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等福晉跨門而入,只那一瞬,老權貴的一驚一氣瞬間化為了怕意,提着的畫筆啪嗒一聲,掉到了未完成的畫像上,墨跡在紙上暈開,恰把美人露出的肌膚擋上。
賈小姐還未反應過來,福晉已立在老權貴身旁,她指尖一下下戳着老權貴的太陽穴,怒道:你個老東西,你要惹一身騷前,可有想過你的祖宗?可有想過你的兒女?
老權貴雙手微舉,頭縮着,肩聳着,活像一只翻了殼的大王八。
他唯唯諾諾發出聲音:夫人,你回來了?
福晉伸手拍拍老權貴的臉,說:我能不回來嗎?我要再不回來,咱這一家人的臉面就被你給丢光了!眼看兒女們大了,學業也成了,到了談婚論嫁、幹番事業的時候了。你這當阿瑪的,倒是不要臉了!嘿!只可惜你我是綁在一處的,你想不要臉,我不允許!從現在起,你就把你的臉面放在臉上捧好了,你就算是不喘氣了,也別讓你的臉掉下來。我寧讓孩子們有個死了的爹,也絕不能讓孩子們因為你擡不起頭來。
老權貴偷偷瞄了一眼正對面的賈小姐,覺得如此模樣有些丢人,試圖緩和福晉情緒,便帶着幾分哀求,叫:夫人……夫人!咱們…回頭悄悄說,行麽?
一邊輕聲喚夫人,一邊給夫人使眼色,想讓對方明白,屋裏還有外人在呢!
福晉讀懂老權貴的意思,不留情面道:你還知道丢人顯眼了?早幹嘛去了?
老權貴不敢再吭聲。
坐在圈椅上的賈小姐回過味兒來,弄明白了這位穿着得體,氣場強大,從天而降,雖有些年紀卻保養得當,能窺見年輕時有幾分貌美的女子,正是這大宅院的女主人,老權貴的嫡福晉。
這位福晉全然沒把賈小姐放在眼裏,一進門就直沖老權貴而去,咄咄逼人,不依不饒。
賈小姐不樂意了,她坐在圈椅上,繃着腳背,直着腰板,道:你憑什麽對阿伯大呼小叫?有你這麽做女子的嗎?做妻子的哪能對丈夫這般無理?你的丈夫是你的依仗,是你的天地,你這樣蠻橫,不怕遭雷劈嗎?
賈小姐說完,帶着幾分讨誇的神情,望向老權貴,老權貴偷偷瞄了一眼福晉的神情,頭又縮了一縮。
福晉松開按在老權貴脖梗上的手,轉身面朝賈小姐所在方向,只看去一眼,又嫌棄的将頭扭到一側,道:穿上!把衣裳穿好了再出聲!真是個不要臉皮的髒玩意兒,我不想搭理你,你倒是跟個蝗蟲似的,跳出身來,膈應人。
賈小姐才想起敞開的衣領,但她絲毫沒有感到羞愧,反而更加篤定,福晉思想不夠先進,入不了老權貴的心。她不慌不忙的系着扣子,帶着高人一等的腔調,說:夫人上了年紀,思想上跟不上了,真是可憐!有阿伯這樣眼界廣的丈夫,還不思進取,腦子裏裝滿陳舊的古董觀念,更不懂何為藝術。你這副樣子,莫說阿伯,就是尋常男人,也會厭棄。
福晉聽到這番話,非但沒有生氣,甚至笑了起來,她拍了拍手中的帕子,朝老權貴的臉上一甩,敲着桌上的畫,說:藝術?你們要是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畫家是畫家,model是model,我認你們是藝術!但你們不清不楚,烏漆嘛糟的滾在一起!這算哪門子藝術?
賈小姐有些哽住,但仍不服氣,她已穿好衣裳,調整着新的姿勢,仍舊繃着腳背,帶着練習過的微笑,擺出個自以為體面藝術,實則搔首弄姿的新姿态。
賈小姐開口:我同阿伯是真愛,我們的愛确實不被世俗理解,世俗世俗,說到底占了個俗字,我們對真愛的追求,是脫俗的!那些不理解只能證明,我們的愛沖破了枷鎖,我們的愛是自由的。正因為我們愛的真,愛的深,才凝結出了愛的藝術,藝術是有門坎的,藝術的門坎對您來說有些高了,您不理解,也是正常的。
福晉:我呸!藝術和真愛怎就成了你們下流和惡心的遮羞布?臊不臊啊?還沖破枷鎖!還凝結出愛!真當滿世界的人是盲的,傻的嗎?真當那些在背後叽叽呱呱的人們是不懂藝術?比你們藝術造詣高的,比你們思想進步的,多了去了,也沒見誰像你們一樣,醜事跨過大洋,傳到西方佬那頭。
賈小姐:那是他們不懂!我和阿伯有前世情緣,我們相愛是順應天意,才不是什麽醜事呢!
福晉:怎麽着?你是要在我面前唱一出梁山伯祝英臺嗎?你這是要化蝶嗎?我倒想知道你是京城哪個院的?哪個窯的?是哪個老鸨子教導的你,一腦子的歪理。
賈小姐急的站起了身,道:你怎麽說話的,什麽窯子,老鸨的?我是好人家的姑娘,你這樣诋毀我,講不講理啊?
福晉:我最講理了!哪個好人家的姑娘,青天白日的,跑到別人的宅子裏,敞着領口,騷裏騷氣啊?又有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會打着真愛的幌子,往別人家男人的床上鑽啊?窯子裏的姑娘可不拿真愛和藝術當遮羞布?你這好人家的姑娘,怎活的比鸨子養的還下賤?
賈小姐氣急,擡起胳膊,伸出手指,指着福晉:你……你你……
就這麽你了幾句,便放下胳膊,留着委屈的淚,跺着腳,晃着身體,含情望着老權貴,求助道:阿伯!阿伯你快說話啊!
老權貴斜眼瞄向福晉方向,轉着眼珠子,緩解尴尬。
賈小姐哭哭啼啼,福晉沖門外道:狗奴才們,是瞎了還是聾了,放這賤玩意兒在這裏做戲。
候在外頭的管家帶着人進了書房,兩個家丁裝扮的上前,一人架住賈小姐一只胳膊,賈小姐全然慌了,忘了繃腳背,也忘了咧嘴笑,使出全身力氣掙紮,撲騰着腳,朝老權貴伸出胳膊和手,大喊:阿伯!阿伯救我!我可是你的心尖尖啊!
老權貴被賈小姐的哭喊觸動,可他一擡眼,正看到福晉的目光在直盯着他,那幾分觸動,散了大半。他想跟管家使個眼色,卻看到管家臉上,帶着一個巴掌印,到此,所有的觸動,都散了個幹淨。他也放棄了掙紮,老實的低下頭去。
賈小姐被拎出屋子,能聽到哭喊聲漸遠。
管家躬身要離去,福晉叫住了他:慢着!再有幾個月,小爺格格就要回來了,警醒着點,別讓髒東西污了我孩兒們的眼。
管家離去,屋內只剩二人,老權貴急忙起身,讓座給福晉,還不忘将桌上的畫揉成一團,遠遠的丢出去。
福晉:我不讓你納妾,不讓你明着養外室,為的孩子們着想,可我也沒一把子掐死你!你知道髒淨,不往髒地方鑽,可那些不髒不淨的,你可沒少去,京城那幾個養瘦馬的媽媽,都知道什麽樣的招你喜,養好了等你送錢去摘果。
老權貴給福晉遞杯茶,恭恭敬敬的聽着:那都過去的事兒了!如今上了年紀,以後不再會了。
福晉:所以你就開始往家裏帶了?
老權貴:沒!夫人,絕沒有!我不能做出給祖宗丢面的事兒啊!咱們這樣的門戶,臉面名聲,可一頂一的重要,要進咱的門,伺候我和夫人,那得是頂好人家的體面格格,才配來咱家做側,做庶,才配給夫人布菜敬茶。那些污糟地方養出來的,我可不會讓她進家裏來,光是路過,我都嫌髒了門口的石板路。
福晉:你現在又記起祖宗了,剛才那個敞着領口哭喊蹦跶的,就不污糟了?
老權貴:夫人,您別不信,那真是個好人家的女子。
福晉:好人家的女主,能這做派?
老權貴:夫人,你我自幼尊貴,想不到那些貪權求貴的平頭百姓打些什麽心思。就說這個女子,她祖上也是有官職的,說起來她的外祖父也是給我叩過頭的,她外祖母和她娘,低着頭拎着禮的上門拜托我,一心想着送她進咱們家,學學大戶規矩,見見世面。
福晉:學規矩,見世面,她可以請宮裏退下了的老嬷嬷教導啊!怎費盡心思,往你書房送呢?
老權貴:就是啊!我最初就說了,夫人不在家,不方便。
老權貴一拍大腿,裝作恍然大悟:我是懂了,難怪她老子娘那麽上趕着,一準是聽說正頭夫人不在家,便起了歪心思。
福晉: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誰先起的歪心思,還不一定呢!
老權貴:夫人,你我夫妻這麽些年,可不能這樣冤枉我。我也是見她娘可憐,同是做父母的,哪個不想着兒女,一時心軟,就讓她來書房伺候着,哪成想,她明裏暗裏的勾引我。
福晉:下三濫!我只當她是個賤貨,如今看,是她娘骨子裏犯賤,好好的姑娘家,不說金貴的養着,竟為了攀權附貴,教成那副德行。
老權貴:就是啊!活像是老鸨子養大的。她還妄想着進門做妾,她一提起,我就告訴她了,咱們府裏,容不下她這樣的賤人。可她不死心,仍舊糾纏我,夫人,你可回來了,你是将我救出了妖洞鬼窩啊!
福晉握住老權貴的手:不好!不好啊!
老權貴:怎麽了?夫人,怎麽不好了?
福晉:若像你說的,她的爹娘打定心了要她賴上你,那豈是輕易能打發的?若她們撕破臉面,去大街上嚷起來,咱兒女臉皮薄,怎受得了啊?
老權貴:不會!夫人放心,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也是住宅子,有生意的人家,是要臉面的,她女兒做出這麽多沒臉的事,他們比我們更怕讓人知道。
福晉:什麽好人家,我聽着就是一家子下三濫。
老權貴:是!他們都是壞良心的下三濫,夫人仁慈心善,自不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麽想的。
福晉:我管他們如何想!我只緊張我的孩兒。
老權貴:我雖被她引誘昏了頭,卻也不至于全然昏了。她那般沒羞沒臊,往我床上爬,也就是看我們心善,想着破了身子,就有理兒進門,哪怕做個沒名分的通房,也想呆在富貴窩。
福晉:你知道,還讓她得逞了去,瞧她剛才的德行。
老權貴:夫人莫急,這事怎麽說,咱們吃不了虧。一來,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就算傳揚出去,也只會說是她不知檢點,于我來說,也只是文人才子為了創作,恰遇一段風流,能為畫作詩篇添彩。二來,我和夫人感情深厚,輕重在我心間,絕不會讓她礙了夫人的眼,更不會讓她出現在兒女面前。夫人,你就當她是個白白送上門的田螺姑娘,在夫人不在時,拿她解個悶,夫人一回來,我讓她滾得遠遠的。咱們一點不虧,她就不一樣了,她爹娘看一家不成,定要給她尋下家,那就絕不敢把她的污糟事,放到明面上宣揚,他們比我們怕見光。
福晉:咱們倒真是不虧,這小姑娘,為了那點錢財,真是下賤!說來還是她爹娘的不對!怎就豁得出去,平白作踐了清白女兒啊。
老權貴見福晉已幾乎氣消,岔開話,問:我方才看到,管家臉上挂了彩。
福晉:哦!我剛回來,他絮絮叨叨,一時火大,就打了他一巴掌。
老權貴心疼的握住福晉的手:夫人,教訓個奴才,你讓他自己掌嘴便好了,怎親自動手?可別傷了指甲。
福晉:我也是太急了。現下想起,有失身份。
老權貴:嗯!是他做奴才的不對,該叫他過來,讓他掌嘴。
福晉:罷了罷了!當着那麽多下人的面,給了他一巴掌,他心內定會委屈,明兒,我讓丫環去庫房挑點好玩意兒,大張旗鼓的給他送去。讓他順順氣,也讓他在下人們眼裏,找回點面子。
老權貴見福晉已開始思索理家治人一事,心內歡喜,如此,在福晉這兒,賈小姐這事,便翻篇了。
這頭書房裏的人聊起了家常,那頭賈小姐被拎着丢出了門去。
這大宅的正門,無大事和貴客,是不開的。平時依着規矩,男眷走東角門,女眷走西角門。
賈小姐的媽便是在西角門接送女兒。
可被拎着丢出來時,自不會從西角門往外丢,而是下人們倒垃圾,送貨物的後門。
賈小姐望着沒見過的小門和陌生的街道,有些發慌。
管家:您也看到了,我們福晉回來了,福晉眼裏見不得髒東西,今後,您就別往府上來了,最好,連府宅周邊也別來了,否則,下人們沒輕沒重,傷到了您,可就難看了。
賈小姐:你…你什麽意思?晌午你還畢恭畢敬,點頭哈腰的叫我小姐,你這狗奴才,怎變臉這般快?
管家:我是奴才,自是看着主子的面,主子當你是小姐,我自當你小姐敬着,主子說你是髒東西,那我可得看好你,不能讓你髒了主子的眼。
賈小姐忽從雲端跌落,心內不是滋味:狗奴才,你這拜高踩低的狗奴才。
管家:您說我是奴才,您就不是嗎?
賈小姐愣住。
管家轉身要走。
賈小姐撲上去:管家,這是哪?你得通知我媽來接我啊!我媽定是去了西角門,我不認路,你将我帶過去吧。
管家:這是奴才們進出的後門。您順着牆根,去尋西角門吧!
賈小姐還想再說。
管家一聲關門,這奴才走的門,在賈小姐面前關上了,任她如何拍喊,都沒了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