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晶瑩剔透燙傷泡

晶瑩剔透燙傷泡

煙縣的農貿市場有個‘國濤家具城’,開在美容整形小作坊樓下,大型超市的對面。

招牌好聽一個‘城’,實際燕子窩,占地二十平米,陳貨淩亂不堪,過道不是斷腿的椅就是爛背的桌,擺明了不經營。

奇怪的是每天中飯後有一群人說說笑笑走進‘國濤家具城’,之後很久不再出來。

這些人大多數是中年男人,他們熟門熟路,進了鋪子走到頂,右轉,有個向下的窄道木梯,一次只能通過一個人,梯上灰青苔瘋長,覆蓋了梯子原本的淺木色,梯下數不勝數的短煙頭和酸紙巾。

南方很潮,牆壁,梯面都滋滋冒水,肩寬的男人走下去必定蹭濕肩頭,陰雨天室內不開燈,這條梯道就像腥黑的海。

就算這樣,男人們也得越過艱難,推開地下室的花窗鐵門,找到‘國濤家具城’的另外一副面孔——'國濤麻将室',整個縣城的八卦樞紐中心,煙縣各種小道新聞都在這裏首家獨步更新,什麽房屋中介代接送孩子上下學服務,體貼用心程度感動富婆,後被挖走做了別墅管家,還有美容整形小作坊給客人做完媽生唇腫成大香腸,客人崩潰讨說法,美容院稱:親,很少見哦!

有喜有悲,有滋有味,還有一聲響亮的咔嚓——是鐵椅子磨了瓷磚地,是那人正挪椅子起身。

他長時間癱坐打牌,火一盞一盞的點,煙一根一根的滅,短短兩個小時,五包煙抽幹了,輸得身無分文,倒欠上千,他想換運。

牌桌上的玄學,換人,換座位,洗手,上廁所,接個電話,都是轉折點。他選了其中之一說,“窩個尿先!”

手氣過黑可以換運,也是牌桌上的規矩。他猛得站起後眼冒金星,走路也搖搖欲墜,不小心撞到人,他先大發雷霆,“瞎了狗眼啊!走路不看路!”

吵鬧的牌室暫時安靜了兩三秒,所有人都轉頭盯他,見他平安無事,見有事的她沉默不語。

她手裏拿着一次性透明茶杯,塑料杯子很軟,還盛着滾燙茶水,但那只是上兩秒的事情。

此時此刻,她站的瓷磚地上都是水滴和碎茶葉,這些原本乖乖沉在杯子裏的茶水被他這麽一撞,全部向她的腹部澆灌。

李沝迅速低下頭,熱茶洇透她的黑T恤,她仿佛看到一把匕首朝腹部捅來,緊接着是砍她膝蓋,戳她小腿,劃她腿肚子,最後茶水流進運動鞋裏,紮着腳底板,這兒的肉是最脆弱,連着全身發麻,心髒都疼。

嘶!李沝咬緊牙關,忍不住胡亂跳竄來分散疼痛,結果後背撞到了其它牌客,男人新做的美式前刺被李沝撞成日式劉海,他不爽拿起喝空的紅牛易拉罐砸李沝背,“小屁孩子!看着點路!李國濤他媽的管管你家女兒!老子的發膠全被她蹭掉!”

角落裏有個矮且長的老式櫃子,一個穿垮背心,牛仔褲,人字拖的瘦個男人躺那睡覺,他半夢半醒中聽到自個的名字後豎起身來,揉眼抱怨,“困得很哦,你們打個牌還不安生!”

有人提醒李國濤,“你女兒被燙着了。”

李國濤緩慢瞥了一眼李沝,她佝偻着背,左手握捏着杯子,不知所措站在人群中間,膝蓋,小腿肉有大片的紅色,視線再往下看,她鞋上,地上有密密麻麻的碎茶葉。

孩子被燙傷,李國濤卻熟視無睹,反而瞪李沝,怒聲呵斥,“有沒有燙到客人!”

李沝搖頭。

“你個廢物,倒個水都不會,養你有什麽用!”李國濤松了口氣,傷了女兒簡單處理下就行,如果傷了難搞的牌客,就一堆麻煩事要聊,他這人最怕麻煩,越想越氣,揚起手就要揍李沝,氣勢洶洶。

牌桌上的女人看不下去,拉住他,“濤哥行啦!犯不着跟自己孩子動這麽大火氣!”

李國濤人緣好,大方時會免全場人的牌桌酒水錢,所以農貿市場一條街和牌客們經常一口一個濤哥喊他。

女人接着說,“而且李沝也不是故意的,我剛看見是老徐撞了她,她才沒抓穩杯子。”

場面混亂,撞李沝的老徐早跑了,李國濤也不在意真相,他就是滿肚子火沒處撒,找個機會正好撒在女兒身上。

李國濤中年不得志,在開家具城之前,開過五金店,燒烤店,奶茶店…開一家倒閉一家,他也能吃苦,架不住八字黴運重,五金店遭了雷劈,燒烤店死過服務員,奶茶店碰上疫情三年。

他老婆讓他正正經經找個班上,李國濤不肯,他只想做老板,聽不得別人差遣。

自從李國濤租下家具城後,還把地下室變成麻将室,他老婆再也受不了,春末,決定離婚。

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李鳴珂成績相當好,準備送出國留學,他敗光了年輕時打工留下的存款,暫時沒條件供兒子讀書,只能忍痛割愛給了前妻,他就負責管讀職高的女兒李沝。

李國濤又是個觀念極其落後,固守傳宗接代那套理念的人,內心深處永遠覺得兒子比女兒好,所以他對李沝的态度非打即罵。

他剛重新揚起手打人,突然電話響了,是李國濤父親,李沝爺爺打來的。聲音蒼老,語氣強硬直接,“井下水泵壞了,給我下鄉來修。”

李國濤喊,“那玩意我哪會修,你花點錢找專業人!”

老子叫不動兒子,也氣急敗壞,胡言亂語,“行,你不修,我自己下井去修!摔死了也不要你管!”

電話挂斷聲…

“還威脅我?七十多歲老頭要自己下井修水泵,這不胡鬧!就一精神病。”李國濤拿自個親爹沒辦法,壞脾氣又沖女兒發,“滾去給我倒水!倒涼的!別放茶葉!”

李沝點點頭,倒完水後她還得打掃牌客們吐在地上的瓜子殼,橘子皮…李沝拼命幹,他們一直吐,地上都是幹不完的活,李沝突然呆滞住,腦子裏不斷響起爺爺的話,她挺擔心爺爺一把年紀真爬井修水泵。

李沝逃走了,靜悄悄的,走的時候她還揣了包茶葉在口袋,是爺爺最喜歡的鐵觀音。

下午三點,八月的南方不适合出門,柏油路的浪一陣一陣起,燒得李沝頭眼昏花,盡管如此,她還是站在廣場等了近半個鐘頭的客車。

煙縣不大,客車從縣城出發下鄉大概十來分鐘。

李沝貼好暈車貼,戴上耳機,坐在車廂最後一排,不一會太陽光透上車玻璃,很奇怪,太陽光一點也不燙,還把她膝蓋上逐漸生長出的燙傷泡晃得晶瑩剔透,她安慰着自己,不疼,不醜,有些像粉色的多肉小桃蛋,有些像透明的貓眼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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