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春秋
十二、春秋
權力位置基本上只能規矩深度投入到某個圈子裏的人,而規矩不了做點小生意掙點小錢就挺滿足的小老板身上,如戚千慕。
他不被規矩,但很為洛頤的處境擔憂。
戚千慕自由散漫慣了,越知曉洛頤過的日子就越覺得受不了,加上洛頤不肯和他面對面地聊,他觀察不到洛頤的具體神情和狀态,他不可避免要靠猜測應付許多思考,結果是越猜越覺得事态嚴重。
他從前看新聞看過兩三回讀研、讀博的學生跳樓,那時他對此沒有太多感覺,作為一個本來就不喜歡在學校裏念書的人,他覺得因為學校環境過于壓抑、學生間的人際關系太極端、學業壓力過大等等而想不開是十分正常的事。
但與洛頤這位正兒八經的博士生接觸過之後,他有點意識到,導致那些學生跳樓的原因是一種極其惡劣的壓迫。就像革命影視劇裏演的那樣,貧窮愁苦的農民受不了地主的苛待,看不見未來的希望,所以絕望而死。
實情或許更嚴峻,被一個人人皆知的惡霸欺壓,和被一個擁有光芒四射的好名聲的優秀好人欺壓,所感受到的絕望是截然不同的。
戚千慕想象洛頤渴望成為水面上的蓮花,因此洛頤走到池塘裏,雙腿深陷淤泥中,并以為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價,誰知淤泥突然張嘴将他吞食、消化,将他揉捏成一顆新的種子,他必須依照那裏的規則生長。洛頤期盼的是盛開,為苦難做好的準備也只是針對盛開時的苦楚,洛頤不知道要經歷被掩埋的無助和被溶解的痛苦,不知道要從淤泥中掙紮出來才能夠生存。
戚千慕開始擔憂洛頤的精神狀況,并且想替洛頤分擔一下各種任務,晚上和洛頤聊電話時提出建議:“如果你的導師又給你下達什麽奇奇怪怪的任務,而你沒有時間去辦的話,你就告訴我,我幫你去辦。我不忙,我一天到晚閑得很,沒事幹,最适合去完成奇奇怪怪的任務了。”
洛頤當即拒絕:“千萬別,要是被程老師發現,她會以為我不樂意幫她做事,那麽她的心裏就要覺得不舒服,有一根刺,以後不想吩咐我做事,與我之間就要生疏了。我現在還沒有畢業,如果和導師處得不好,就是萬劫不複的災難,她可以有一萬種方法折磨我。”
戚千慕:“……”
洛頤嘆道:“你不懂,這種人情世故在讀研讀博階段是至關重要的,關系到我們是否能夠順利畢業。”
“就沒人管管嗎?”
“怎麽管?是我們求着導師讓我們加入到課題組裏的,是我們求着導師給我們一點科研指導的,我們難道還能像小學生的家長那樣稍有點不高興就投訴老師嗎?不樂意可以不讀,退學回家當寶寶,導師要是心腸硬的,根本不會在意,毀的是我們自己的前程而已。”
戚千慕忍不住說:“你是對的。但是洛頤,你這樣不覺得自己有點狗腿子嗎?”
洛頤似乎完全不覺被攻擊了,淡定地解釋:“什麽狗腿子,該服軟的時候就要服軟,該乖巧的時候就要乖巧,這是我多年當牛做馬得出的寶貴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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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千慕和洛頤接觸的時間久了,能夠從說話語氣中聽出洛頤是否在逞強。
洛頤說得輕巧,但心裏不是不難受。
“如果你這一代的學生成長起來之後,會不會好一點?”
“有可能會,我那位雄心壯志的師姐就是以此為目标在奮鬥。”
“你覺得呢?”
“我覺得挺懸。我國的科研環境就是這樣,沒辦法,你讓哪些父母不去幫扶自己的孩子?讓哪些老師不去使用自己的學生?讓哪些學生不争着搶着利用老師可以給他的資源?越往下挖掘,就會越發現這個現象紮根太深,難以改變。”
戚千慕想了想,問:“你當初怎麽不出國?”
洛頤其實曾經想過要出國念書,但是範書娟病逝一事極大地改變了他的家庭條件,他不再是一個無後顧之憂的小孩,能夠擁有的選擇極大地減少了。
他們家原本是一個各方面都算過得去的家庭,如果沒有人生重病的話。治療癌症的醫療支出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太過沉重,家裏所有為以後做準備的錢都花光了,包括給洛頤準備的學費,包括剛剛參加工作沒多久的、對家裏感情不深的洛霖的很大一部分積蓄,并且還欠了洛頤姑姑洛之玉的錢。
洛頤念本科後三年的學費全是洛之玉出的。之後洛頤盡可能地抓住求學路上的各種掙錢機會,并且洛之裴也退休了,每月有退休金可拿,這才慢慢地緩過勁來,将欠洛之玉的錢還清。
且抛開錢的問題不談,洛頤也不可能離開S市。
洛之裴上了年紀,只身一人,洛頤必須留在同一座城市裏多少照顧照顧他。洛頤和洛之玉曾有過共識,希望給洛之裴介紹一個和他年歲差不多的阿姨,讓洛之裴在感情上有所寄托,生活上也多個伴。但洛之裴不願意再娶,不願意談戀愛,終日沉默,如無必要不肯出門。
洛頤頓了幾秒,同戚千慕說:“父母在,不遠游。”
戚千慕沒說話。
洛頤等了半分鐘,莫名地笑了一下,問:“怎麽?覺得我很迂腐嗎?”
戚千慕緩緩回答道:“不,我是太能夠理解你的選擇了,有點反應不過來。如果要我為了實現一點什麽而與家人分隔兩地,我大概也是不願意的。”
“所以我沒辦法去別的國家學習和工作,這裏的環境再怎麽惡劣,也都是我唯一的選擇。”
圈子的門檻太高,整個圈子就不可能得到多麽大的擴展,而越小的圈子,某一部分人的統治就越徹底。
這些走在最前面的人幾乎不可能會往後看。
如此,他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為他們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在一個組織中、在一個制度下的獲益者,是最不希望有意外的,他們鑄造壁壘,建立銅牆鐵壁,維護森嚴等級,在如今時代中硬生生創造出了詭異的門閥。
于時代而言,這不合時宜,于走到了某個高位的人而言,這又似乎是必然而然。
洛頤是小兵小卒,必須表現得乖巧一些,沒有攻擊性,對現存的人和事沒有半分威脅,才可以安然度過所謂的學生時期。
小組裏有四五個因考核很松散而升上來的保研研究生、因複試過于順利而成為研究生的二代子弟,全都不能得罪,導師對他們和顏悅色,洛頤肯定沒資格發表意見,平時有髒活累活都是林淼森和他帶着其他同為小兵小卒的尋常研究生去幹,但功勞得算上那些人的一份。
不過除此之外他也沒什麽可抱怨的了,他的運氣算是不錯,遇到了比較友善和藹的導師,得到了許多有價值的指導,也獲得了參與重要課題研究的機會,可以走在實現夢想的漫長道路上。
他所在的小組研究的是胃低分化腺癌的相關課題,這是他今後最想深入鑽研的方向,他願意在這個疾病上耗費一生時間。
範書娟因為這個疾病而死,洛頤作為直系親屬,患上同樣疾病的概率比一般人要高得多。
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會發現同樣的疾病在他的身體裏已經茁壯成長。他在為過去發生的事情而努力,其實也是在為未來會發生的事情而獻身。
有時候他甚至渴望疾病快點找上門來,那樣的話,他自己就會成為研究的對象。
他不可能被治好,所以他很快會死去。他死後會捐獻遺體,如果可以的話。老師們、師弟師妹們會打開他的腹腔,直接看見他那被癌組織占領的髒腑,他的髒腑會離開他的身體,經過處理,泡在福爾馬林裏,成為标本,成為疾病最直觀的模樣。
就像渡邊淳一寫的小說《無影燈》裏的主角那樣,作為醫生且身患絕症,在自己逝世之前有意識、有計劃地記錄自己的病程,供後世的人們研究病症。
他并非懷揣着多麽熱愛奉獻的精神才要去做這件事,只是想這麽做,仿佛是對多年沉浸在醫學世界中的自己畫下的一個句號,給了自己一個有始有終的圓滿交代,仿佛在舉行神秘的宗教儀式,祭奠魂靈。
洛頤向戚千慕表明了要保持現狀繼續在實驗室紮根的想法,戚千慕只是聽着,沒發表太多意見。
戚千慕并非認同,只是在醞釀他的反對。情緒到達一定程度後,沖破了他對兩人關系進展節奏的種種顧慮,他就會有所行動。
他接受不了洛頤每天都過壓抑無比的生活,他喜歡洛頤專注于學業的、勇往直前的模樣,喜歡洛頤安靜認真的模樣,但又不希望洛頤一直如此、只能如此。
像是被困住了一樣。
周五晚上洛頤回到宿舍,按照慣例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邊看實驗數據和相關論文邊跟戚千慕聊電話。
“你為什麽要給我分享歌?”洛頤問。
今天下午戚千慕在微信裏給他分享了《春秋》,他晚上吃泡面時看到,但沒問原因,等到打電話這會兒再問。
戚千慕沒頭沒尾地說:“我們要見一面。”
“啊?”
“那首歌裏說至少要見面上萬次,而我們呢?我們才見了幾次呀?”
洛頤沒聽懂:“什麽意思?我和你的情況為什麽一定要跟歌曲相匹配?”
戚千慕仍是沒有解釋,直接宣布:“你明天要陪我去游樂場玩。”
洛頤:“?”
戚千慕直接進入軟言請求的環節:“好不好?我小時候沒機會去,只能長大了再去,你陪我去嘛。”
受不了別人求他的洛頤心裏産生了些許動搖,但嘴上嘗試着拒絕:“明天我要回實驗室幹活,沒時間。你怎麽突然說這個?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你天天都在做實驗,夠勤奮的了,偶爾有個一天半天休息去玩有什麽關系?絕對影響不了你的實驗進度,你放心吧。你就好像那種一小時不學習就害怕自己考不了全年級第一的好學生,其實根本不會,你的第一根本跑不掉。”
“……”
“就半天,你上午沒空的話,我們下午去,游樂場在周末都是晚上八點半才關門的,下午兩三點去也能玩很久。你就答應我嘛,我身邊都是些酒肉朋友,沒人想去游樂場,都嫌幼稚,只有你不嫌棄,我只能找你陪我。”
“……”
“我們約好了,明天下午兩點吧,我在校門口等你。”
“不是,你等等……”
洛頤話沒說完,戚千慕挂電話了。
洛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