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次日，賈小姐母親拉着女兒量體裁衣，選釵買扇，恨不得将洋裙洋帽通通扔掉，更恨不得，一股腦将大家閨秀的做派塞進賈小姐的腦子。
賈小姐感到疑惑，她出生在租界，見過父母在洋人面前的卑躬鞠膝，耳濡西方的強盛，痛恨大清的軟弱，回來京城後，她看着旁人露出豔羨目光，父母也挺直腰板，這讓賈小姐覺得，租界的生活使她高人一等，更加因在租界長大而沾沾自喜，總是瞧不上那些守舊的小姐，時時要強調，她生在租界，會些洋文，見過大世面。
以往父母也會為租界經歷而沾沾自喜，仿若，租界裏的月亮，都比他處更圓一些。現在，母親一改以往的态度，竟拉着她去學些平時最瞧不上的古舊玩意兒，賈小姐搞不明白，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賈小姐：媽，這些衣服首飾，都是什麽啊？老古董才這麽穿。
賈小姐母親：你莫要覺得它老土，這都是依着傳統的閨秀裝扮，尋常的百姓想穿還穿不上哩！
賈小姐：如今都什麽時候了。媽，你瞧，年輕人都把辮子剪了呢！你中什麽魔怔，又要我穿成這樣，又不許我出門，咱們可是從租界回來的，你怎麽突然守起舊來？
賈小姐母親：你今年都幾歲了？這眼看年紀大起來了，該懂點事。
賈小姐玩笑道：這同我年紀有什麽關系？難不成，年紀大起來，就得守起舊來？再大一些，是不是還得像姥姥說的那樣，找個閣樓，把我關起來啊？
賈小姐母親見女兒如此，伸手在玩笑的孩兒身上輕輕掐了一把：我讓你胡鬧！都是這些年，将你寵壞了，你想的還挺美！只怕爹媽肯，你也不肯。難道你願意在家裏一輩子，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啊？
賈小姐忙問：媽！你是幫我相看了人家麽？是哪一個？
賈小姐母親：你還知道着急了？我告訴你，嫁人，是女人的頭等大事。就跟投胎一樣，嫁的好了，就坐在金山銀山上，吃飯穿衣都有人伺候着，一出門，所有人都對你恭恭敬敬的，嫁的不好了，那日子可就苦了，想活的體面點，都得費勁心思，這還是好些的，更糟的，已經沒有體面可言，徹底淪為下等人，看別人臉色，為了一口飯吃低三下四的。
賈小姐：我不要當下等人，媽，我不要當下等人，我想要活得體面，活的光彩。
賈小姐母親：你要想當人上人，就得聽媽的話，知道嗎？
賈小姐：媽！你給我找了什麽樣的人家？我可不想嫁進老古板那樣的人家。
賈小姐母親：老古板又怎麽了？你看看皇妃，人家是上三旗的鑲黃旗，雖說她父親去世的早，失去了依靠，跟着母親，過着平民一樣的日子，但身份在那擺着，就有好機會。這個皇妃，年紀比你還小四歲呢！人家就識大體的入了宮，皇上可喜歡她了，給她母親買了大院落，一下子，富貴的生活又回來了。
賈小姐：皇妃也是妾啊！也得給皇後叩頭敬茶。
賈小姐母親：這是榮耀！我告訴你，平頭百姓家裏，想要三妻四妾，還養不起呢！只要嫁進了門，身份就不一樣了，什麽妻啊！妾啊！小門小戶的，把妾當丫頭使喚，是要受委屈。大戶人家裏的妾可不一樣，過得可比窮人家的妻舒坦，只要得了丈夫的寵愛，再多生幾個孩兒，後半輩子的生活，舒坦着呢！再說了，瞧我的女兒，生的這樣美，便是那男人有妻，也會為了美人一笑，發些瘋的。
賈小姐有幾分驚異：媽！你不會是要把我送去宮裏邊，給皇帝做妃子吧？
賈小姐母親：想什麽美事！咱們這樣的人家哪有那樣的資格？
賈小姐松了口氣，卻又忍不住反駁：怎麽沒資格？說起來，我大伯公可是有爵位的。
賈小姐母親：傻丫頭！你也說了那是你大伯公，是你姥姥的大伯，不是你姥姥的親爹。你也知道，你姥姥的堂姐，就是你大伯公的親女兒，人家嫁了好人家。如今，人家的孫兒都還有爵位可以承襲。咱們呢！也就借借光，說起來好聽，實則，人家早就不把咱們當親戚了，這糟我們回京，幸而，我勸了你父親，擺出了身價，這才有幸，被請去吃過幾次壽宴，如若我們一副落魄模樣，只怕人家會擔心我們上門打秋風，一早躲得遠遠的，老死不往來。
賈小姐：便是沒有大伯公的身份借光，咱們也不差啊！誰不知道，父親能跟洋人搭線，而且，咱們從租界來，吃住行走，都很體面，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們這樣的生活，我可不想進宮做娘娘，無趣死了，我只願嫁到同咱們家一樣，處處體面的人家。
賈小姐母親忍不住揮舞帕子，打了女兒一下，說：處處體面，你當這些體面從何而來？為全你的體面，我和你爹爹，可是勒緊了褲腰帶的。
賈小姐再次吃驚：媽！你說什麽嘛？不要吓唬我。
賈小姐母親嘆氣：你當我們回京，是為了什麽？
賈小姐：是為了不給人點頭哈腰，為了過高人一等的生活。
賈小姐母親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該告訴你了。你姥姥帶着我往租界去，本是為了避難，但瞧見了租界的繁榮，便一時迷了眼。我也是有了你，才看清你爹爹手底下的生意，不是他的，他不過是個掌櫃的。
賈小姐：這有何不同？
賈小姐母親：這可大不同了，若是自己的生意，自能代代相傳，可若是給別人守鋪子，人讓你走，你能不走？當初，我以為碰到個新貴，便想着，他雖不是世家子弟，但獨手打下那麽大的生意，日後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沒成想，那些大事業，跟本不是他的，哪是什麽新貴啊！就是個高級點的奴仆。眼見你大了起來，我就同你父親回來，一來那些年存下些積蓄，二來，你父親多少同洋人打過交道，有幾份情誼，知道些京裏不知道的。也能試着闖蕩一番事業，哄騙下外人。可如今日子越發難過了，手裏那些積蓄越來越少，去外頭看過的人也越來越多，咱們的生意也哄不到幾個人了，我怕過不了幾年，咱們現在這樣的生活，就保不住了。
賈小姐忽然覺得害怕，興許是想到平時的傲嬌模樣，總是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對他人指指點點，說些自認高明，實則尖酸的刻薄話。尤其嘲笑一些家境不如她的，總之，她最在意體面，如今聽說，體面的生活保不住了，她怕極了，甚至想到搬出大宅時，被嘲笑的場景。
賈小姐：那可怎麽辦？媽！那咱們要是落魄了，豈不是被人嘲笑？
賈小姐母親：兒你別怕。咱們家不是還有你嗎？
賈小姐：我？我能做什麽？
賈小姐母親：我們回京，便是為了你。留在那租界，你只能找個像你爹這樣的，豈不是要世世代代給人做牛做馬？回了京就不一樣了，咱們又可以借你大伯公的光，說起來是有身份的，又可以裝作體面大戶。這些就是為了，能讓你嫁進上等人家，像你姥姥的堂姐那樣，一輩子尊貴，也不用發愁兒孫們的未來。
以往賈小姐不知家底，如今明了，有些心虛：媽，我能行麽？
賈小姐母親：能行！怎麽不能行啊！我告訴你，在外頭，要時刻記得，端着點體面，你要記得，你祖上是有爵位的，咱是住在大宅裏，咱們從租界回來，你爹爹同洋人是要好的交情，咱們家裏有大生意，大資産！萬萬不可露怯。
賈小姐：這樣便能嫁給上等人家？
賈小姐母親搖頭：京城不同他處，在他處，只要富貴體面便行，可這是京城，只有富貴體面，沒有權勢身份，也是不行的。不過，你姥姥已經為你走動去了，別忘了，你姥姥可是格格，她會尋些皇親貴族，送你去見見世面，學學規矩，你乖巧機靈些，謀個好前程。
賈小姐：恩！媽，你放心，我肯定能當上人上人，到時候，你和爹再不用擔心被人看穿，我會把這大宅買下來，送給你們二老。
賈小姐母親：太好了！我的兒，媽住不住大宅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只要你過得好，只要你的孩兒一出生就是貴族，便是要爹媽一輩子做牛做馬，爹媽也情願。
母女二人都定下心來，她們堅信，賈小姐一定能如願，嫁入皇權富貴之家。她們貪戀着流于表面的體面，向往着做人上人的光彩。将嫁人一事看做人生頭等大事，全然忘記了，或者說，全然不知，所謂的身份，所謂的體面，并非表面做做樣子，就能當真的。
在大家順應着時代，向前邁步時，賈小姐卻被母親拉了回來，年少的她，貪戀着虛榮，心甘被母親推向一條陳舊的道路。她們為走上這條路，付出許多，她們堅信，這是一條平坦的康莊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