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四年前 巴黎

“……狄藍?”兩旁的女人發出激切的怪嚷聲。“狄藍。洛威?!”

春天的巴黎,是淺淡的紫羅蘭色,拱窗外的光線柔和酥暖,令人想懶洋洋的眯上眼,融入這座城市的慵懶。

隸屬于CL集團旗下的辦公大廈,一樓圓弧形廣場上,剛下伸展臺的狄藍,臉上還帶着妝,身上那件黑絲絨設計男裝是夏洛特。洛威冬季新發表的高級訂制服,全球僅此一件。

狄藍卻毫不在乎的穿着它,迅速穿越廣場,到最後甚至奔跑起來,追起前方相隔一段距離的纖細身影。

“停下來!”他朝着前方的人影揚嗓下令。

那輕晃着一頭斜分直亮烏發的身影置若罔聞,堅定地邁動腳下那雙牛津跟鞋,朝她的目的地前進。

狄藍低咒了一聲,跨大步伐追上前,所經之處掀起不小的騷動。

這一年他的聲勢正抵達巅峰,無論是玩票性質的伸展臺走秀,抑或是刊登在各大雜志的平面海報,俱在時尚圈掀起了一陣狄藍浪潮。

時尚界已經許久沒出過如他一樣,外貌才華兼具的全能天才,既能扛起一個時尚大秀,又能監制宣傳廣告,主導海報的設計概念,甚至是影響一個百年精品名牌的設計走向。這時的狄藍,無論內外皆令時尚界瘋狂,無數追求時尚的男男女女為他傾倒。

“停下來!”狄藍一個猛然跨步,在轉角處按住了前方女人的肩膀。

那道身影一震,随即防備的轉過身,一張白皙細膩的東方臉孔瞪向他。

是她,真的是她!狄藍深邃的褐眸升起一股激切。

女人蹙起秀眉,覽過他一身醒目的裝扮,困惑地道:“我不認識你。”

“不,你認識我,就在兩天前的派對上。”狄藍微笑地提醒。

……派對?姚曼寧的眉心處擰起了一個小結,開始回想兩天前的畫面。

那是一場迎接複活節的派對,由巴黎當地政府與民間團體策劃,似乎還結合了巴黎人最引以為傲的時尚活動,弄得當晚的尋找彩蛋節目格外聳動。

她本來不想去的,但那是難得的複活節連假,于是她與路盈聊勝于無的參加了,然後……在尋找彩蛋的過程中,她不小心脫隊了,意外闖進一間民宅的花園派對。

派對上的男男女女,全戴着半截的兔子面具,老實說那畫面挺詭異的,她見了心底直發毛,有點驚慌的逃離,但有個男人卻一直追着她不放……

噢天,當下的景象簡直像是恐怖片,一個戴着複活節兔子面具的男人在身後猛追不放,又是在夜晚,即便向來主張無神論的她也不禁吓壞了。

“停下來——”男人的手一搭上她肩膀,她立刻反手給了對方一拳。

“別碰我!”她發誓,她清楚聞見對方身上的酒味,即便這男人不是變态,在喝醉的情況下,他們一樣危險……

回憶如雲霧逐漸散去,姚曼寧瞪大水眸,望着眼前這個臉繪煙熏妝的美麗男人,她不得不說,眼前的男人五官深邃細膩,是那種介于陽剛與陰柔之間,分配得剛剛好的完美,幾乎無可挑剔。

“……兔子面具?”她一臉不确定的問。

狄藍笑容更盛的點着頭。“很高興你還記得。”

噢可惡!她沒想過這麽衰的事竟會被她碰上。“聽着,我很抱歉,當時我走錯地方了,加上裏頭的人都戴着面具,我很害怕……”

姚曼寧發誓,她唱作俱佳,表現得誠懇之至,相信對方若非惡人,應該會選擇原諒她。

“當我的缪思吧。”那男人對她說,仿佛是天賜恩典。

她僅僅呆了一秒,便從男人的裝扮,以及這句古怪的話,推敲出他應該是與時尚産業相關的專業人士。

“不了,謝謝。”她回過神的第一個反應是斷然拒絕。

就連多一秒考慮的時間也沒有,她的幹淨利落,幾乎是傷人的。

狄藍那張能秒殺上百道鎂光燈的天使臉龐,立刻在零點零一秒的瞬間僵住。

“你不再考慮一下嗎?”他又追上轉身離開的姚曼寧。

“不了,謝謝。”姚曼寧側過身斜睐一眼,那表情活似在拒絕推銷員的冷漠。

“為什麽不接受我?”狄藍又追上前。

“我根本不認識你!”巴黎這麽大,什麽怪事都有可能,說不定這個美麗得很不真實的男人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誰曉得呢?世界無奇不有!

狄藍聞言發惱,驀然一把扣住她手腕,拉着她往回走。

“喂!你想做什麽?放開我!”姚曼寧抗拒着,卻敵不過雄性生物那份與生俱來的蠻力。

狄藍将她拉到先前追逐的廣場,指向嵌在大廈外的電子牆,用着不可一世的口吻說:“現在,你認識我了。”

姚曼寧随他所指的方向,擡頭望去。

此刻握緊她手的男人,身影出現在巨大的電子牆上,在那幕時尚廣告中,他獨身伫立在一片沙漠裏,金褐色短發虛掩着雙眼,卻掩不去銳利攝魂的目光。

她被那道目光狠狠刺了一下,呼吸凝窒。她想,他說得沒錯,現在她終于認識他了。

他是路盈常挂在口中的天使超模,巴黎時尚圈的新寵兒——

狄藍。洛威。

那只是一個開始。

此後,這個仿佛生來就該活在鎂光燈下的男人,就這麽闖進她的生活。

她是為期一年的交換學生,所屬校區位于巴黎郊區,但沒課的時候,她常進城與路盈碰面。

很不幸地,主修時尚造型設計學的路盈,實習的場所正是CL集團底下的一個精品副牌,于是在一次巧合偶遇下,她與狄藍又碰上。

“嗨,曼蒂。”那個仿佛會自體發光的天使一朝姚曼寧走來,周遭的雌性生物立刻迸射出可怕的忌妒光波。

“我說了,不,不,不!”姚曼寧幾乎是失去耐性的對他吼。

恐怕全世界只有她明白,狄藍的臉皮有多厚,為了達到目的,又有多麽不擇手段!

這家夥大概是被她拒絕太多回,竟然逐漸在她面前卸下天使笑容,露出隐藏于內心的真面目。

這男人在外人面前頂着天使光環,碰上她卻是惡魔獠牙盡露。

狄藍像是存心跟她杠上,不管她走到哪兒,這個男人總會出現在她面前。

而這段期間,她也沒少聽關于他的“神奇”事跡,光是路盈一人分享的那些傳聞,便足夠她編纂成一本狄藍版的“一千零一夜”。

當時周遭所有人,全認定她是下一個獲得“天使祝福”的幸運兒,那些人根本不明白,她有什麽理由拒絕這個大好機會。

“你知道上一個被狄藍當作缪思的小模,現在已經走遍各大國際時尚秀,即使與夏洛特。洛威的合約已經結束,各大一線精品名牌依然搶着簽下她。”

“曼蒂,你不接受這個可能扭轉一生的機會,你就是天底下最蠢的人!”

人人懷抱明星夢,現代藝術大師安迪沃荷更說過,未來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的成名時間,以至于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堅持。

姚曼寧只覺得厭煩極了,她對時尚啊藝術啊這些高尚的玩意兒,能避多遠就有多遠,明星夢更是不曾有過。

況且,除了身高優勢以外,她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任何過人之處,包括臉蛋。

“你為什麽會選中我?我不夠高,不夠瘦,不夠美,你在我身上能得到什麽靈感?”

有一回,她又被狄藍設了局,由于路盈的緣故,被迫一起出席CL集團的某個時尚活動,毫無意外地,那個未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厚臉皮天使,又攔住了她的去路。

狄藍目光灼灼地凝視她,“那是一種神妙的直覺,我很難向你說明,但是那天晚上,當我看見你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你激發了我很多靈感。”

他眼中那抹狂熱,将原有的俊麗點綴如金,那種異常投入的專注力,以及近乎偏執的狂熱,仿佛他尋獲了世界至寶。

那是狄藍第一次,用美麗容貌以外的藝術家熱情,震懾了她,撼動了她。

并且,喚醒了她的恐懼。

于是除去強硬拒絕這個選項,她開始學着軟性回避,努力躲開當時聲勢已臻巅峰、鋒芒萬丈,卻仍想攀上世界頂端的狄藍。

這種你追我躲的戲碼,幾乎每隔幾天便會上演,屢屢碰壁之下,狄藍甚至透過路盈對她開出許多優渥的條件,以及令人咋舌的天價合約。

“我不是模特兒,我也不懂時尚,再多錢我也不接受。”姚曼寧當時毫不客氣地将整本合約扔上狄藍的胸膛。

據在場人士表示,當時狄藍的招牌笑容黯了,挫敗陰郁的神态令見證者好生同情,于是開始有人質疑姚曼寧的心态。

他們認為姚曼寧正在玩一種欲擒故縱的老把戲,只是任誰也想像不到,區區一個無名小卒,一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三歲的東方女人,居然懂得玩弄這種心理戰術。

荒腔走板的傳聞透過路盈的嘴傳進了姚曼寧耳裏,她氣炸了,隐身于暗處的某人則笑了——由于這件事,她更加認定狄藍是個陰險的家夥!

狄藍确實是陰險,他的陰險藏在美麗外貌底下,他開始對外釋出自己靈感枯竭的假消息,讓衆人誤信他缺乏缪思,導致創作力下降。

當一個天才因凡人而失去創作熱情,那個凡人便犯了罪——姚曼寧莫名其妙成了這個凡人,背負上莫須有的罪名。

幸好姚曼寧不碰時尚,不涉足藝術,她只要避而遠之,眼不見為淨,便能抵制那些荒謬的流言蜚語。

這大概是狄藍生平第一次被缪思拒絕。生在追求潮流與經典的時尚世家,他對美麗有一種莫名的偏執。

然而所謂的美麗,必須由狄藍來定義。

因此當身邊有人提出質疑,認為姚曼寧并無特殊之處,不夠資格當上狄藍的缪思,他不作任何解釋。

他認定的美麗,只要他懂得,便已足夠。

直到有一天,姚曼寧厭倦了這種躲藏游戲,兩人又碰頭的時候,她嬌顏盈滿不悅的高聲質問:“告訴我,為什麽偏偏是我?有更多比我更美的女人等着你發掘,為什麽要選我?”

狄藍望着她,那雙深邃的眼眸藏着一個未知的世界,那是她無法理解,或者該說,沒人能夠理解的美麗星球。

她想,她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沉浸于創作的藝術家,他們眼中看見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模樣。

但有幾樣東西,她在狄藍身上看見了——

為了追求他所想渴求的那份偏執,以及仿佛烈焰般将人吞噬的熱情。

只是她不禁要想,當這份熱情燃燒殆盡,當他轉身離開時,那些已為他深深着迷,願意燃燒自己獻上全部,只為成就他的缪思,該如何面對?

對于等同于擁有全世界的狄藍,他無法理解姚曼寧的拒絕。

當時莫維正好在歐洲出差,風聞他靈感枯竭的消息,特地繞到巴黎探望。

只是當莫維厘清來龍去脈後,卻笑得很樂,而且暧昧。“希望她成為你的缪思,該不會只是你的借口吧?說白一點,你只是想讓那個女人像其它人一樣為你瘋狂,這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

狄藍并不全盤否認這個說法。姚曼寧一再拒絕的态度确實惹毛了他,但假使她沒擁有能激發他靈感的那份特質,哪怕是一秒鐘,他也不會耗費在她身上。

但,再沉着的獵人,總有耐性耗罄的一天。

于是狄藍轉從路盈這方下手,他開出讓路盈加入夏洛特。洛威新一季宣傳拍攝的承諾,唯一條件是姚曼寧必須夥同參與。

區區一個實習生,又是外來的交換學生,能夠參與國際名牌的宣傳拍攝,這樣寶貴而輝煌的經驗,作為一個準時尚産業人士,路盈怎可能容許自己錯過?

于是禁不起路盈的千求萬托,姚曼寧終是同意,與路盈一起參與夏洛特。洛威新一季的宣傳拍攝行程。

拍攝現場,所有人忙得暈頭轉向,路盈加入工作團隊親身實習,獨獨姚曼寧像個裝飾品閑置在一旁。

百無聊賴間,她看見狄藍與攝影師不斷交頭接耳。

那可是國際知名的大攝影師,卻為了取鏡的角度問題,不停與狄藍一同讨論個中細節,可見狄藍的藝術天分,即便是專業人士,亦給予極高肯定。

接着她又看見狄藍親自指導女模的肢體動作,并花費許多時間,透過語言描摹出他腦中的畫面,整個設計團隊就這麽等着,近乎虔誠地聆聽他所說的一字一句。

後來姚曼寧才曉得,原來狄藍是學藝術出身的,涉足的領域有視覺設計、大衆媒體,甚至時裝設計以及繪畫等等。

但他畢竟是CL集團的繼承人之一,雖然是藝術基底出身,但他的最後學歷是商業管理碩士,這也證明他不僅藝術天分高,還有着一顆精明的腦袋。

盡管作為集團繼承人,但他不容被埋沒的完美外型,最終仍是被推上時尚舞臺,驚豔世人,受盡仰慕崇拜。

每個人都愛死了狄藍。他笑容可掬,高貴卻平易近人,當他嚴肅凜然,所有人跟着繃緊神經,加快手邊工作,不敢怠惰耽誤。

然後,姚曼寧見到了狄藍的前一任缪思。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俄裔少女;陽光親吻過的金發,冰晶一般的細瓷肌膚,大眼紅唇,纖細身型,宛若自古典畫作走出的少女。

記得前一年夏洛特。洛威冬裝的設計概念,便是以俄羅斯宮廷為發想,她想,應該便是受到該俄裔少女的啓發。

那時,姚曼寧清楚看見少女眼中的不滿,只因從頭到尾狄藍的視線不曾在她身上停駐過。即便當時少女已躍升為國際名模,走遍歐美各大時尚秀。

少女眼中亦有着忌妒——不,不只是她。

姚曼寧轉動眸光,望向身邊的每個女性,當她們看見狄藍與拍攝女模親密交談,她們的眼中全是或深或淺的忌妒。

雖然對這畫面并不意外,但親眼見證的當下,她極其震撼,亦感恐懼。

拍攝時間相當漫長,所有人都累垮了,唯獨狄藍一人依然神采奕奕,臉上不見一絲疲倦,那強烈的存在感,令所有人不敢松懈。

他踩着獨有的優雅步伐走向角落的姚曼寧,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刺眼。

“看,時尚産業沒有你想像中那麽可怕。”他說。“只要你同意簽約,你也可以像她們一樣,在鏡頭前發光發熱,甚至成為夏洛特。洛威的形象缪思,設計師也可能以你為設計重點,你的重要性将左右一個國際名牌。”

姚曼寧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一雙澄澈有神的晶眸爍爍發亮。

狄藍以為她心意動搖,接着說:“假使你是在擔心,我對你另有意圖,那你大可放心。我從不把缪思當成女人看待,對我來說,她們就像一個藝術品,我不會用藝術以外的心思對待她們。”

“那她們呢?她們也這樣想嗎?”姚曼寧忽然問。

“那是她們的事,我管不着。”狄藍瞬也不瞬的說道。

“你好可惡。”姚曼寧平靜地迸出這句話。

狄藍先是一怔,以為是錯覺,但緊接着又聽見她說:“你明知道你能輕易動搖她們,為了讓她們心甘情願成為你的謬思,你用笑容迷惑她們,但你的笑是虛假的,根本不是發自內心。”

狄藍發誓,那是他生平初次,深刻體會何謂赤裸裸被看穿的滋味。

是,他自私,他卑劣,為了尋找創作靈感,他動了點小心機,讓那些人心甘情願成為他的缪思。

從小到大他一直是這樣,為達目的,不惜犧牲小我,甚至是色相。至于那些人的迷戀與崇慕,老實說他根本不在乎。

她們只是幫助他創作的工具。

說起來她們都很蠢——除了那些能夠提供他靈感的特質之外——她們總是把他對靈感投入的熱情與愛情混為一談,誤以為他将缪思當成女人看待。

其實他只是将缪思當成一個激發靈感的媒介,一種活生生的工具,從她們身上撷取他需要的養分。

那些創作養分,也許是一種神韻,一抹凝視,一個微笑,一個轉身的瞬間,任何能觸動他靈感的特質。

但女人總是喜歡将與男人有關的一切硬是跟愛情串聯,認定他從她們身上尋找的那份狂熱,是她們夢寐以求的真愛。

他不在乎,只要她們乖乖聽話就好。

他要的是靈感,而她們要的往往更多,除了愛情,還要名氣、金錢、虛榮。

他認為她們并不吃虧,因為到最後,在愛情落空之後,她們依然能擁抱着那些空虛的物質,繼續往前,誰也不虧欠誰。

于是他開始任由這些女人去幻想,只要她們乖乖當缪思,他不介意用笑容滿足她們浪漫的妄想。

但,姚曼寧看穿了那抹笑,看穿了他。

那一刻,他幾乎是顫栗的,有種靈魂正被她深邃凝視的錯覺。

從來沒人能看透他內心的邪惡——除了莫維。但他不算,畢竟兩人是親兄弟,這家夥又是被他欺壓到大,自然很清楚天使心中住着魔鬼的事實。

“你這個自私的混球,憑什麽玩弄那些女人的感情?”姚曼寧冷冷地指控。“就為了提供你靈感,成就你那偉大的創作?”

頭一次接受如此沉重的指控,狄藍微怔,同時心底湧上一股奇特的情緒。

那是前所未有的澎拜。

不曾有過的激切,充滿了生命力,以及源源不絕的熱情……老天,姚曼寧的凝視竟然能觸發他無窮的創作動力,她是一個奇跡,一份上帝的恩賜。

“當你利用完這些女人之後,便将她們連同她們付出的感情一同扔棄,你真的好自私好可惡。”

姚曼寧的情緒異常激昂,仿佛透過狄藍,控訴着另一個人。

狄藍不傻,當下便察覺她的不對勁,但他沒阻止她,反而心情愉悅的提出抗辯,“即使她們被我抛棄,她們也已經藉由我,得到她們更想要的,那就是名氣與金錢。曼蒂,那些女人甘願成為我的缪思,不見得是因為愛情,愛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偉大。”

姚曼寧瞪着他,那雙東方人少見的大眼睛,燃燒着他無法理解的怒焰。

片刻後,她看上去像是耗費了全身力氣,才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別開臉,抓起包包想走。

與狄藍錯身之際,她一只纖臂忽然被他扣住,被迫停下腳步。

“你是怎麽看出來的?”他側着身,深湛的褐眸垂掩而下,投進她盈滿不悅的眸心。

“看出什麽?看出其實你很焦慮,看出你一直想證明自己除了美麗,還有其它價值?看出你拍攝的作品,其實都是自戀的自我反射?所謂的缪思根本不存在,你熱愛的是你自己。”

激促憤慨的一席話,徹底震住了狄藍。

姚曼寧只是輕瞪他一眼,擡起手肘撞開他,火大離去。

當她直視他雙眸,振振有詞的說出這些話時,狄藍感覺他整個靈魂被那雙眼貫——

他在她的注視中,不着一縷,赤裸裸地,毫無保留。

那天過後,狄藍将自己鎖進個人專屬的工作室,閉門不出。

他像個研究狂,翻出自己參與的每一個拍攝作品,钜細靡遺,逐頭至尾檢視它們。

兩天沒阖眼,他将自己的作品檢閱完畢,然後筋疲力盡的陷進大床裏,手中抽起已經戒了很久的煙。

莫維到歐洲出差,特地繞到巴黎探視久違的兄長,一見到他便是這副頹靡荒廢的半死狀态。

“我們美麗的天使怎麽抽起了人間煙火?”難得見到總是神采飛揚的兄長露出被世界遺棄的頹廢樣,莫維趁機調侃一番。

狄藍将短煙拿開,冷冷瞥他一眼。“莫維,閉上你的嘴。”

“喂喂,你吃錯藥了?你的天使微笑去哪兒了?”莫維驚訝地跌坐下來。

“我想拍一部作品。”煙霧缭繞中,狄藍眯起眼。

“你拍得還不夠多?別忘了,模特兒跟藝術指導這些事,都只是你的副業,你應該關心CL集團的股價,以及未來的動向,還有夏洛特。洛威下一季的營收。”

“我不在乎錢。”狄藍冷冷地說。

這是事實。做為時尚界的精品龍頭,CL集團已經是全球營收最高的奢侈品集團,身為繼承人,錢對他來說從來就不是重點。

姚曼寧說得對,他确實很焦慮,一直想着透過顯露才能,證明自己并非只有空泛的美麗外貌。

正因為他什麽都不匮乏,早已擁有一切,因此更想證明自己。

成名要趁早,于是他将自己推上時尚舞臺,展示與生俱來的美貌之餘,更讓世人看見他的藝術天賦。

他深信自己擁有的才能,足以驚豔全世界。

時尚界恐怕是世上最殘酷的産業之一,人們不會出于仁慈而給予掌聲,但他得到了全部人的贊賞,事實證明,他的天賦無庸置疑。

但他依然焦慮,依然苦于追尋證明這份天賦的下一個可能性,于是他插手夏洛特。洛威的設計,甚至介入主導每個宣傳拍攝,透過一次又一次贏得世人的贊譽,證明這副美麗軀殼之下,藏着更深邃豐富的靈魂。

他将這份焦慮掩飾得很好,有時就連他自己也遺忘,只是單純地投入每一個創作,将他對美、時尚、藝術的理念,融入他經手的每一份作品。

但,說穿了,這些作為全是源自于一份焦慮。

一份渴望證明存在價值的焦慮。

這份焦慮透過他的潛意識投射裁切,成了無數的碎片,散落在各個作品中。

沒人看見,沒人發現——

除了她。

“狄藍,究竟發生什麽事?”莫維被他異常執着的神色駭着。

狄藍默不作聲,手中的煙随意往要價上萬的真絲寝具撚去,然後跳下床,撈起散落在沙發的外套往外走。

“你要去哪兒?”莫維在後頭高聲問。

“去找一個答案。”狄藍頭也不回的消失在門後。

酒紅色複古敞篷跑車,奔馳于巴黎的深夜,抵達位在郊外的校區時,墨藍色的天空透出一束霞光。

狄藍當然知道要上哪兒找人,早在他執意纏上姚曼寧時,他便将她在巴黎的動向調查清楚。

姚曼寧住在大學校區鄰近的小小區,成排的灰磚老房子,其中兩棟是學生公寓,她就住在其中一棟。

當他将車停靠下來,透過擋風玻璃便看見她。

她在小區前的小公園裏,長發散在身後,有絲淩亂,身上罩着大大的黑色披巾,掩飾底下的睡袍。

她蹲在花圃前,身邊圍繞着一群鴿子,她撕了一把面包屑撒去,鴿群低頭啄食。

顯然有人昨夜有嚴重的睡眠困擾,因為那張白皙的臉蛋正挂着兩圈深深的青色暗影。

她疲倦的掩下眼眸,晨光暈染了她的側臉,像一幅靜止的油畫,但當她仰首望向天空時,眉宇間的那抹強韌,使她看起來充滿生命力。

修長的指頭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彈打着,那急促而焦躁的節奏,應和着狄藍此刻的心跳聲。

狄藍下了車,關門聲驚醒了那群鴿子,紛紛飛起,姚曼寧也看見他,表情錯愕的站起身,眼底是濃濃的掙紮。

“你是怎麽辦到的?”幾個呼吸的時間,滿目血絲的狄藍已來到她面前。

“什麽?”她被他的頹廢模樣吓了一跳,一時回不過神。

“我問你,你是怎麽辦到的?”他扣住她的雙肩,一反平日的從容。

她滿眼茫然。“我什麽都沒做……”

“你為什麽能看穿我的心?”

“這很重要嗎?”她有絲回避的眨了一下眼。

“對我來說很重要。”狄藍寒峻的說道。

“這有什麽困難的?只要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

老實說,這兩天她很懊悔,當時為何要逞一時之快對他吐露那些話,那無疑是替自己惹上更多麻煩。

“這就是你拒絕我的原因?”

“不是。”她望着他的雙眼,堅定否認。“我對時尚或藝術沒有興趣,跟你的焦慮或者自戀一點關系也沒。”

狄藍望着被他攏在雙臂之內的女人,忽然有種被什麽牢牢抓住的錯覺,可明明是他抓住了她。

“你生病了?”冷靜下來後,姚曼寧才發覺,總是光鮮亮麗的他,此時竟然一身頹廢邋遢。“你的臉色看起來糟透了……”

這份關心驀然打住。

她不該問的,那語氣,那話,聽起來像是為他擔憂。她一點也不希望兩人有任何牽扯,即使是朋友交情也不允許。

狄藍心情複雜交錯,他甚至不知該用什麽樣的面貌,面對這個将他從裏到外完全看透的女人。

狄藍舔了下幹燥的嘴唇,早晨的風吹亂前額碎發,他目光深邃的凝視她,沙啞地說:“曼蒂,我累了,相信你也是。給我一個機會證明自己,當我的缪思,哪怕只有一小時也好。”

一如往昔,姚曼寧當下不假思索想拒絕。

但,當她看見他眼中那抹灼熱的執着,那旋轉發亮的美麗星球,那座她永逮不會懂的另一世界,她讓步了。

“好,我給你一小時。”她平靜地說。“但前提是,不管你想利用我從事什麽樣的創作,我都不露臉。”

“……狄藍?”

莫維的叫喚将狄藍從封鎖的記憶之海撈回現實世界。

狄藍緩過神,瞥見手機上的時間跳了兩分鐘。

短短兩分鐘,卻已足夠他回憶四年前發生在他與她身上的每件事。

“是那個女人嗎?”莫維指着手機屏幕上的監視畫面。“那個你還沒完成的影片模特兒,就是這個女人嗎?”

狄藍沒響應他,而是開口要求司機将車掉頭,循從來時路返回“巴黎香頌”。

莫維太好奇了,也不打算阻止他。“狄藍,你別再賣關子了,究竟是不是?”

一切的分水嶺,都從四年前開始。

以四年前為劃分,過去的狄藍從不與出任缪思的女人有情感上的牽扯,大多時候是那些女人混淆了這份關系,故意制造假緋聞好哄擡身價。

但自從四年前開始,狄藍的作風驟變,他的一切都起了變化。

四年來他一共換了七個缪思,每一個都與他有過戀愛關系,七段感情的結局皆是無疾而終,無一例外。

盡管時尚界開始傳出他花心的耳語,甚至更難聽的傳聞,但狄藍根本不在乎,态度依然故我。

其實這種事在時尚界早已司空見慣,衆人并不當回事,但莫維很清楚,四年前那支未完成的廣告影響狄藍甚巨。

他一路看着狄藍如何走進七段感情,又是如何走出來,他是最清楚情況的人,狄藍會跟這些女人談戀愛,分明是在逃避某個現實。

莫維不曉得該怎麽形容,或者分辨四年前與四年後的狄藍,他依然積極于展現自己,無論是得天獨厚的外貌,抑或是才能。

但有些什麽就是變了。

狄藍變了,他似乎在懼怕什麽,又好像在閃躲什麽。

究竟他懼怕什麽,又閃躲什麽,答案恐怕只有他,與那個未完成的廣告中留下一抹背影的女人最清楚。

禮車抵達“巴黎香頌”門口,狄藍邊盯着手機屏幕邊下車,莫維則被留在車上,帶着滿腔疑惑離開。

狄藍快步走進大廳,屏幕上的姚曼寧正抱着花貓走進電梯,邁動的長腿驀然收步,他停在大廳的正中央,收起手機,擡頭望着電梯門。

等待。

當。一部電梯抵達,漆金鋼門才剛剛開啓,狄藍已大跨步走去。

“呀!”

“喵嗚!”

電梯裏的一人一貓不約而同發出驚吓聲,表情同樣驚恐,那畫面滑稽可笑極了,但狄藍可笑不出來。

胖呼呼的花貓自姚曼寧懷裏掙紮蹦下,循從本能想逃離逐漸逼近的陌生人,可惜狄藍快手一按,早在貓咪逃脫前,電梯門已密阖。

姚曼寧驚吓過度,虛脫似的緊貼着身後的鏡面。“你、你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你吓到我了……”

一只手臂越過她的肩頭,貼在她身後的銀花鏡面上,她瞪圓了晶眸,被狄藍突來的壁咚手勢奪走了心跳。

仿佛意識到主人正陷入困境,胖花貓蜷到角落,做出觀察敵軍的姿勢,電梯裏少了貓嗚,落入沉默。

狄藍用另一手執高手機,好讓她看清楚監視聯機的畫面,在她徹底傻掉的愕瞪中,微笑地說:“故意讓貓咪到我的地盤撒野,又讓它盡情享受我的大床,将我的醜照與朋友分享,曼蒂,你到底想做什麽?”

“你先把手拿開……有話好好說。”望着那張不斷逼近的俊臉,姚曼寧屏住呼吸,胸骨被狂跳的心髒撞得發疼。

“你在整我嗎?”狄藍挑了一下眉。

“沒有。我很尊重我的工作,我沒有。”整人計劃不是出自于她,她只是倒黴的打手,不能把帳算她頭上啊!

“你到底想做什麽?”狄藍直接判定她有罪。“四年前忽然消失,四年後再碰面,你居然利用工作之便惡整我,其實你的用意是想讓我忘不掉你,對吧?”

姚曼寧呆住,瞠大的水潤黑瞳映上狄藍暴躁的俊顏。

四年後再重逢,其實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假象,仿佛那些令他們恐懼的都不曾發生過。

仿佛四年前的他們,只是彼此生命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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