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喝酒了
你喝酒了
“你的行李箱呢?”走到教學樓的拐角,顧轶忽然停下腳步側過身問我。
我低頭正在想中午吃什麽呢,聞言吓了一跳,倒退兩步,隔開一段距離,說:“我不住校,我在外租了房。”決定就在一瞬間,我真佩服我自己。
顧轶挑眉,翻臉跟翻書似的,秒變冰山臉:“雖然院裏以自願住校為原則,但你報的臨床醫學課業繁重,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但是在外面比較方便……”
我話還沒說完呢,顧轶鐵着臉道:“你別以為咱們學校是一般的三流大學。這是醫學院,很重視學生體能。按照往年慣例,等這個星期迎新晚會一過,新生都會被安排進入軍訓基地開啓封閉式訓練。別怪我沒提醒你,你住校外,因為其他原因趕不上……或者是錯過軍訓是會被扣學分的。”
我沒曾想到會去校外軍訓,一時心亂如麻,尴尬地笑笑,問:“那請問顧博導,軍訓大概是多久?”
顧轶看了一眼腕表,說:“25天。”
我兩眼一抹黑,靠,比高中多了整整十天!
高一在學校足球場軍訓完了曬脫我一層皮已經是噩夢,現在偶爾想起那個魔鬼教官還心有餘悸,要是去軍訓基地訓練那還要不要人活了。
“怎麽,你怕了?”顧轶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笑容,邊走邊說。
我故作輕松地道:“顧博導見笑了,我鄉下來的,這點苦都吃不了,我還讀什麽書。”
顧轶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猜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穿的那件嶄新的短袖和腳上的新球鞋——苻清予買的,充分印證了“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句話。
顧轶輕笑一聲,又轉過身去。
“顧教授又帶新人吶!”
剛進政教辦公樓的公用辦公室。便見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從堆積如山的桌案上擡起頭來,一臉疲色地瞅着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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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那副滿臉緋紅剛睡醒的樣子,昨晚絕對是跟酒友拼酒熬了大夜。
“新人不都是從你這裏出來的,你看這個人像是你教過的嗎?”顧轶兩手撐在書案上,俯視那個男人,“我只是個幫忙帶路的。”說着又看了我一眼說,“這是你這一屆的輔導員。”
導員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說:“你是來報到的?”
我說是。
導員的身子往後面的椅背一靠,雙手抱臂一臉玩味地看着我,不可置信地道:“同學你逗我呢,今天幾號了,這麽晚才來報名?你咋不等軍訓了再來報名?”
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氣,讓我夢回高中。當時的班主任也是這個樣子,每次班上舉行活動必須提前一小時到場,要是沒來就是一通臭罵或是電話轟炸。
明明發的通知單上寫了時間,提前半小時已經足夠了,這老師就非得搞這死出,不提前一小時來就含沙影射說我們這些當學生的不尊重老師,不積極,态度不好……靠,既然這樣,那還發什麽通知給我們簽名,直接在通知上明确讓學生提前一小時不行嗎?
我面無表情地道:“我是按通知的時間來報到的,沒有人告訴我最後一天來報名不可以。如果事實就是如此,那我只能找校長了。正好我關注了韓校長的微博,有韓校長的郵箱……”
“得得得,身份證和照片之類的資料拿過來,我這就給你報名。”導員一下子沒了氣性,坐得端端正正,跟銀行的公職人員有得一拼。
辦完手續,我正拿手機掃碼交學費,導員連忙阻止我道:“你先別急,咱學校有規定,過了軍訓才收學費。現在只需要交一個月的夥食費和住宿費。沒過軍訓的,就當是免費進大學來體驗生活了。”
我一臉疑惑地望着他,他擡眸看了顧轶一眼,顧轶看着腕表上的指針,板着臉,解釋道:“确實是這樣,我說過,咱們學院對醫學生的身體素質要求很高。每年都有很多學生撐不過軍訓,自願轉學或棄學的。”
導員點點頭,認真道:“對,顧教授說得沒錯。要是你能通過軍訓,學校會無條件減免百分之十的學費。”說着又遞給我一張入住宿舍的排單表,道,“咱們臨床專業的宿舍已經滿員了,你只能跟護理學專業的住一起了。”
我看着排單表,搖搖頭道:“我不住宿舍,我走讀。”
導員嘆氣說:“同學,你要想好啊,這附近的租金很貴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往後很難申請的。”
顧轶:“随他吧,能不能過軍訓這一關還很難說呢。每年軍訓都會刷下一大片人。他要是真過了,宿舍有的是,想住單間也可以申請。”
聽聽這福利待遇,簡直是我夢中情校。要是我現在沒有兼職,分分鐘想住進來。可惜啊,我要是沒工資,也沒底氣進來報名了。
辦完入學手續後,導員繼續趴着睡覺。顧轶與我一前一後出了辦公室。
“謝謝你。”走到岔路口,我低了低頭,真誠地表達了感謝。
“你住哪?”顧轶兩手擱在腹部端着,像個老幹部在問話。
我尋思問這幹嘛呢,随口道:“街上。”
顧轶很紳士地從兜裏拿出一把車鑰匙,笑着說:“我正好要出校門,順道送你吧。”
我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節奏,心想這人到底是記得我們之前見過還是不記得呢。轉念又一想,他剛才一直在看表,應該是有什麽急事。
“不麻煩顧博導了,我走路回去就行。”我說。
“我的車就在前面。”顧轶摁車鑰匙開了鎖,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顧小龍和你讀的同一個高中,你應該知道他吧。如果方便的話,跟我上車,我有話想問你。”
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像個囚犯似的手上自動給自己加了無形的手铐,跟他上了車。
然而,等我上了車,顧意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問。他載着我去了一家餐廳——“荷塘月色”,名字取得很小清新,裝潢卻很奢華豪氣,屬于宰人不見血的類型。
不用說,在裏面吃飯的人非富即貴,消費必定也不是我能承擔得起的。
但是既然是別人讓我來的,我也懶得擺姿态,欣欣然跟顧轶走了進去,七彎八拐進了一間包廂,見裏面坐着兩個打扮精致的美女。
美女一號見到顧轶便熱情地起身打招呼,說什麽“師兄,這麽晚才來,我想死你了”之類的膩歪話。美女二號則一臉害羞地坐在那裏,顯得相當拘束——但她的拘束和穿着打扮都是裝的,我一眼就能認出她是顧小龍的女朋友王思娴。
我把書包放下來,擱在膝上抱着入座,目光放空,想象着接下來會吃什麽樣的大餐。
“師兄,來,跟你介紹下,這是我妹妹。”美女一號目光灼灼地望着顧轶,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原以為你跟之前那兩次一樣放鴿子,所以帶了她來……”
顧轶笑着坐在我旁邊,從懷裏掏出一部爆屏的手機,一邊翻相冊一邊說:“哪能呢,事不過三。之前實在是太忙了,沒辦法。”
“那現在呢,還是忙嗎?”美女一號看着顧轶的手機,笑眯眯地說,“這是誰的手機?”
“我堂弟小龍的。”顧轶的目光裏滑過一抹轉瞬即逝的哀傷。
美女一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坐到她妹妹王思娴身邊去了。
正好這時服務員拿着菜單來了,問點什麽餐。顧轶說了一句“随便”,低頭只顧着翻手機相冊裏的照片。
美女一號則笑着點了她喜歡的菜,轉頭問我吃什麽。我掃了一眼,拿出手機看新聞,說:“有小龍蝦和鱿魚須嗎?有的話給我來兩大份,麻辣的,謝謝!”
美女一號嗤笑一聲:“小哥,你可真有意思。”
我說:“過獎。”
美女一號呵呵笑了笑,把目光投向顧轶,說:“顧哥他人很好吧,還帶徒弟出來吃飯。”
我微笑着說:“我是新生,不是研究生、碩士生,還沒拜入他門下呢。”
美女一號看了一眼她妹妹王思娴,說:“哦哦,那你跟我妹妹一屆的,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我說:“杏林一中。”
美女一號一臉浮誇的驚訝,說:“那可太巧了,我妹妹也是杏林一中的。你們可以……”
“喂,這張照片上的人,認識嗎?”顧轶打斷了美女一號的問話,把爆屏手機放在我眼前,指着上面的人,“跟你一個班的。”
我哂笑:“顧博導,明人不說暗話,咱們之前在鳳祥公寓見過面的,你還找我要過房間鑰匙,你不會忘了吧?”
顧轶似乎受到了驚吓,瞪大眼睛看着我——準确來說是看我的衣服和手機,脫口道:“你是幫小龍打掃房間整理衣物的那個護工?”
唾沫星子都濺我臉上了,我默默地扭開半邊身,說:“是,我就是那個護工。”頓了頓,我又說,“聽說顧小龍的屍體已經火化了。你現在找我認這張照片又有什麽用,鄧韬的為人我很清楚,他跟那些帶頭欺負顧小龍的人不是一夥的,你別搞錯調查方向了。”
顧轶盯着我笑:“你似乎很相信你這個同桌。”
我說:“一個村,知根知底的,你說呢?”
顧轶嗆住了,急需找回面子,瞥了一眼做在一旁聊天說笑的姐妹倆,用最溫柔的語氣說着最傷人的話:“師妹,其實我跟你妹妹在刑警支隊見過很多次面。你妹妹沒跟你說過吧,微博上被罵上熱搜的‘奶味小軟糖’就是她,他就是小龍的女朋友。”——就他這情商能當博導,我在心裏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美女一號——即師妹的瞳孔放大,錯愕地看着她妹妹王思娴:“他說的……你跟顧小龍……你們……是不是真的?”
“不是……我沒有,姐,你相信我,我跟顧小龍沒有,不是那種關系……”王思娴支支吾吾狡辯道。
“啪”的一聲,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在了王思娴的臉上,師妹暴跳如雷地瞅着王思娴:“你等着吧,老媽知道了要你命。”
王思娴歪着頭,捂着臉霍地站起身,抖着肩膀用怨毒的眼神睨着顧轶。
“失陪了,師兄,我有點事,先回去了。”師妹握着手機起身,拽着王思娴的手往外拖,聲音尖利,“走,跟我回家!”
“顧轶,我跟顧小龍啥也沒發生……你那天看到的,不是真的。”王思娴恨恨地看着顧轶,極不情願地跟她姐姐出去了。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顧轶視若無睹,收起桌上的手機,揚起嘴角看着我笑,“希望你同桌跟她一樣嘴硬。”
我說:“他現在在北京,你有本事去找他啊。”
顧轶說:“他只是個幫兇,警察都沒查他頭上,我幹嘛那麽費心巴力地找他。”
我哂笑:“所以你找我的目的就是認一張照片?”
顧轶一臉凝重,低聲道:“小龍的遺書裏提到了一段視頻。拍視頻的幾個人已經認罪伏法了,底片也被清幹淨了。但是最近暗網上流出了一部分沒發過的視頻,那只有一個可能,還有人逍遙法外。而這個人,很有可能是你的同桌鄧韬。”
我不知道顧轶這麽說的用意何在,漠不關心地道:“管他是誰,畢業了,就跟我沒關系了。”
我這個人比較喜歡獨處,在學校除了對“林妹妹”和鄧韬比較熟,其他人我壓根不來往,也沒心思去結交。畢業後一段時間不聯系,我也就很快忘了。
顧轶聞言怔了怔,盯着我:“我聽別人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這話讓我很受用,但從顧轶口中說出來很不中聽,我說:“顧博導,你有話就直說吧,我也是很忙的。”
顧轶面色深沉:“跟小龍合租的那個神經病,你見過沒?”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德不配位,外表一團錦繡,內心極度陰暗,白瞎了他這樣好的外貌資質。
我對“神經病”三個字很敏感,瞥了他一眼,說:“顧博導跟苻清予有仇嗎?”
“看來你見過他。”顧轶也不繞彎子,打開天窗說亮話道,“如果不是他,小龍或許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嘴上挂着虛僞的笑,說:“願聞其詳。”內心:他媽的菜能不能快點上,老子想趕緊吃完了走人。
顧轶:“你就不好奇他們倆是什麽關系?”
我心說“原來你知道他倆是同母異父的關系啊”,嘴上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啥關系,一個班的學神和學霸?”
顧轶說:“站在小龍的角度來說,是好朋友,但換在苻清予的角度,不是。”
我打着哈哈說:“哦,我猜錯了。”
顧轶低聲說:“他們班上一直有一個流言,說苻清予是GAY,也就是同性戀,你知道嗎?”
我輕咳兩聲,說:“哦,我不是他們班的,沒聽過。”
顧轶緊盯着我說:“不光是他們班,是你們杏林一中大部分的學生都知道……”
一語未盡,服務員推門進來了,一道接着一道上菜。我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吃着。
服務員上完菜,顧轶點了幾瓶酒,親手倒了滿滿一杯遞給我,我見他那麽客氣,面子裏子總得給一個,于是伸雙手接了。
顧轶見我接了酒,與他碰杯,話匣子又打開了,問我:“鄧韬有沒有跟你說過他跟小龍的事?”
直覺告訴我,他話裏有話。我往日經常去村裏吃紅白喜事的酒,酒量也還不錯,于是邊喝酒邊說:“我天天忙着上課刷題,沒有時間跟他們混,也不關心他們的事。我只知道鄧韬跟苻清予曾經走得比較近。”
最後一句話是我故意這麽說的,因為我明顯感覺到顧轶想套我的話,而我,也很想套他的話。
顧轶默了默,倚着靠背點了一支煙,他抽煙的樣子優雅得像英國電視劇裏穿燕尾服的伯爵,眼神卻飄忽不定,說出口的話像刀子一樣紮人:“如果我告訴你,按我看到的聽到的推測,鄧韬跟苻清予曾經有過一段,但後來因為小龍寫的匿名舉報信,兩人分了。鄧韬私心偏向苻清予,為了報複小龍,花錢找人整了小龍,逼他拍了不雅視頻,你信嗎?”
空氣突然凝固了,顧轶說這話的語氣帶着七八分的篤定,讓我心态崩盤,卻仍舊不想聽他一面之詞。
我堅信鄧韬不會騙我,他喜歡的是林妹妹。同時我也不相信苻清予會跟鄧韬有什麽……我完全無法将他們兩個想在一起。
“首先,你的邏輯就不對。”我舉杯消愁入腹,又給自己倒了一滿杯,露出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鹹淡的笑容,說,“既然是匿名舉報信,你怎麽會知道是誰寫的,換句話說,為什麽一定就是顧小龍寫的,他為什麽會這麽做。其次,我在學校從來沒聽說過苻清予跟鄧韬之間傳出什麽事。警察都查不出來的事,你還操什麽心呢。”
“我伯父就小龍一個兒子,小龍不在了,你知道意味着什麽嗎?”顧轶的聲音突然高了十來個分貝,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激動。
“那不是更好嗎,等你伯父老了,他手裏的産業就都是你的了。我要是你,做夢都要笑醒。”我喝幹了酒,戴上一次性手套摘蝦殼。
顧轶似乎很不認同我的話,面容表現得很憂愁。可我從他的眼神中隐隐看到了幾分欲拒還迎的,深不可測的欲望。
沒有人不希望自己站在權力的頂峰,越走越遠,然後名利雙豐收。顧轶或許就是這類人,他在我心裏埋下了懷疑的種子,殊不知,我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
他說什麽我都認真聽着,轉頭就奔洗手間吐了,吐完也忘了個幹幹淨淨。
飯罷,我婉言謝絕顧轶所謂的同程順路,獨自一個人走回了鳳祥公寓。
夜晚的風涼絲絲地刮在臉上,我低頭默默走了好一陣,看着街燈一盞盞亮起,行人來去匆匆,臉上愈發火辣辣的,燥熱得很。
我沒喝醉,鳳祥公寓就在不遠處,我卻沒有一絲想回去的念頭。
我承認自己口是心非,說不關心鄧韬是假的,不希望鄧韬跟苻清予或者顧小龍有牽扯是真的。
可因為顧轶的一番話,我做不到完全相信鄧韬了,我覺得鄧韬很陌生,我甚至聯想到那晚上苻清予撒的謊,或許他就是去送即将去北京的鄧韬也不一定……
我不敢往下想,只能努力把自己摘出來,不斷地暗示自己,別人的事跟我沒關系,我只要好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話雖如此,等我爬上樓,開門進了房間,看到地上堆放的餐盒,看到沙發上抱着手機玩暴力游戲的人,我的責任心又拾掇了起來。
“你吃完晚飯了?”我站在門口,扶着牆問。
苻清予“嗯”了一聲,臉藏在口罩裏,看不出表情,眼睛倒是跟林子裏的小鹿似的,明潤靈動,讓人心疼。
“你呢”他望着我,問。
我“嗯”了一聲,費力地走過去,把書包從肩上拽下來扔在沙發上,低頭收拾地上的垃圾。
出門倒完垃圾回客廳,拖地,擦桌子上的煙灰,一氣呵成,目不斜視。末了,我擰着一根将斷未斷的精神氣抓起書包轉身回房,準備倒頭就睡。
“你喝酒了?”我轉身沒走兩步,苻清予突然問了一句,聲音很低,有幾分責怪的意味。
“嗯,加了個動漫社團,搞聚會,人很多,所以回來晚了,抱歉。”沒來由地就想撒謊,好像這樣說會減少晚歸的負罪感。
“你明天,早點回來。”他一字一句地說。
我背對他點點頭:“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