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小醜
十九、小醜
籌備晚會期間戚千慕挺忙,和洛頤的見面要改成兩三天才一次,甚至沒時間到S大學找洛頤,需要洛頤主動去酒吧找他。
戚千慕覺得過意不去,洛頤倒是挺高興,待在實驗室埋頭苦幹到晚上八九點,直接坐晚上空蕩蕩的公交車去酒吧。他其實依舊不喜歡嘈雜的環境,酒吧的音樂和燈光會讓他疲倦的精神更加疲倦,但酒精不是,他似乎有點迷戀上了酒的味道。
洛頤坐在吧臺等戚千慕撥半小時和他見見面聊聊天訴訴苦,他也會跟稍稍熟悉了的調酒師聊聊,慢慢喝一杯度數比啤酒稍高一點的酒放松放松,然後就搭地鐵或是叫輛網約車回宿舍,在酒精的作用下安穩睡覺。
有一次洛頤向戚千慕感嘆:“除了傷肝這一項,酒真是好東西。”
逗得戚千慕捂着嘴笑了兩分鐘還直不起腰,輕喘着氣說:“完了,怎麽感覺我把你這個好學生拖下水了,心裏有點愧疚。”
洛頤撇撇嘴,拆穿戚千慕的謊言:“你明明是心裏挺有成就感。而且好學生也能喝酒,甚至是應該愛酒,我國的酒文化可是源遠流長的。”
戚千慕又是笑。
周日傍晚戚千慕帶着給洛頤準備的行頭去到S大學接洛頤,當場給洛頤打扮成高個兒版哈利波特。
洛頤扭扭捏捏扯着鬥篷,躲在車邊妄圖遮住過路行人的目光,很是後悔:“我不想這麽打扮了,這樣好幼稚啊,人家哈利是十幾歲的小孩,我一個快三十歲的大老爺們假裝是他,說不過去吧?”
戚千慕雙手一拍洛頤的肩,一臉認真:“什麽幼稚,多可愛啊。”又将洛頤轉了個向,塞進車裏,“我們抓緊時間出發,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來不及了。”
洛頤仍是接受不了:“會被笑話的。”
戚千慕邊發動汽車邊安慰洛頤:“不會,去到現場你可以看到各種年齡的影視、動漫角色,還能看到各種動物,甚至是器物,大家都奇奇怪怪的,沒人會笑話你,他們只會稱贊你打扮得很像。”
洛頤不太相信地扯扯領帶,愁眉苦臉低頭看自己的裝扮,別扭地挑刺:“你忘記給我準備魔杖了。我的魔杖是鳳凰尾羽做內芯的,和伏地魔的魔杖內芯一樣,而且是來自同一只鳳凰。”
戚千慕見招拆招:“有的,在後座,你要現在拿着嗎?”
洛頤扭頭看向後座,果然看到一個長方形包裝盒,他的魔杖應該裝在裏面。洛頤更別扭了:“……不拿,等會兒也不要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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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千慕抿着嘴憋笑,問洛頤:“你很喜歡看《哈利波特》嗎?”
“還行,念初中的時候我的同桌給我看的,她是哈利波特的發燒友,每天一有空就跟我念叨哈利波特,晚自習我在寫習題,她在看哈利波特,我還羨慕過她,我家裏從來不允許出現那類書。”
“你如果在那個故事裏的話,應該是一個和赫敏類似的角色。”
洛頤頓了一下,輕輕笑着說:“我那位同桌也這麽說過。”
戚千慕說:“今晚你這樣打扮,也算是向過去的回憶致敬了。”
洛頤瞥了戚千慕一眼,嘀嘀咕咕:“我發現你很懂得怎麽拿捏我。”
戚千慕租用了某個距離市區一個多小時車程的度假村裏的、一大塊用來舉辦各種活動的大草坪,改造成晚會現場。
場地布置得和酒吧很像,有吧臺,有DJ臺,有五顏六色的射燈,以及堆積成山的酒水、自助餐形式擺出來的小吃,而廣闊的平地就如同舞池。
場地中央有一個用鐵架子圍住的柴堆,洛頤覺得入夜後那些柴會被點燃。
晚會還沒有正式開始,音響正播放着輕快的音樂,但場地裏已經有不少打扮得奇形怪狀的人,或聚成一堆拍照喝酒說笑,或和同伴挨在一起随着音樂節拍晃動身體。
如戚千慕所言,洛頤看到了各種角色,以及各種動物,甚至器物,他怎麽想也不會想到有人會将自己打扮成傳國玉玺和犬夜叉那把鐵碎牙。洛頤瞬間覺得自己這位哈利波特十分不起眼,莫說讓別人讨論,就是讓他們多看他一眼都有點勉強。
溫曉睿也在,正端着一杯酒和幾個打扮成動漫角色的客人交談。戚千慕交代溫曉睿照顧洛頤,便腳步匆匆不知跑到哪裏去準備了。
溫曉睿将洛頤帶到吧臺邊上坐,讓侍應拿了一堆小吃來,又問洛頤:“能喝酒嗎?”
洛頤自謙道:“能喝,不過酒量不太好。”
溫曉睿應了聲,讓調酒師給洛頤一杯果汁。
洛頤沒懂,猶猶豫豫地想告訴溫曉睿他不是一點都喝不了,正要開口,調酒師将一杯酒放在了洛頤面前,是上次在“Passion”戚千慕給他點的紅橙相間的雞尾酒。
洛頤問:“這是店裏度數最低的酒嗎?”
溫曉睿淡淡地回答:“對,專門給酒量不好的客人準備的,比啤酒的度數都低,跟果汁沒兩樣。”
“這樣啊……”洛頤幹笑一下,偷偷給相熟的調酒師一個眼色,那調酒師了然,往洛頤的杯裏再加一點朗姆酒。
洛頤收回視線,拿過酒杯嘗了一口,滿意地微微點頭,又看看溫曉睿的穿着,問,“你不去打扮嗎?”
溫曉睿和洛頤碰碰杯,說:“我不愛玩這些。”
“哦……”洛頤暗暗想早知道他也不打扮了,都是戚千慕,胡亂游說他。
“但是我男朋友愛玩,”溫曉睿指指遠處的一個手舞足蹈玩得正歡的綠巨人,無奈道,“那就是我見不得人的倒黴男朋友。”
洛頤皺眉瞅着那一團快樂的綠色,遲疑地問:“顏料?”
“嗯。”
“估計挺難洗。”
“嗯,一想到接下來幾天要抱着這坨綠油油的東西睡覺就恨不得立刻分手。”
“也不需要因為這個影響你們的感情。”
“最終應該都會影響的,我不知道造的什麽孽,交的男朋友都是這種傻不愣登的笨蛋,上一任參加變裝晚會時将自己塗成黃色裝比卡丘,這一任更慘,将自己塗成綠色,真是豁得出去。”
溫曉睿表情始終冷淡,說話卻風趣幽默,洛頤挺喜歡和他聊天,被逗笑了好幾回。
正聊着,綠巨人一臉傻笑朝溫曉睿招手。
溫曉睿輕輕晃動兩根手指算是回應了,又随意給了綠巨人一個飛吻,綠巨人頓時興高采烈,給溫曉睿比了個碩大的愛心,溫曉睿雙指捏成個小愛心回過去。溫曉睿一系列動作下來,表情依舊冷淡,仿佛十分嫌棄。
洛頤越瞧越覺得好笑,想溫曉睿其實既嫌棄又包容,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天逐漸黑下來,周圍的大小燈光盡數打開,進入場地的人越來越多,嘈雜聲響彌漫在整個上空,說笑聲、打鬧聲此起彼伏,人們分成一團一團到處拍照,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似乎通過小小的舉動就能擁有無數快樂。
用托盤端酒的侍應穿梭其中,他們就穿着在酒吧裏工作時的制服,但都戴着半張面具,面具上有各異的夜光圖案,瞧着有點詭異,若是他們隐入了昏暗之處,便只能看見一個在半空中飄蕩的發亮圖案。
盛宴将行未行,現場似乎有一種蓄勢待發之感,洛頤不免也跟着有了點激動,心跳加快,四處張望的頻率增加,想找尋戚千慕的身影,卻次次落空。
洛頤有點不安,目之所及的一切人和物都給他帶來陌生感和距離感。
洛頤想問溫曉睿知不知道戚千慕的去向,但溫曉睿正在分享戀愛經:“……大多數男人都被寵壞了,賤得很,還自相矛盾,既要鞭子,也要奉承,用點小手段對付他們,他們還覺得挺美。我們都是男人,說是誰都利用不了誰,關系平等,其實并非如此,主導的人是我,那他們就該為我犧牲……”
洛頤插不了嘴,問不了話。他本應該用心聽的,他對怎麽跟男生戀愛依舊一頭霧水,溫曉睿這位經驗豐富的熟手肯給他講課,他求之不得。
可惜時機不對,他沒辦法專心聽講。
溫曉睿似乎看出了洛頤正在焦躁地想着戚千慕,便同他說:“你放心,戚千慕沒這麽賤。”
洛頤:“……”
洛頤不懂溫曉睿将話題扯到戚千慕身上去的原因,溫曉睿還想教他怎麽對付戚千慕不成?他這個還不會走的,怎麽可能學着怎麽飛?
洛頤忽略了溫曉睿的話,趕緊提問:“你知道他去哪了嗎?把我帶過來了,他卻消失了。”
溫曉睿一派平靜:“不知道。”
“……”洛頤仿佛被澆了冷水,心往下沉了幾分,如同真的經歷了戚千慕的消失一樣。
溫曉睿停下他的戀愛分享,看向洛頤的眼中添了點興致,問:“聽戚千慕說你還是學生?”
洛頤不甚在意地應道:“對,在讀博。”
“還有多久畢業?”
博士生最讨厭聽到的問題排行榜第一名來了,洛頤的表情變得僵硬,小聲說:“……按道理來說還有兩年,但不知道會不會這麽順利。”
“那你現在順利嗎?”
最讨厭的問題排行榜第二名也來了,洛頤僵硬到無奈,回答:“一般般,不敢說順利。”
幸好溫曉睿就此打住了,沒有問出排第三名的問題——學歷這麽高,找工作一定很簡單吧?
溫曉睿只說:“讀書挺好的,加油。”
洛頤擠了個笑:“嗯,我會加油的。”
洛頤仰頭喝了半杯酒,不知第幾次焦慮地往四周看去。
這回倒是看到了他想要的變化。
現場的燈光突然全暗下來,在一片嘩然中只一束燈重新亮起,直直照在一個小醜打扮的人身上。
他跳着舞登場,是電影《JOKER》裏面的主角走下長長的樓梯一幕展示的舞步,所有動作都詭異,怪誕,荒唐,包含沉重的悲哀,自由又支離破碎。
他的打扮也和電影主角一樣,紅西裝,黃馬甲,墨綠色的半長頭發,臉上是用油彩畫成的小醜面具。
鮮紅的顏色勾出的笑容巨大,誇張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隐藏的傷痛,那是手指用力掰開嘴巴,硬是支起來的笑。
洛頤愣愣地看着那小醜,從他出現的那一刻,洛頤就知道他是戚千慕。
從洛頤所在的地方距離那小醜有二十米以上,洛頤其實看不清楚小醜的五官,但洛頤很肯定,那就是戚千慕。
大家很快反應過來,為戚千慕歡呼。
而戚千慕從身後的吧臺拿過一瓶香槟,瘋狂搖晃,大聲宣布晚會開始,讓大家放開了玩。
随着戚千慕開香槟的爆炸聲響,舞池中央的篝火在一瞬間燃起,火焰沖天,火光照亮每一個人的臉龐。
現場的人們立刻發出狂歡的尖叫聲,DJ瞅準時機開始播放動感十足的電子舞曲,鼓點密集得讓心髒難受,進一步炒熱氣氛。
戚千慕将半瓶香槟倒進篝火裏,火燒得更旺,本就吓人的尖叫聲也順着火勢擴大,大家都像瘋了一樣圍過去,而後在戚千慕的指引下圍着篝火跳亂七八糟的舞,有些人會跳,有些人亂跳,有些人只是在傻樂。衆人如同篝火周圍的一圈河流,快一陣慢一陣,聚一陣散一陣,形态各異,除了前行的方向是決定的之外,其餘的一切都随心所欲,歡脫散漫。
而戚千慕一直在離篝火最近的地方跳舞,仍是電影中的小醜舞步,對不上音樂的節拍,和周圍狂歡的人也格格不入。
他在人群最深處,卻像是獨處。
洛頤從人與人之間縫隙看向戚千慕,不同人的身影将戚千慕切割,洛頤一瞬不瞬盯着看,只能看見舞步的小部分,以及戚千慕專注于演出的半張臉。
這個無法完整觀看的表演,給了洛頤近乎完美的震撼。
電影裏小醜用來撕碎過去種種的一段舞,在戚千慕身上似乎也有此威力,戚千慕此刻如同掙脫束縛重獲自由的野獸,伴着傷痛與悲鳴在夜幕之下起舞,血腥味濃重,恐懼的陰影未散,可這頭野獸已經沒有任何桎梏了。
叛逆又哀痛的小醜,比任何時刻都強大,比任何時刻都孤獨。
而漫延到洛頤身上的餘韻,同樣有此威力。
一切都被撕碎了。
他想大步走過去擁抱戚千慕。
這種沖動無比強烈,在他身體裏如火焰般燃燒,灼傷他,炙烤他,也驅散籠罩在他心上的迷霧。
但屬于他的過于笨重的雙腿将他釘在了原地,他沒有挪動。
戚千慕的一段舞完成後,DJ重新掌握舞池的主導權,維持着現場熱烈的氣氛,五顏六色的射燈也投入使用,一瞬間将大家帶回酒吧裏。戚千慕開始往人群外移動,許多人朝戚千慕靠近,張開雙臂要和戚千慕勾肩搭背,都被他笑着推開。
洛頤看着戚千慕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與他對視,上下都畫了三角形的眼睛裏有笑意,但皮肉不笑。
戚千慕佯裝兇狠地說:“Why so serious?”
洛頤只一味發愣,注視戚千慕那張裝飾過度以致面目全非的臉,沒有接話。
戚千慕笑了,露了個很燦爛的笑容,嘴唇彎起的弧度和畫在他臉上的大笑紅唇一模一樣,減輕了小醜面具的詭異性,讓他恢複了半分往日的模樣。
“被我吓到了?別怕別怕,我不是怪叔叔,來,送你一朵小紅花。”戚千慕邊說邊從身後拿出一朵玫瑰,親了一下豔紅的花瓣,而後遞給洛頤。
洛頤勉強跟着笑了笑,接過戚千慕手裏的玫瑰。
他忽然想起自己從前收過兩次花,一次是本科畢業,一次是研究生畢業,都是他的姐姐為他準備的祝賀禮,他的爸爸站在他的身邊,愁苦的臉上挂着一絲笑,也在祝賀他順利畢業。
他的人生軌跡如此清晰,沒有一丁點意外與冗餘,沒有任何超過大多數人正常認知的時刻,哪怕是用離心機分離他的人生,也只能分出兩層——先好好學習,然後好好工作。
碰見戚千慕是他第一次偏離軌道,是他第一次品嘗意外的滋味。
為了尋找一個定值,他将自己的生命塗抹在實驗室中,他要尋找可以應付一切都處于變化中的疾病的固定治療方式。他明知道自己做不到,還是固執地要去試,不死不休。
但他不是不渴慕天邊散漫的雲,沒有形态,不需要有形态,跟随着風去流浪,仿佛能夠漫過萬事萬物,以此方式坐擁世界。
從前他只能擡頭看,可現在他似乎可以擁有某些像雲一樣存在的時刻。
感情不是做實驗,沒有實驗步驟,沒有被嘗試出來的确切方式,沒有儀器,沒有器皿,沒有數據,無法通過計算得出,無法建立确切的模型,無法做出任何統計。
這讓他非常恐慌,他這輩子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找到确切的數據,他不具備處理和接受意外的能力。
他找不到任何參考值,得不到任何論文的指導,如果要前行,唯有投入到一次前途未蔔的冒險,聽從心裏最隐秘的地方發出的微弱聲音。
那聲音在許久之前就生成,原只是一縷氣息,後來逐漸成長、壯大,至可以發出聲音,可以接連不斷地訴說。
他在說,他喜歡戚千慕,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