睡覺去了,開門聲吓了淺眠的奶奶一跳,奶奶以為家裏進賊,左手抓起床頭櫃上的小燈、右手拿過手機就快步沖到客廳準備迎擊敵人,誰知看見的是她那頭發很長又人高馬大的孫子,在玄關小夜燈微弱光線的照射下,戚千慕和巨大陰影混合在一起,人不人鬼不鬼的。奶奶嘆了一口氣,給自己拍拍胸口。

“忘記拿東西了嗎?”奶奶問。

“沒,回來睡覺。”戚千慕回答。

奶奶:“?”

洛頤活了二十大幾年,從電池鬧鐘到電子鬧鐘到手機鬧鈴的時代一路走過,每天早上設置好的起床時間都不超過六點半。哪怕前一天晚上在實驗室熬到淩晨,他也只允許自己睡那麽兩三個小時,而後咬着牙在六點半随着鬧鈴聲起床。就連放假在家休息,他仍是會給自己制定一天的學習任務,仍是會逼着自己一大早爬起來學習。

他這輩子睡過的懶覺,一邊手可以數得完。

每天早上起床後,他必須先看一下他那親愛的導師有沒有趁着淩晨時分大家都休息了的微妙時間,在小組群裏發布什麽奇奇怪怪的任務,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然後再去洗臉刷牙梳頭刮胡子換衣服。

他習慣在一天的工作開展前給自己定好今日安排,故要花一點時間查看昨日進度、當月進度、項目總進度等等內容,斟酌一下,而後動筆。

他比較老派,喜歡用紙質的日程本,喜歡用鋼筆在紙上寫字,他喜歡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和感覺,每天早上的這項固定活動對他來說是必要的,也是享受的。

差不多七點他就出門到飯堂吃早飯,吃完直接往實驗室去。

洛頤是S大學醫學院在讀的腫瘤學博士,簡稱實驗室科研民工,每天都在實驗室埋頭苦幹,面朝實驗臺背朝天花板,沒完沒了地做實驗、記數據、對比、分析、讨論、總結,又累又窮許多年,換來的一丁點進展又其實稱不上進展,好比愚公移山,眼看着做了許多努力,移開了許多的沙土,可回過頭一看那山,紋絲不動。

洛頤曾自嘲是滿腹經綸,滿背任務,滿肩壓力,滿兜銅板。精确評價得到了實驗室裏衆位同學的認可。

飯堂離博士宿舍樓大約十分鐘路程,如果步行去的話。洛頤沒有自行車,念本科時有過一輛自行車,後來考上研究生就便宜賣給師弟了。

學校占地面積挺大,但也不至于一定要騎自行車。他平時過于缺乏運動,宿舍、飯堂、實驗樓三點之間的距離可以讓他走動一下,聊勝于無。

洛頤走進飯堂門口,打開背包拉鏈,伸手進熟悉的小夾層裏,卻沒摸到熟悉的飯卡。

只有飯卡是套了卡套的,方便他随手摸出來。

洛頤有點慌張地将小夾層裏的東西全部拿出來,身份證學生證出入證票據現金等等都在,唯獨沒有飯卡的蹤跡。

他不記得昨晚回到宿舍後有整理過背包,他懷疑飯卡是掉在了酒吧裏,被那個漂亮男人檢查身份證的時候不小心弄掉了,其餘時間他根本沒有打開過背包的小夾層。

但也有可能是他忘了,可能他昨晚的确整理了證件,又一時不注意地将飯卡遺忘在桌子的哪個角落了。

洛頤有點想轉身離開,不吃了,他在實驗室那邊的儲物櫃裏有小面包和泡面,有各種提神飲料,冰箱的上半層還有各種成年食物,放在微波爐裏熱熱就好,他同樣可以吃飽喝足再幹活。

但包子的香味在誘惑他,熱騰騰又松軟的包子是早上最好的食物,加上一碗微甜的、熬得濃稠綿糯的小米粥,那幸福滿足的滋味,才能将他的靈魂徹底喚醒,他這一天才不算白過。

洛頤咽了口唾沫,往右邊看去,賣飯票的窗口還沒開,又四處張望一下,沒看到認識的同學。

這時正好有一個男生從洛頤身邊經過,洛頤當即決定厚着臉皮上前詢問:“同學你好,請問可以借飯卡給我刷一下嗎?我忘記帶飯卡了。刷掉的錢我用微信或支付寶轉給你,或者直接給現金,可以嗎?”

那男生剛睡醒,艱難地睜着一雙朦胧睡眼,頂着一頭淩亂變形的頭發,聲音沙啞地應道:“哦,好啊。”

洛頤十分感恩:“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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