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因為那裏有心之所向,所以你跋山涉水、披荊斬棘向一處不顧一切。
宋笙笙踩在蘇源的肩膀上伸出兔爪爪按了牆上的開關,後院變得明亮了很多。她跳回地上給蘇源引路,一只小兔子在前面蹦跶,一個180的小青年略微發抖地跟在後面。
傅雲景的墳墓很好找,因為名氣極大的原因,他墳墓的周圍都被精心修繕過。地面上的石磚因為拜訪的人太多已經被磨得光滑,微弱的路燈映在上面反射着細微的光澤。
蘇源在距離墓碑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害怕的感覺陡然消失,他突然覺得心裏很輕松。宋笙笙往前又跳了一小步,對着墓碑搖了搖自己的耳朵。
她又往前靠了靠,毛茸茸的小臉蹭了蹭墓碑邊緣,她對着蘇源的方向坐下來。蘇源不自覺跟着往前走了一步,看清墓碑上的文字,心裏生出莫名的惆悵。
他很認真地跟宋笙笙道歉:“我不應該那樣說的。”
“怪我,一早沒跟你說清楚。”宋笙笙解釋,“最開始怕你接受不了,後來看你那麽反感傅雲景這個身份,我就不想告訴你了。”
蘇源在這兒站了一會兒,腦海裏閃現過許多熟悉又陌生的畫面,他和宋笙笙的初見,一錠金子敲開大夫的門,綠茶配上薄荷的茶水……
“我——”他啞然。湧動激烈的情緒讓本來就不善言辭的他更說不出話來。
宋笙笙見他臉上露出驚訝又懊惱的表情,猜到是以前的記憶被喚醒了。
今晚的月亮很圓很亮,四周靜悄悄的隔絕了現代都市的燈紅酒綠,像極了傅雲景離世後的第一年,上元節,她在長安街上看到的月亮。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她說她看過一朝朝風月卻不及傅雲景一雙眉眼,可她看到月亮時偏又想起那一雙眉眼來,不以纨绔粉飾的眉眼,一如現在的蘇源的眉眼,過世俗洗練卻清澈,帶着月的清冷和溫柔,泛起春水的濕潤而堅定。
“我在人間只待了一年,實在是太過寂寞。”她說,“涉世之初遇見的人若驚鴻照影,太美好又太短暫。”
宋笙笙回到閻王殿,守在奈何橋頭數亡靈,偶爾好心扶一把踢到破爛石磚快摔倒的老年人,每過一百年就出來到人間轉一圈。
“我這一千年來,沒轉過世嗎?”蘇源問。
他索性盤腿坐下來,認真聽宋笙笙講故事。地面微涼,絲絲寒意侵入他的身體,那顆不安的心終于完全平靜下來。
“轉過啊。”宋笙笙說的輕松,“我親自渡的你。”
蘇源忽然心口一窒,他擡眼,用震驚又憐惜的神色看着宋笙笙。這對她來說,未免太過殘忍。
“第一世,你命不太好,沒活過一個月便夭折了。”她說,語氣淡淡的沒什麽波瀾。那個時候,她都沒來得及去到他身邊,再見時,只剩一個小小的土堆。
“第二世,你投了個書香門第,可憐身體不太好,考上狀元後回家,在路上感染了風寒,就……”她算到了劫難趕去救人,沒想到晚了一步,親眼見到他斷了氣,了無生息躺在床榻上。
那一刻,她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懂得七情六欲。她情願喝下孟婆湯忘卻前塵的是她,可事到臨頭卻終究是放不下他。
“第三世,你是一個劍客,走南闖北的四海為家,我好不容易找着你了。”宋笙笙的聲音漸漸染上了哭腔,“你說這只兔子頗為有緣。”
初見時傅雲景說:“這只兔子頗合眼緣。”
“你收了我一起仗劍走天涯,但是之前得罪太多權勢,一處荒郊野嶺,你……”她說不下去。
這幾百年來怎麽想,都是她連累了他。若不是殺手想先殺死礙事的她,他也不會為她擋住那至關重要的一劍而身負重傷最後無力抵抗。
他阖眼之前,嘴裏念叨的還是讓她快跑。宋笙笙覺得他傻極了,跑什麽啊,要殺的人都死了。
“後來呢?”蘇源沒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轉世命運竟然如此坎坷。
宋笙笙像是被抽走了魂兒一樣,垂下眼來盯着地面,了無生氣地搖頭,她說:“後來,我瘋了。很多事情不記得了。”
第三世的刺激對她來說太大。她在潛意識裏變成了人就着荒郊野嶺埋了劍客,那時她已經患了失心瘋,瘋瘋癫癫癡癡傻傻,雙目空洞只會流淚。被閻王派來的牛頭馬面見她三魂七魄已散,只來得及找回二魂六魄将她帶了回去。
這是她的情劫,渡了便可成仙。可到底是自己座下頗為寵愛的小兔子,閻王舍不得她受苦。三生石邊有條小溪名為忘情,飲溪水者斬斷心中苦痛,他取來給宋笙笙飲下。
閻王對清醒後的宋笙笙說明後果,宋笙笙卻苦笑道:“我本不欲成仙的。”
“你當如何?”閻王問。
“等一人,了卻前塵遺願。”
“等誰?”
宋笙笙茫然地擡起眼看着閻王,她的雙眼好似被山間的朦藹藹霧氣遮住,“不知。”
不知,但一定要等。
“癡兒重情。”閻王無奈搖頭,擡手,一拂袖便破了天命替她找回那飄離的一魂一魄恢複了她的記憶。
“你可知,他這三世如何命薄如此?”閻王好心提點。
宋笙笙呆滞地搖頭。
“你幹涉甚多。”
凡人自有其命數,妖魔神仙插手便會擾亂其命數。你盼他生生世世順遂無憂,豈料凡人命薄承受不住這厚重的恩賜。
宋笙笙自顧自地呢喃,“處順境中,眼前盡兵刃戈矛,銷膏靡骨而不知。”
她竟此刻才懂得此番道理。
閻王道:“正如我告誡于你,若非情不得已不可為凡人算命。”
“我錯了。”宋笙笙頹喪地塌下肩膀,垂着頭認錯。
“哼——”閻王斂了溫柔的神色嚴肅起來,“你錯的可不止這一件。本王為了你親自去了一趟三生石取忘情水,又為了你破了天命承了天劫。”
宋笙笙跪下,“甘願受罰。”
“罰你前百年,三生石前面壁思過,中百年,奈何橋頭修路,後百年,傅家陵園看守。”
那雙為人稱道的桃花眼終于長久地失去了光澤與靈動,宛如陳年枯井,望進便是萬物蕭條,唯有聽見“傅家陵園看守”時閃過一絲生機。
“不該啊,不該——”閻王長嘆一聲萬分痛心,那本是他座下古靈精怪的小兔子。
“是不該。”宋笙笙脫力地癱坐在地上扯着嘴角苦笑,眼眶包不住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撒了一地。
她家如明月朗朗入懷的公子,費勁心力不過為了守住她眼底的天真爛漫。
終于還是沒了。
……
“後來——”宋笙笙沉重地嘆了口氣,“你做了短命的帝王,戰場上犧牲的将軍,這一眨眼時間就過去了。”
“我一守便在此處五百年。”
懲罰她百年而已。天地間無他,她便無處可去,有他的地方,才是她的歸處。
閻王好心,傅雲景的每一世,他都告訴她,讓她親自來整理生死簿。宋笙笙不解,她分明已經不再幹涉,為何傅雲景的轉世依舊活不長久。
閻王也頗為頭疼,“他執念太深。”
“執念太深?”宋笙笙疑惑地看過去,“不是喝過孟婆湯了嗎?”
“孟婆說他不肯,他命裏有貴人相助,不便強求,便随了他去。”
一行清淚毫無預兆地滑過宋笙笙白皙的臉頰,通紅的眼裏一片悲戚,她哽咽道:“讓我送送他吧,下一次。”
“你的情劫……”閻王遲疑地開口。
宋笙笙搖搖頭。
她想:神仙無情無欲,有什麽好的。我若是成了仙,必将是堕仙,何苦費那力氣。
“我在橋邊等了他一年又一年,橋上的青石碎了又補。我見他路過了一次。”
那是傅雲景的九次轉世。
“如何?”
“他當真沒有喝孟婆湯。”
傅雲景第十次輪回轉世時,宋笙笙已到人間做了兩年小孩兒,撫養她的是帶着前塵記憶的老奶奶——傅雲景的祖母。閻王派黑白無常來傳信,宋笙笙跟着回了地府。
她牽着一縷若有似無的煙慢吞吞地上了奈何橋,通紅的眼看着那縷煙一口一口喝完孟婆湯,過往的畫面一幀一幀從她的腦海裏閃現而過,初遇的對視,罵她笨時眼底的溫柔……像是刀在她心上淩遲,一刀一刀,痛不欲生。捏着碗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她用盡渾身力氣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張漂亮的臉蛋用力到變形,可眼淚還是不争氣地流出來,糊了一臉。
那縷煙似乎不忍她落淚,一陣風似的飄過吹幹她臉頰上粘粘(zhan nian)的淚水,随後一頭紮進了橋的另一邊。明明是自己計劃好的事情,真當做起來的時候才知曉其中的苦澀教人肝腸寸斷。
她看着那縷煙消失在橋頭,終究抵不過心裏情緒的翻湧,脫力一般跌坐在橋邊,手裏死死捏着那只空掉的碗被慢慢放松摔在她鋪好的青石磚的橋上,她抱緊自己的膝蓋,那張淚水模糊的臉埋在臂彎裏,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此一別,過往成塵,前緣斷盡,再見陌路。
忘川河水無盡翻湧而過,奈何橋上整日是哭泣哀嚎的亡靈,卻沒有一個魂靈哭得像宋笙笙一樣悲恸欲絕。
她像是一個被全世界抛棄的孩子。
那一天的奈何橋上再沒有聽見嘈雜的亡靈的聲響,只有宋笙笙的哭泣。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躲在暗處看完全程的閻王喃喃自語,那是曾經宋笙笙給他的答案。
關于愛的答案。
她在這天崩地坼的悲恸中成神,亦在這悲恸中堕仙,此間轉瞬而已。
宋笙笙省略了很多內容沒告訴蘇源,實在略不過去就簡單的一句話帶過。
聽完,蘇源心裏久久不能平靜,他有些遲疑地開口,“可我記起來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不怕他短命,只怕他想起來這些被視為道破天機,害宋笙笙白白等這些年,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宋笙笙說的篤定,她回頭看了一眼,才道:“可能是他影響了你,而且《閑雲傳》裏有些情節,以前确實發生過。”
一陣晚風吹過,蘇源打了個寒顫不自覺害怕地抖了抖,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淩晨一點了。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水,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們走吧。”
說完,他伸手把宋笙笙抱在懷裏,站起身來。宋笙笙被他抱在胸口,聽着他過快的心跳聲,感受着他有些淩亂的步伐,輕輕笑了一下,安慰道:“我在這裏,沒事的。”
“我……我沒怕!”蘇源理不直氣也壯。
回到酒店,折騰了一天的蘇源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倒頭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卻又陡然驚醒,他慌張地看向枕邊,看見宋笙笙正一如往常一樣窩在他的枕邊睡得香甜才安心下來。
他輕輕地摸了摸宋笙笙毛茸茸的小腦袋,然後用柔軟的嘴唇蹭了蹭宋笙笙的。
“我會給你很多的愛。”
“即使喝了孟婆湯,我也依然會愛上你,我一直都知道。”
他的目光溫柔的像水一樣,一點一點流過宋笙笙的身體。
宋笙笙省略的部分中,他是知道一些的。
那一縷煙紮進奈何橋的另一頭時,他聽到了宋笙笙的情緒歇斯底裏爆發的哭聲。他知道宋笙笙的打算,所以他不再反抗喝下孟婆湯,他也知道那一刻自己不能回頭,所以他藏了一點私心,選擇忘記宋笙笙而記得愛。
只要還有愛在,從我見你的那一面起,我一定會愛上你。
他的小兔子不知道,宋笙笙的名字刻入了傅雲景的靈魂,魂不滅,愛就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