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子衿(番外二)
子衿(番外二)
番外二——子衿
三月三,上巳節
自漢以來,上巳節就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節日。《荊楚歲時記》“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這便是流觞曲水的由來。衆人坐于環曲的水邊,把盛着酒的觞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順流漂下,停在誰面前,誰就要将杯中酒一飲而下,并賦詩一首,否則罰酒三杯。
自王羲之于會稽山陰之蘭亭,寫下《蘭亭集序》後,這流觞曲水便成了文人雅事。
恰好尼山書院的後山有溪,謝道韞便引了這活水到庭院,彎彎繞繞的曲水,令弟子正坐于席上,趁着這上巳節,也來做一次這流觞曲水。
此等風雅之事,院中弟子自然人人都想參加,唯獨二人卻興致缺缺,那便是小江與祝英臺。
于小江而言,雖然他聰慧過人,平日的課業自是從容應對,唯獨這吟詩作賦,既需要極高的天賦,也要從小啓蒙。而他自然不像別的學子那般,從小熟讀詩書,韻律辭藻,樣樣精通。因此謝道韞一說這活動,他便想趁着此日無課,下山去看看。
至于祝英臺,倒是不懼怕作詩,只是她畢竟是女子,怕萬一答不出來,衆目睽睽之下飲酒,只怕失态。因此她與小江相約,三月初三那日去山下游玩。
既然來到了晉代,總要看看這裏的風俗人情,才不枉死前走這一遭。
因此小江便答應了祝英臺的邀約。小江想到馬文才素日裏對祝英臺的态度,便隐下了此事。
等到馬文才知道小江與祝英臺二人下山游玩的時候,是在他奪得流觞曲水席頭名之後,梁山伯誠意恭喜的時候。梁山伯自是不知這三人之間的彎彎繞繞,只是見馬文才提起,便說了這實情。
“江公子和祝賢弟二人一同下山去游玩去了。”
祝英臺,又是這個祝英臺,陰魂不散……
莫非他是有斷袖之癖,有了一個梁山伯還不夠,又來招惹小江?
馬文才想到此處,差點控制不住手勁,将剛得來的字帖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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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流觞曲水,謝道韞拿出的乃是衛夫人的字帖。馬文才見小江雖然對于尼山書院的課業一直游刃有餘,但是那手字卻有點差強人意,一直想給他找幅合适的字帖。
衛夫人的字,清靜閑雅,行止自如,十分适合小江,因此馬文才也是見到了這字帖,才執意要在這流觞曲水中奪得頭名。
馬文才尚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小江這般另眼相看,他只是心中隐約覺得,既然是他撿到了小江,那麽小江的事,他便都可以管上一管。
小江和祝英臺一直到日落時分才回到山上,而更讓衆人詫異的是,小江的懷中還抱着一個幼兒,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四歲的小女娃。小女娃粉雕玉琢,看得人甚是喜歡。
只是見小江懷抱幼女,又見這幼女十分親近小江,衆人心中不免有了疑惑,這孩子,莫不是……
“好你個小江,想不到你看起來道貌岸然,卻連私生女都有了。此等品德敗壞之人,有何顏面留在尼山書院?”率先發難的就是王藍田。
自從馬文才的那一箭之後,他心中就對馬文才怨恨難消。偏偏馬文才他惹不起,而馬文才的這個随從小江,平日裏裝的一本正經,竟也讓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機會,眼下有了這樣的機會,他怎麽會放過?
“你嘴巴放幹淨一點!”誰知道反駁王藍田的,并不是小江,而是一旁的祝英臺。
只見祝英臺一臉怒意地看着王藍田,怒喝道,“這是山下一走丢的孩童,我們在山下等不到她的父母,眼看天色已晚,這才先回到山上。王藍田,你可真是心裏一根針眼穿不過,兩寸雞腸堵九分,令人不恥。”
一口氣罵完王藍田,祝英臺又轉頭看向馬文才,見馬文才還愣在一旁,連忙開口道:“這孩子十分乖巧,不過若是馬文才你覺得不便的話,那就讓我帶走照看幾日吧。我們已經在山下衙門交代過了,想來明後日,便能找到孩子的父母。”
祝英臺心道,畢竟小江和馬文才同住一屋,而小江還是馬文才的随從,突然之間多帶了一個孩子回來,只怕馬文才心中會有不悅。
誰知馬文才像是沒有聽到祝英臺的話,只是直直地看着小江,過了好一會,才開口問道:“這真的不是你的孩子?”
小江沒有想到馬文才居然在意這件事情,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自然不是,我孑然一身,自是不會有後人。”
小江一直都知道,像他這樣的人,不會有後人,也無需人祭拜。
生于江湖,死于江湖是他原本的歸宿,現在能在晉代偷得浮生半日閑,已是大幸,更何況,在晉代,他還認識了馬文才,這個看起來與傳說大相徑庭的人。
雖然馬文才的關心十分別扭,但是小江向來觀察入微,自然能感受到。
臨死之前,有人陪伴,亦有人關懷,對于小江來說,這便足夠了。
馬文才聽到小江這話,這才回過神來,想起剛才祝英臺的話,開口道:“不必了,我自會照顧這個女娃,不勞祝公子操心。”
再讓祝英臺照顧這個女娃,只怕小江要日日去看祝英臺了,還不如自己來照顧呢。
剛才看到小江回來,馬文才本想跨步上前詢問,誰知道被王藍田的那一句“私生女”驚得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自從馬文才從江中撿回小江後,已經将小江視為自己所有之人,但是小江的前塵往事他一概不知,也沒有特意去追尋,只覺得現在小江在他身旁即可。
王藍田的那句話如驚雷,一下子讓馬文才驚醒。若是小江在被他撿到之前,已經有了家室,該當如何?馬文才此時并不明了,自己為什麽對于小江有家室這件事情如此在意,在意到片刻間竟失了理智,無法開口詢問,只是覺得這件事情讓他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抓了一把似的。
直到祝英臺大聲怒喝說出了這女娃的來歷,他的神智才慢慢回攏,等到小江說出自己孑然一身,他的心才仿佛落到了實處。明明他與小江相處才不過三個月,為什麽他已經不能忍受小江身旁有他人了?
想到此處,馬文才的眼睛垂了下來。太過看重一個人,這不是什麽好事。自己真的應該要好好查一查小江的來歷了……不過眼下,還是不能讓他和祝英臺多相處才是。
就在衆人覺得要各自散去的時候,那女娃見到馬文才,突然伸出雙手,細聲細氣地開口喊道:“阿耶抱抱。”
這一句話堪比驚雷,一下子讓衆人都變了臉色。莫非這女娃,不是小江的,而是馬文才的……私生女……
衆人的目光在女娃和馬文才之間不停地轉換,可是誰也不敢開口對馬文才說什麽,畢竟王藍田的那一箭就是前車之鑒,誰也不想自己成為下一個王藍田。
小江聽到女娃的話,也愣了一會,但是想到傳說所言,自己這麽多日的相處,他自然不會懷疑這女娃是馬文才的私生女。只是媛娘為什麽突然認馬文才做了阿耶?
原來小江所救的這個女娃不過二三歲,只會說一些簡單的話語,比如自己的名字。故而小江和祝英臺只知道她叫媛娘,是和她阿耶一起出來游玩。但是阿耶去買東西了,後來就找不着了,其他的就問不出來了。小江和祝英臺是在拍花子手中救下媛娘的,拍花子已經交給了官府,但是媛娘的父親卻遲遲沒來官府領孩子,眼見其他的被拐孩子都送回了家,只餘下媛娘一人,所以祝英臺和小江才将她先帶回尼山書院。媛娘一路上不多話,十分安靜乖巧,祝英臺喜歡得不得了。可因為從拍花子手中救下媛娘的是小江,所以媛娘十分親近小江,祝英臺也只能讓小江多來照顧了。
過了一會,小江才注意到,馬文才今日穿的并非學子服,而是一身深藍色的外衫,其所用的布料上隐有金色暗紋,看來十分華貴,倒是和女娃身上的布料有些相似。想到這裏,小江便明白了幾分。二三歲的孩子認人其實更多的是認衣服,馬文才驟然出現,身形形似,服裝想來也是與媛娘父親有所相似,所以媛娘才會認錯。
就在衆人詫異的時候,小江對着媛娘溫柔地說道:“媛娘認錯了,這個叔叔雖然和你阿耶穿的衣服顏色很像,但是不是你阿耶。”
那媛娘愣了一會,又認真地看了看馬文才,将伸出的手縮了回來,點了點頭道:“哥哥說的對,不是阿耶。”說完,媛娘又靠回了小江的懷中,打了一個哈欠,似乎是要睡覺了。
小江将手擡了一點,讓媛娘靠得更舒服一點。媛娘果然靠得更舒服了一點,開始緩緩地閉上眼睛了。
馬文才看着,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怎麽小江連抱孩子都那麽熟練,他以前到底是做什麽的?難道他真的有過孩子……
見衆人還站着不動,祝英臺連忙解釋道:“媛娘身上所穿的衣服乃是雲錦所做,馬文才今日的衣服也是雲錦所做,想來是布料有相似,所以孩子認錯了。”
雲錦,素有寸錦寸金之稱,若不是小江提到了衣服顏色相似,祝英臺也不會注意到兩人所穿的都是雲錦所制。這馬文才沒事不穿學子服,到弄出這一場烏龍來,也不知道穿給誰看……
祝英臺心中腹诽,面上倒是不顯。聽得祝英臺的解釋,衆人這才明白,各自紛紛散去了。
小江抱着媛娘,回到了房間。眼下已經是入夜時分,房間裏早已經點好了一盞燈火。
他與馬文才共住一處,房內也只有一張床。平日兩人一起同床共枕,雖然不至于擁擠,卻也只是恰好罷了。眼下多了一個媛娘,這睡的床就顯得有點小了。
小江将睡着的媛娘放在了床鋪上,又小心地将她的外衣脫下,放到了一旁。小江為媛娘蓋好了被子,對着站在一旁的馬文才說道:“你幫我看顧一下媛娘,我去廚房提一點熱水。”
馬文才點了點頭,小江這才放心地離開。
小江從廚房那裏提了一桶熱水回來,将熱水倒在了盆中,又将布打濕擰幹,然後一點點擦拭媛娘臉上的一些泥巴。馬文才這才注意到,媛娘的臉上和手上都有一些灰塵泥土,脫下來的外衣也布滿了泥土。小江抱了她一路,學子服的胸口也已經被沾得都是塵土了。
小江洗了洗布,又将媛娘的小手從被中拿了出來,開始仔細地擦拭手上的灰塵。等将媛娘的兩只手都擦好之後,小江又轉頭看着馬文才,開口道:“書院發的炭還有餘嗎?山上夜裏寒氣重,我想……”
尼山書院建在山裏,夜間多寒風,故而初春入學的時候,給每位學子都分發了炭。只是小江從不在意這些事情,這炭自然是馬文才來管的。
馬文才接過了話,開口說道:“我已經叫馬統去拿炭盆子了。晚上你和媛娘……”
“晚上你和媛娘一起睡吧,我就在旁邊的椅子上靠一晚。”小江打斷了馬文才的話,開口說道,“雖說是春日,但是山裏夜寒,你靠在椅子上容易着涼。而我是習武之人,這一點點寒意不算什麽。”
畢竟媛娘是自己帶過來的,馬文才肯幫忙照顧已經是很好了,如果還讓馬文才睡到椅子上,那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了。
“難道本少爺在你眼裏就這麽弱不禁風嗎?”馬文才冷哼一聲,坐到了一旁的靠椅上。“今晚我睡躺椅便是。”
“馬統,你在門口探頭探腦做什麽,還不趕緊把東西拿進來!”
聽到馬文才的話,馬統趕緊從門外走了進來,然後将手裏的東西一一擺了出來。
一個精致的炭盆子,盆子裏還有未用過的銀絲炭。尼山書院的炭火太過粗糙,馬文才自是叫馬統帶了自己的銀絲炭來。只是小江對炭火一竅不通,只覺得這炭似乎看着和尼山書院發的有所不同,但是也沒有在意。
馬統放完炭盆子,又拿出一個食盒,将食盒裏的食物一一擺出。
“廚房的蘇大娘說,今日流觞曲水用的食材太多了,剩下的東西不多,就只做了這三四個菜。”
馬統也不明白,為什麽少爺突然讓自己又去拿銀絲炭,又去廚房要飯菜。不過少爺的吩咐,他自然是要照辦不誤。
等馬統将飯菜一一擺好,這才緩步退了出去。
小江有些疑惑地看着桌子上的飯菜,一時間竟沒有開口詢問。馬文才見到小江疑惑的神色,不知為何心頭竟有幾分歡喜,語氣也柔和了幾分。
“據祝英臺所說,你們這一路奔波,想來也沒吃點什麽東西吧。祝英臺為人不拘小節,想來也不會注意。”馬文才說着,起身将筷子遞給了小江,自己轉身又回到了躺椅上,半靠着休憩了。
小江接過筷子,只覺得心頭一暖,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這麽多年江湖奔波,風餐露宿早已經成了習慣,這是第一次,有人會擔心他未曾吃飯。
雖然在傳說中,馬文才并非好人,但是自己眼下遇到的這個馬文才,卻讓自己感到了久違的溫暖。
吃過晚飯,小江又将碗筷收拾好,便拿着媛娘換下的衣服,一起出了房間。
過了半個多時辰,小江才回來。馬文才這才發現,小江已經将媛娘的外衣洗幹淨了。
原來他剛才是去洗衣服去了。可是,為什麽他連洗衣服這樣的事情都會做?他的過去到底該是什麽樣的?
小江将衣服洗好擰幹之後,便用一根竹竿架起衣服,在火盆便慢慢烤幹衣服。
火盆的火光映照在小江的側臉上,讓他的容貌比起平日裏多了幾分柔和暖意。
馬文才仔細地看着小江,第一次發覺馬統說的那句話是如此正确。如果這樣的小江去了建康,的确是會被人看殺的。
等等,自己為什麽會覺得一個男子好看……
馬文才心中一慌,往躺椅上一靠,轉過頭去,不再看小江。
又過了許久,房間的空氣中不再有衣服烤的濕氣,看來是已經烤幹了。馬文才這才裝作無意地翻身,再轉頭看向了炭火盆邊。
小江并沒有入睡,而是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針線,正在給那件剛烤好的外衣縫補。
那件外衣的衣袖上有幾許破損,小江正在将他們一一縫合起來。
只是他的技藝并不是特別好,普通的針線與雲錦交織在一起,反倒是讓這件外衣的破損處更明顯了。
小江看着衣服,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當初他給自己縫補衣服,幫雪雨縫傷口的時候,都沒有現在看起來難。
“雲錦一般的針線是縫不起來的。不要縫了,我讓馬統明早下山去找個繡娘,做件新的就是了。”馬文才見到小江嘆氣的樣子,一時間沒忍住,開口說道。
他的莊子上,自然有手藝極好的繡娘。讓馬統明早下山去通知,想來明天中午就能做好帶回來了。至于雲錦,反正自己帶的多,随便拿幾匹去做也無妨。
小江擡眼看了一下半靠在椅子上的馬文才,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态是如此的自然,好像就在說明日我們要吃什麽一樣,沒有絲毫的勉強。
既然是好意,那就不要拒絕了,他也不是什麽糾結的人。馬文才對他已經有救命之恩,再多幾件衣服又有什麽關系呢?小江對着馬文才笑了一下,點頭道:“那就多謝了。”
馬文才被小江的笑容晃了心神,只覺得心頭一喜,恨不得再讓馬統多拿幾匹雲錦去做衣裳才好。
馬統的速度很快,翌日清晨便帶了幾件雲錦所制的衣裳前來。清晨拂曉,媛娘也早早地醒了過來,乖巧地等待小江為她換裝。
小江為媛娘換好衣裳以後,便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難題,那便是他不會給媛娘編發髻。他早些年一直是江湖潦草的生活,自然不會這精致的女孩子發髻。他擡眼看了一下馬文才,馬文才立刻道:“本公子才不會這種女子事宜。”
萬般無奈之下,小江只好給媛娘用發帶紮了起來便作罷了。小江左看右看覺得不是很好,準備拆掉再紮的時候,馬文才卻上前道:“這樣挺好的,利落,走吧。”小江想到馬文才也是大家公子,興許晉代的情況和明朝不同,女子發髻比較随意,也就不再糾結了。
等到小江單手抱着媛娘走到書院的食堂時,祝英臺才驚呼道:“小江,你給媛娘紮的是什麽發髻,如此潦草。”小江這才明白,馬文才的話做不得準。
“你将媛娘放下,我來給媛娘重新整理發髻。”小江聽了,連忙将媛娘放到了地上。
祝英臺從懷中掏出一柄發梳,開始為媛娘重新梳理發髻。祝英臺的手很巧,一下子便為媛娘梳好了一個雙平髻。
“想不到英臺你還有這個本事。”小江由衷地贊嘆道。
“那是,你和馬文才兩個大男人,哪裏會編發髻,不像我,自小……”祝英臺一時得意忘形,差點說漏了嘴。
“我和小江是大男人不會,那你祝英臺又算怎麽回事?難道你不是男人?”馬文才看到小江和祝英臺兩人相談甚歡,又想到小江似乎一開始就對祝英臺另眼相看,語氣不免帶了幾分譏諷。
“我當然是男人,只是我,我有個九妹。我自小照顧她,自然會得多了一點。我可不像某人,既不會梳發髻,也不會抱孩子,渾身上下就一張嘴能說話。”祝英臺看着馬文才,毫不客氣地反駁道。“明明知道小江體弱,可是這一路走過來,都是小江在抱媛娘,早知如此,還不如讓我來照顧媛娘。”
“是我決定的。文才不會抱孩子,抱着媛娘不舒服,所以才是我抱,你誤會他了。”小江連忙開口為馬文才解釋道。“這新衣服還是馬文才連夜托人找來得的。”
不管如何,總不能讓祝英臺因為這件事對馬文才産生誤會。雖然歷史不可改,祝英臺最終還是會喜歡上梁山伯,但是她與馬文才之間,能少一個誤會,便少一個誤會吧。
見小江如此維護馬文才,祝英臺也只好不再說什麽了。
馬文才本還想再反駁,但是見小江為他說話,便自覺有幾分得意,也就不再開口,只是略帶自得地看着祝英臺,希望對方能明白,小江到底是誰的人。
梳好發髻,祝英臺又将小江綁在媛娘頭上的發帶還給小江,開口道,“銀心,去我房間拿一對珍珠發墜過來。”銀心聽了祝英臺的話,立刻起身回了房間。
“這麽好看的雲錦,配條發帶可惜了。我還有一對珍珠發墜,是我,我九妹幼時用過的,現在給媛娘用正合适。”
“如此,多謝了。”
珍珠發墜果然十分精巧,搭配着這一身淺綠的衣裳,竟把媛娘裝扮得好似一個花神娃娃般,連謝道韞見了都有幾分喜歡。
媛娘還有些怕生,只肯在小江懷裏,故而剛開始便一直是小江單手抱着媛娘。後來見小江這樣十分不便,馬文才便也伸手抱了抱媛娘。馬文才初初不會抱孩子,但是他畢竟聰明,只要肯學,便很快學會了如何抱孩子。
媛娘很怕生,卻偏偏不怕馬文才,也許是因為馬文才的衣服和她父親有些相似的緣故。因而這一天,不是小江抱着,便是馬文才抱着,倒是引來書院不少人圍觀,還有人談笑道:“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小女娃是小江和馬文才的。”
又過了一日,見衙門還遲遲沒有回音,小江決定帶媛娘下山去府衙一趟,馬文才知道,便要和小江同行。祝英臺本也想同行,但是梁山伯剛好有事要她相助,她便只好将此事托付給小江了。
“小江,這是我為媛娘準備的點心,若是她路上餓了,你可以給她吃一點。”祝英臺說着,将一包點心遞給了小江。小江點點頭,接過了點心。
馬文才見此,倒也沒說什麽,只是将媛娘抱上了停在山腳的馬車裏。馬車是馬文才一早叫馬統準備的,馬車裏已經鋪上了厚厚的軟墊,一旁的臺子下是幾個抽屜,一拉出來,裏面便是新鮮的點心,臺子上還有小小的炭爐煮着一壺清茶。
一上馬車,馬文才便将媛娘放在了另一旁的軟墊上。媛娘本就起得早,加上電子十分柔軟一下子便趴在墊子上睡着了。
等到小江上車的時候,媛娘已經睡了好一會了,馬文才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她哼歌。見到馬文才如此,小江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絲笑意。
見到小江,馬文才開口道:“若是舍不得祝英臺,那我們明日等他有空了再去,不過我看他只在意梁山伯,未必有空理你。”若是小江真的同意明日去,那他最好明日再給梁山伯找點麻煩。
“你不要老是針對祝英臺,免得将來後悔。媛娘的事情,自然宜早不宜遲。既然祝英臺有事,那我們去也是一樣的。”小江想起梁祝的傳說,忍不住告誡對方一句。
“算了,我們難得出來,不要提祝英臺了。”見小江沒有執意等對方的意思,馬文才倒也平和了幾分,不再追究着不放了。
媛娘睡這翻了個身,小江見狀,拿出一件小小的披風,蓋在了對方的身上。這披風看起來樣式頗為精巧,只不過有些陳舊了。見馬文才有些疑惑,小江開口道:“這是謝老師給的,說是她昔年舊物,送給媛娘了。”
馬文才聽得不是祝英臺給的,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你很喜歡小孩?”馬文才看着小江細心地照料媛娘,忍不住開口問道。
“不是,只是看到媛娘,我想到了我弟弟小的時候。”小江似乎是想起了往事,聲音也變得有些飄忽。
他曾經看過小時候的小魚兒,那麽小的小魚兒,在魚老大的懷裏撒嬌。那時候是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他有一個弟弟。如果,如果他們的父母還在的話,那麽他是不是也會這樣?
他沒有享受過父母的關愛,但是所有人都說,他爸爸風無缺是一個極好的人,如果他父親還在,想來也是會這樣照顧他的。
“你還有個弟弟,那他現在在哪裏?”馬文才立刻開口問道,沒有想到小江居然還有別的親人,那麽他會離開自己,去投奔親人嗎?只要一想到小江要離開,馬文才只覺得心中有一團不知名的火,此時的馬文才還并沒有意識到,小江對于他的特殊。
“他成家了,我們分開了。”聽到馬文才的問話,小江收斂心神回答後,便不再說話了。回憶往事,并不讓人開心,那就不必回憶了。
見小江不再說什麽,馬文才也就沒有再追問。看小江的神色,應該跟他的弟弟關系也是一般,既是如此,那就不用擔心了。馬統駕着馬車,一路緩行,過了一個時辰才到了府衙。
兩人到了府衙才知道,媛娘并非此間人,而是颍川庾氏的姑娘。對方得到消息,從颍川郡的鄢陵縣趕來,一路上耽擱了不少功夫,今日正巧趕到,府衙正準備派人去通知小江,誰知道小江和馬文才帶着媛娘來了。媛娘的父親,便是庾氏的庾林。庾林并非庾氏的嫡枝,不過素來有才幹,在族中也頗受重視。他與妻子溫氏算得上青梅竹馬,膝下只有媛娘一女,平日裏寵愛異常,這一次正是因為帶媛娘出門踏青,誰知道弄丢了孩子。
兩人四處打探,心急如焚,幸好幾日後便從餘杭傳來了消息,這才匆匆趕來。
兩人一路風塵,便是連衣裳也沒來得及換。
小江将還在馬車上昏睡的媛娘抱了下來,媛娘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擡眼便看到了自己一臉焦急的爹娘,立刻驚呼道:“阿耶,娘親,媛娘好想你們。”
說着,媛娘便從小江的懷中伸出手,撲向了庾林,庾林一把抱住了媛娘,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誰知道媛娘卻捂住了鼻子道:“爹爹好臭,我要大哥哥抱。”
衆人聽得這童言童語,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等到庾林夫妻梳洗完畢,抱着媛娘與衆人告別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庾林将一把匕首的遞到了小江手中,開口道:“閣下救了我的女兒,對我來說恩同再造。以後若是有任何事需要我庾林,就帶着這把匕首來颍川找我。若是我不在了,我也會将此事告知後人,必會完成君之所托。”
小江本想拒絕,馬文才卻一把接過了匕首道:“好,我替他記下了。”
“如此甚好,那邊後會有期了。”庾林回頭看了溫氏一眼,溫氏牽着媛娘,與衆人揮手告別。
小江站在路邊,看着馬車漸行漸遠,直至不見才回轉身來。
小江看着馬文才,開口問道:“為什麽要收下這把匕首?”
馬文才笑道:“他既然想買你封口,那何不給個順水人情,答應了對方,這樣對彼此都好。”
“封口?”
“像媛娘這樣的女娘,出門起碼有七八個仆人跟着,拍花子是不會找這樣的人了。颍川郡的鄢陵縣到此間何止數千裏,拍花子豈會花這麽大力氣特意将人賣到餘杭,除非是有人交代的。世家大族內部,從來便是如此。想來是庾林擋了誰的道。庾林給你這個匕首,既是給你一個承諾,也是希望你就将此事當做一個意外。士族大家,爛也要爛在骨子裏。”馬文才見小江居然如此不通世情,只好耐心解釋道。
“那媛娘……”小江一想到這件事情居然是人為的,免不住有幾分擔心。
“這個庾林并非一般人,他的妻子也是出身大家,此事不過是被人無心算有心,眼下他們有離開防備,自然不會再出意外。你若是不放心,我便派人去颍川郡的鄢陵縣打聽一下後續便是了。”馬文才見小江如此,連忙說道。
“不麻煩?”小江想了想,開口問道。他本不該開口問,他只是借住在馬文才之處,讓馬文才如此麻煩,本就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只是……不知為何……他選擇了向馬文才尋求幫助,這并不符合他平日裏的性格,可能是到了晉代,自己也變得放縱了。
小江此時還不知道,人在有的選的情況下,是會産生倚靠之心的。
“不麻煩,我本來也看這小女娃有幾分順眼。對了,我馬車上有個硯臺,你待會帶回去送給祝英臺。”馬文才見小江難得需要自己,連連保證道。
“硯臺?”小江看着馬文才,莫非馬文才心動了,要開始送禮物了?
“是漆硯。這祝英臺給了媛娘一對珍珠墜子,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自然要送他一件更好的東西。這媛娘是你救的,與他何幹?”馬文才見小江有些疑惑,開始解釋道。
夕陽的餘輝落在馬文才的側臉上,映得他的臉龐都泛着金色的光芒。
一旁的路人行色匆匆地走過,似乎着急歸家。暮春時節的餘杭,陣陣柳絮飛過,飄在了兩人的肩頭。小江看着馬文才,神色也變得溫柔起來。
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
也許在梁祝的故事裏,馬文才并不是一個好人,但這可能就是上天讓他來這裏的原因。
“發什麽愣?還不快走,晚歸夫子可要罵人了。”馬文才一個飛身上馬,對着小江說道。來的時候為了照顧媛娘,都是坐的馬車,回去他可不想再坐馬車了,小江體弱,倒是可以繼續坐馬車。
誰知小江一個飛身,騎在了另一匹馬上。“我們一起騎馬回去。”
“也好。馬統,馬車你駕回去,我和小江先行一步。”見小江難得有興趣騎馬,馬文才也不阻攔,點頭同意了。
兩人相視一笑,騎馬飛奔而去,只餘下兩個背影留在了落日餘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