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車禍

二十九、車禍

洛頤氣了十來天,情緒持續處于備戰狀态,只要想起來與戚千慕有關的任何事,随時随地都能生氣,像根火柴,一摩擦就會燃燒,燃點極低。

從小到大洛頤都是個脾氣挺好的人,很懂得自我纾解,沒試過讓自己的憤怒存活這麽長時間。洛頤覺得這樣的自己不可理喻,他不喜歡,卻又控制不住。

都怪戚千慕那個沾花惹草的大話精,将他害成這幅鬼樣子,洛頤憤憤地想,于是更氣了。

洛頤身邊沒有可以接收他的怒火的對象,無處宣洩,唯有自己咬着牙承受,自己發的火,自己往下咽,每天體內都火燒火燎的,心肝脾肺腎快要被燒成灰了。

戚千慕幾乎每天都會發一條微信問問洛頤的近況,洛頤不僅不回複,并且要說一段60秒的罵人語音洩憤,說完就上劃取消,不發送,聊天界面上唯有一溜戚千慕的獨角戲,整齊簡潔,一如洛頤在人前表現出來的平靜。

這不能讓洛頤消氣,找個由頭将憋在心裏一天的話吐出來而已。然而話說出來了,內裏還是只剩一堆灰。

情場失意,只能寄情于工作,洛頤減少了一切不必要的活動,連飯堂都很少去,頓頓吃泡面,全力以赴修改論文,錐懸梁頭刺骨,披星戴月,不顧自己死活地拼命一段時間後,終于得到導師的肯定,定了稿,又忐忑不安地向雜志投了稿,然後進入漫長的等待結果的階段。

暫時不用被論文纏身,洛頤稍稍閑了一些,心情也稍稍輕松了一些,如果沒生戚千慕的氣,他應該可以和戚千慕出門玩一整天慶祝慶祝,好好緩解身體的疲累,好好慰勞努力過的自己。

洛頤現在甚至因為不知道約誰出門而猶豫要不要出門,他不想約別的朋友,他們可能都挺忙的,他怕他的邀約會打擾到人家,沒有誰是像戚千慕那樣随時準備好被他打擾的。

原本值得開心的事變得不上不下有點尴尬,這也要怪大話精戚千慕,于是洛頤又說了一段60秒語音,完全不想講道理,什麽賬都往戚千慕頭上記,說完再取消發送。

不過洛頤還是出門了,窩在實驗室用功到晚上快九點,洛頤心裏想要為自己慶祝一下的欲望不曾減退,他便離開實驗室,慢騰騰走出學校,沒有約誰,就他自己一個人瞎逛,想去哪間晚上還營業的小店吃點甜食。

他在戚千慕的影響下已經養成了偶爾外出逛逛讓自己放松放松的習慣,缺失這個環節的話,他會感到不舒服且念念不忘。

洛頤從學校側門走出,走左邊的那條他許久不曾走過的路。

S大學在新城區和舊城區的交界地帶,往右走是嶄新的高樓大廈和商業區,往左走是老舊樓房和幾棟标志性高樓相間的充滿煙火氣的區域,洛頤念本科時會在舍友的邀請下一同到學校左邊的各種小店吃吃喝喝,經濟實惠味道好,他挺喜歡的。後來升學了也搬宿舍了,從前的舍友各奔東西,他自己被困實驗室,很少過來這邊。

不知逛了多久,也不知逛到了哪裏,洛頤走進一條居民區附近的、他不認識的街道,卻還沒有遇見他想要走進去的甜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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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頤有點累了,正想着進一家便利店買杯雪糕,可一步沒邁出去就停住。

前方忽然發出巨大的撞擊聲,還伴随着幾聲尖叫,洛頤被吓得一激靈,緩緩神,趕緊擡步向前走去。

洛頤從圍觀人群邊上張望,雙車道的居民區馬路上一片狼藉,歪到在地的電瓶車有五六輛,頭盔、U型鎖、鞋子、各種細小的物品和零件到處散落,傷者東倒西歪或坐或躺,看樣子是發生了惡性車禍,肇事司機逃逸了,路邊的防護欄完全變形,飛到了對面車道上,洛頤剛才聽到的撞擊聲應該就是防護欄被撞時發出的。

洛頤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又撥開人群沖到事故現場中,提醒想要上前幫忙的群衆:“不要随意移動傷者!麻煩大家找點标志物攔一下後面的車輛。”

掃視一圈,初步估計是三個輕傷兩個重傷,輕傷的傷員臉上身上有血,但都自己慢慢挪到路邊坐着等待救援了,而重傷的傷員躺在地上發出微弱又模糊的痛呼聲,一個傷員的整條腿都扭曲着歪在身側,應該是股骨骨折了,一個傷員半條腿都是血,更慘,要麽是開放性骨折,要麽是開放性粉碎性骨折,且看那出血程度,必須立刻進行止血處理。

洛頤猶豫了幾秒。

他曾經聽不止一位醫護人員說過随便在街上行醫的風險,對方沒事還好說,萬一有點什麽事,極有可能被訛錢。

莫說街上,即便是在醫院裏正常工作,醫生護士也時不時被污蔑、被追責、被告上法庭,莫名其妙就要賠一堆錢。

他在規培時親眼看見一位成功替病人動了手術的師兄被病人控告,原因是師兄沒有交代病人不能随意走動,病人在走廊行走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哪哪都疼,并且拒絕驗傷,光是鬧。那師兄其實交代過病人了,還不止一次,可病人硬是說自己不知道。後來在院方的協調下科室和師兄一起給病人賠了一萬塊,結束這場鬧劇。

理是說不清的,院方态度是寧願犧牲醫生的,圖謀不軌的有心人是輕而易舉就能成事的,這世道。

怕擔責任,怕惹麻煩,怕多做多錯,是大多數醫護人員的想法。善意成為了刺向自己的尖刀這類事例,極大地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極大地破壞了人際交往中的安全感。

所以許多前輩都對洛頤說在街上遇到事故了,最好的保全自己的方法就是趕緊離開現場,不讓麻煩找上門。

不過持這種想法的前輩們是否真的會這麽做,洛頤覺得不盡然。

且洛頤好歹也經歷過見習、實習、規培等一系列在醫院當廉價勞動力的過程,雖不是正兒八經的醫生,但對救治他人有深刻的使命感,不可能見死不救。

洛頤暗暗嘆氣,想着以後要是被訛錢也沒辦法,命定如此,他的運氣可以壞,心腸不能壞。

交警騎着摩托趕到了,就近查看疑似股骨骨折的傷者。那傷者神志還算清楚,和交警說話還算口齒清晰,腿上的疼痛感還沒有襲擊他,他只說自己的腿好像麻了,動不了,背上好像有擦傷,挺痛。

洛頤和交警說自己是醫學生,請交警去做分內事疏導後面的車流保持現場安全即可,他剛才打了120,且傷者暫時不能移動。

有一位似乎學過點急救知識的中年男人蹲在另一個重傷的傷者身旁,查看其主要出血部位,而後拿出一串鑰匙,拉開鑰匙扣上的小剪刀,小心地将傷者的褲子剪開,徹底暴露出傷處。

洛頤随後也趕緊過去蹲在傷者的另一邊查看,傷者腿上的傷口極大極深,從小腿到膝蓋到膝蓋上五公分處都是血肉模糊的,斷裂的骨頭、骨碎在血肉中露出猙獰的一角。洛頤想這條腿可能很難保住,都快爛掉一半了。

傷者的血仍在不斷往外冒,洛頤三兩下解出運動褲頭的抽繩,死死綁住傷者大腿近心端的位置。

出血量太大,傷者的半條褲子都被浸濕,腿下積了一灘深紅色的血,且在緩緩增多,傷者已經出現休克症狀,臉色蒼白,皮膚發涼,陷入淺昏迷。

“血止不住。”洛頤一臉凝重對中年男人說。

中年男人回了他一個無措的眼神。

捆綁止血用處不大,就該進行更精準的按壓止血。洛頤朝後方看熱鬧的人群提聲問:“請問你們有沒有一次性手套?”

圍觀群衆皆搖頭。

洛頤拍打傷者的肩,湊到他耳邊問:“先生,你是否患有傳染性疾病?”

傷者意識模糊,無法作答。

時間緊迫,管不了那麽多了,洛頤直接伸手進巨大的傷口深處,找尋破裂的大動脈,按壓血管止血。

洛頤邊找邊在心裏不斷祈禱傷者千萬別死,也千萬別發生嚴重感染,不然他真的會說不清楚,他都沒有任何措施就上手對傷者做處理了。

事故地點離洛頤的學校其實就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急救中心分配過來的兩輛救護車都是S大學附院的車。

洛頤看到救護車車身上的醫院名稱,稍稍松了一口氣,其中一位随車醫生露臉,洛頤趕緊打招呼。

洛頤見過這位醫生,但不記得姓什麽了,于是直接喊:“師姐!”

醫生也認識洛頤,似乎同樣不記得洛頤的姓名,只略帶驚喜而又含糊地說:“诶,師弟,你在這裏啊。”

沒時間寒暄,洛頤趕緊交代:“傷者出血太多了,捆綁止血止不住,我找到動脈撕裂的位置按壓,師姐用止血鉗接一下吧。”

“好,小心點,先挪上車。”

洛頤就這麽跟着傷者上了救護車,陪傷者到S大附院去。

“來,擦擦手。”随車醫生遞給洛頤一小瓶酒精和一包紗布。

“謝謝師姐。”

醫生一邊處理傷者一邊問洛頤:“你來院裏工作了嗎?”

“沒有,還在讀博。”

“哦,讀博挺好的,讀完要留院嗎?”

“看情況吧,能留就是最好。”

洛頤話音剛落,手機響了,是張國榮版《至少還有你》。

等待被洛頤召見的日子裏戚千慕幾乎沒出門,他失去了對一切事物的興趣,不怎麽想喝酒,也不怎麽想和別人說話,窩在家,天天抱着蛋餅曬太陽,戚奶奶看不慣,踹了他好幾腳,但沒踹動他。

家政阿姨每天早上十點過來上班,下午六點下班,主要工作是掃地拖地擦桌子、買菜做飯洗碗、給戚奶奶捏肩捶腿并陪聊。

阿姨的中午飯一般都和戚奶奶一起吃,于是她這幾天都能看見游魂一樣的少東家飄出來吃中飯,吃幾口就放下筷子,又無聲無息飄走。少東家頭發又長又亂,雙眼無神,身形佝偻,行為詭異,瘆人得很。

阿姨對此十分不習慣,過去是她下班回家了戚千慕還沒起床,根本見不着,而她最近看見戚千慕的次數比過去幾年加起來的都要多。等戚千慕飄走,阿姨小聲問戚奶奶:“戚姐,孩子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看着沒有精神。”

戚奶奶輕輕搖頭嘆氣,嫌棄道:“誰知道他,一天到晚死氣沉沉,他倒像是八十歲的老頭。”

家政阿姨做好晚飯就下班了,晚飯只有戚千慕和奶奶一起吃。

戚千慕沒吃幾口又放下筷子要起身離席,但戚奶奶發話要他坐好,他便乖乖坐着沒動。

戚奶奶問:“這回又怎麽了?”

戚千慕其實不太想說,卻被戚奶奶瞪了一眼并威脅道:“你再不吱聲,我就打到你肯說為止。”

接受過很多次棍棒教育的戚千慕不敢不說:“……被抛棄了。”

“噢?說來聽聽。”戚奶奶突然有了興致,一臉八卦。

戚千慕哭笑不得:“就是被抛棄了呀,有什麽可說的。”

“誰抛棄你了?怎麽抛棄的?為什麽要抛棄你?”

“是你不認識的人,非常生氣又絕情地抛棄我,因為我以前是個混蛋。”

“呵,”戚奶奶幸災樂禍笑了聲,對戚千慕毫不同情,“你活該。”

“……奶奶,我正難過。”

戚奶奶一語道出關鍵:“你不讓人家難過,人家怎麽會讓你難過呢?”

戚千慕只能認輸:“是是是,我活該。”

戚千慕耷拉着腦袋,嘟嘟囔囔地問:“奶奶,你覺得我是個很糟糕的人嗎?”

戚奶奶客觀評價道:“你壞不到哪裏去,但也不算太好,中規中矩吧。”

“中規中矩……”戚千慕臉上有點惆悵,并不認同戚奶奶的話,“當初如果換一個長輩養我的話,我早十幾年就被打死了。”

“所以不能讓他們來養你。我對你沒有太多期盼,你能長成一個不壞的人,我就覺得很滿意了。”

戚千慕有了點訴苦的意思:“我現在覺得奶奶對我的要求太低了,我太散漫,成長的階段裏沒有正确的目标,所以長歪了,長不成一棵筆挺的大樹,只能當一棵歪脖子樹。我知道我自己不怎麽好,知道他可能會嫌棄我,就沒有第一時間向他透露太多事,我怕他對我的感情不夠深,不肯原諒我。但我這麽做又是錯的,這下好了,在他心裏我真成小偷了,用不光明的手段将他的感情偷掉。”

戚千慕扭頭看窗外的一片黑蒙蒙,和面對生氣的洛頤那會兒一樣,心裏全是慌亂。

他一開始去招惹洛頤的時候其實沒想過要隐瞞,也沒想過要談多認真的戀愛,更不認為自己的過去很見不得人。

誰知後來他越來越認真,也越來越沒有坦白的勇氣。

他從前覺得談戀愛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雙方看對眼就夠了,然後該喝酒喝酒,該上床上床,到了該分開的時候也用不着留戀,反正很快就會又下一個人補上。

現在知道是他太天真了,因為好感而産生的親密接觸很簡單,但因為愛戀而延續的相處其實很難維持。如果他希望和洛頤一起構築未來,那麽他的整個人,包括過去的所有人生,都應該像一本攤開的書一樣,毫無保留地呈現,讓洛頤讀懂他,了解他,并成為繼續書寫他的主要作者之一。

而他也不得不站在洛頤的角度去審視自己的一切。誠然,他那亂糟糟的過去對洛頤并不公平,也無法給予洛頤一絲一毫的安全感。

可那是過去,他根本無法挽回,他又不是哆啦A夢,沒有時光機。

他仿佛走進了一個死胡同,前路不通。

他對洛頤的喜歡,将攔着去路的牆壁砌得更高。

見過大風大浪的戚奶奶沒将戚千慕的煩惱當一回事:“慌什麽?天又塌不下來。”

“天已經塌了。”戚千慕撇撇嘴,又向戚奶奶撒嬌,“奶奶都不關心我。”

“我的關心有用嗎?而且哪裏輪得到我出馬,這是什麽天大的事?”戚奶奶那即便眼周布滿細紋也還是很漂亮淩厲的雙眼瞥了瞥戚千慕。

戚千慕:“……”

戚奶奶輕飄飄地說:“你覺得苦,那就對了,談戀愛就是要多吃些苦,多痛一痛。不苦,不痛,你怎麽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人家?”

戚千慕鮮少和奶奶聊感情方面的話題,此時聽到戚奶奶這麽特別的觀點,倒是起了一點好奇之心:“奶奶,你以前也會這樣嗎?”

戚奶奶臉上有得意之色,說:“我以前啊,都是讓別人痛。”

“哇,這麽厲害。那我爺爺是憑怎樣的本事娶到奶奶的?”戚千慕沒見過爺爺,他爺爺在他爸爸只有幾歲大的時候就病逝了。

“你爺爺沒什麽本事,跟你一樣,只是臉好看。”

戚千慕:“……”

戚奶奶一派理所當然:“我長得這麽美,總不能嫁一個歪瓜裂棗吧?肯定是挑方圓百裏最好看的男人嫁呀,不然怎麽生出你爸爸那麽漂亮的兒子,又怎麽會有你這麽漂亮的孫子?”

“……那我真是要非常感謝您了。”

戚奶奶吃了飯就下樓散步、和小姐妹跳廣場舞,差不多兩個小時後回來,并洗了澡泡了腳,接着看戚千慕不順眼,讓賴在沙發上逗蛋餅玩的戚千慕也趕緊洗洗睡了。

戚千慕揉蛋餅胖嘟嘟的肚子揉得正興起,不樂意動彈:“才幾點啊,這麽早。”

“都快到第二天了,還早?”

戚千慕不信戚奶奶那種早上八點就嚷着已經十點了的奇怪時間觀,點亮手機屏幕查看時間,果然,還不到晚上十點。

手機屏幕裏是各種APP的消息提示,其中一條寫着“S大學某博士實名舉報導師收受回扣貪污科研經費……”

戚千慕對“博士”兩個字異常敏感,瞬間就注意到了,他皺眉拿起手機點開那條新聞來看。

新聞标題還有後半段,“……導師反擊,指控某博士學術不端。”

新聞中的某博士也是醫學類的博士,且鬧得挺大,新聞下留言讨論的網友非常多,這件事不知道會不會對洛頤造成影響。戚千慕不太清楚學校裏如何風起雲湧,但聽洛頤說過的一些大事小事覺得那種地方挺複雜的,出了讨論度高的事情說不定會殃及池魚。

戚千慕看着手機掙紮了幾分鐘,還是決定給洛頤打電話。洛頤再怎麽生氣他也得關心關心,他的男朋友可不能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被誰欺負了。

電話接通後戚千慕還沒來得及詢問洛頤的情況,洛頤那邊就傳來時大時小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路這邊……出車禍了……我跟去醫院……學校附院……出血……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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