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姐姐,是自殺嗎
第1章 我姐姐,是自殺嗎
晨鼓敲完三百聲,天光大亮,坊門街道漸漸熙攘,西市熱鬧動靜能順風飄傳好幾個坊。
秋高氣爽,白鳥清鳴,人們慢悠悠用完朝食,正是陽光最燦爛,最賞心悅目的時候。
“吱呀——”
永寧坊北巷,新換了主人的小宅門從裏面推開,伸出一只修長瘦白的手,骨節漂亮,指甲整齊,如玉潤潤。
手動身移,小宅門被合上,年輕郎君轉身,面冠如玉,修眉豐額,一雙眼睛幹淨極了,似映秋湖粼波,似盛璀璨星河。他穿着玉色窄袖交領袍,衣襟理的整整齊齊,無一絲褶皺,腰身束起,極瘦,也極直極韌,像蓬勃生長的竹。
他手裏提着一只素白箱子,氣質疏淡,眼睛沒有四外觀望,就這麽安靜的走過街巷,穿越人海,沒和任何人打招呼。
他可能并不想引起大家注意,但鄰居路人多多少少目光會放在他身上,或是好奇,或是驚豔,或是避讓,他似早已習慣,從容穿越街巷,表情沒有半分波動。
這是不開心?
搬家新氣象,按理來說不應該啊。
年輕街坊都不好跟這個新鄰居打招呼了,悄悄走近彼此,竊竊私語,聊這個小郎君的長相,聊這個小郎君的氣質穿着,猜這個小郎君是幹什麽的……
長安郎君喜歡博袖寬袍,衣領也多是圓領,這小郎君穿的明顯不合時興,外地來的?不過這個交領窄袍倒是很适合他,連喉結都遮了一半,看起來內斂極了,很有一種特殊的清冷禁欲感。
“長壽坊……”
出了坊門,年輕郎君辨了辨方向,像是路不怎麽熟,短暫駐足後,選擇了一個方向,果斷前行——
可惜有點偏差,也能到,就是得繞個彎。
長壽坊,姜宅。
姜管家急的跺腳:“怎麽還沒來?你确定好好知會了人家?”
“我親自去的!”小姜管事也着急,不知道往門口望了多少回,“昨晚搶着關坊門前,親口跟崔郎君叮囑的,差點沒來得及跑回來,被巡夜的抓住打板子!”
姜管家:“說是今早了?”
“說了!按阿爺交待的,說昨天太晚了送不回來,今天一早會入城,請他中午前來,”小姜管事急的咬指甲,“一般接這種活兒,都會提前些到,崔郎君許正在路上……”
姜管家眯了眼:“呵,架子這麽大,請別人吧。”
“別介啊,咱們本就估不準,沒說好具體時辰,人只要中午前來,都不算晚,再說灼娘子那摔的——”小姜管事似是有些不忍,聲音都輕了,“要不是那麽慘,咱們自己家就能張羅,何必讓個外男插手……人沒了,總得得份體面。”
姜管家頓了下:“你确定那崔郎君行?”
“我的親阿爺,我何時騙過您?”小姜管事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我這回收賬路上親眼看見的,那橫死河裏頭的屍體,被魚咬的瞧不出人樣了,崔郎君照樣收拾的體體面面,跟正常死的沒什麽兩樣……要不,您先盯着家裏,我前頭望望去?”
姜管家臉色陰晴不定,想想親自帶回來的遺體樣子,心中微痛,主家灼娘子,何等溫柔善良的人,上照顧瞎娘,下拉扯幼弟,一手莳花弄草做生意的本事,養活了一大家子人,對他亦曾有恩……
“你在這看着,我親自去!”
姜管家大步走向門口,走了幾步,又回來了:“這崔郎君,長什麽模樣?”
“這個,”小姜管事同他爹面授心機,“您就瞅着那最好看的臉生小郎君找,瞧見了立刻攔住,必然錯不了,咱們這十裏八坊,就沒見過這麽剔透的人!”
姜管家皺着眉上路,拐出門就發現門口的路被攔了,像是官府在查什麽事,過不去,只能拐個方向,繞點遠……沒多久,就看到了一個清俊潤雅的臉生小郎君。
這便是崔郎?
及冠之年,潤潤如玉,眸子幹淨清澈,的确像尊玉人,透着剔透,有種可遠觀不可亵玩焉的孤寂破碎感。
就是太瘦了,真的能幹活?
姜管家不及開口,眼睜睜看着一個小乞丐橫沖直撞跑過來,撞了崔郎君一下,有點狠,崔郎君身子都晃了一下,差點沒站住,小乞丐哪裏是懂禮貌的人,撞完了不說道歉,頭都沒回,顧自跑遠了,崔郎君竟也沒急,沒罵,拍了拍袖子,理了理衣角,仍然是體面優雅的年輕郎君。
是不是有點太好欺負了?
不僅一身髒的小乞丐欺負人,前頭呂記酒肆老板也在為難人。
“這是你能走的路麽?有點自知之名,什麽層次幹什麽事!”
“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白箱子,素鞋子,接下九流的活兒,配站在人群堆裏麽?在這裏裝可憐給誰看!”
呂大郎抱着胳膊,鼻孔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別說今晨南衙府兵知會了,各家店待命要查,就是不知會,這路也不是你能走的!”
“噫,你該不會同我說,你是來沽酒的吧?得虧你沒說,你敢腆着臉要酒,我也不會賣與你!我家門口這路,你這路晦氣的人也過不得!”
姜管家這才注意到崔郎君手裏的箱子,薄木,白底,的确是白事會用的。
這小郎君不知是剛到,還是被攔了一陣了,很能忍,沒理會呂大郎的罵,也沒有自卑畏縮,覺得做這行當就擡不起頭,低人一等,姿态始終安靜平和。
不理會不是理虧,像是習慣了,沒必要争長短,浪費時間。
姜管家心中淺嘆,走上前,拱手為禮:“敢問閣下可是崔郎君?我主家姓姜,小老兒得賜姜姓,是府內管家。”
崔芄立刻知道了對方是誰,颌首為禮:“姜管家。”
姜管家伸手引路:“先生這邊請——”
他從兒子那裏知道,崔郎君是外地人,初入長安,可能路不熟,往姜宅去不一定非得經過呂家酒肆,跟亂吠的狗計較什麽,繞過就是。
崔芄卻沒動,指了指前面的胭脂鋪:“我想為妁娘子買盒胭脂。”
姜管家怔住。
崔芄垂眼,纖密睫羽被燦爛陽光輕撫,如蝶振翅:“我曾見過灼娘子一面,聊起妝面,她言朱顏閣的胭脂不錯……那般如數家珍,想必很是喜歡。”
看着不遠處朱顏閣的鎏金飛白招牌,姜管家眼眶有些熱:“是啊……我們娘子最喜歡這裏的胭脂,我家小郎君每回犯了錯,或遇娘子生辰,都會來這裏選一盒,可惜以後再也……多謝您記挂,還請郎君在此稍後片刻,我去去就來。”
崔芄颌首:“灼娘子膚白,胭脂不要正紅,不要櫻粉,最好擇淺柚,管家不必煩惱親自挑選,請老板娘幫忙尋出就是。”
“是,多謝。”
姜管家走得很快,回來的也很快,呂記酒肆的大郎沒攔他,也不敢攔,他那一雙眼睛紅的有點兇,讓人有點不大敢惹。
“先生這邊請。”
有點兇的姜管家袖子擦過眼睛,到崔芄面前,聲音放輕,側後恭身引路,極盡尊敬。
從此處到姜宅,路并不遠,二人很快走至,一路順利。
姜家做花卉綠植生意,尋常人家要的樹苗種子,富貴人家要的名品珍花,這裏都有,一家子都擅種植,如今将将過完中秋,正是菊花争鮮鬥妍的時候,家中初接惡耗,靈堂白幡尚未置辦齊備,有些亂糟糟,唯牆角幾盆淺碧美人菊,玉瓣嫩蕊。
崔芄視線緩緩自美人菊上掠過,看到了逝者家屬。
娘親康氏,已過不惑之年,鬓邊微白,眼睛通紅,扶着兒子的手站着,眼神不安的尋找着焦點,卻看不清,顯是有眼疾在身,行動略有不便。
弟弟姜年,十六七歲的年紀,高個子,有點瘦,身上滿滿少年青澀感,眼睛紅紅,嘴唇倔強的抿緊,似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出來。
“可是崔先生來了?”康氏急行兩步,因看不清路,又急急停下,對着腳步聲的方向,難忍悲聲,“我的灼娘她……”
崔芄上前伸出胳膊,讓對方能抓住他的手腕,虛虛一扶:“先行之人亦未料分別這般突然,請您保重身體。”
請保重身體,而不是請節哀……
從昨天到現在,康氏不知聽了多少聲請節哀,可怎麽節得了呢?躺在板子上的,是她的女兒啊……總是風風火火主持家裏生意,熱熱鬧鬧教訓弟弟,笑着兇着管着娘親的乖女兒。
“我女兒……麻煩先生了。”
康氏淚流滿面,略粗糙的手收回來,鄭重的,深深的,朝崔芄行了個禮。
弟弟姜年則直接行了個孝家跪禮,眼淚默默流:“有勞先生。”
母子倆的請托中除了尊重,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哀求。
姜管家知道是為什麽。灼娘子自高崖墜下而死,遭了不少罪,模樣着實有些可憐,尋常人看都不敢看,想要收拾好……怕也是有點難。
母子倆只是希望崔郎君不嫌棄,能好好待她。
崔芄扶起姜年:“某自會盡力,無需如此,帶路吧。”
姜管家心生佩服。
他這把年紀,人生百态見過不要太多,越是被人瞧不起,被罵被排擠的人,越容易自卑畏縮,久而久之,遇到人罵非但不敢反駁,還賠笑臉讨好,一旦有機會得到人尊敬,被別人相求時,越是會倨傲,架子大,甚至陰陽怪氣加碼要高價,仿佛要把受過的委屈全部補償回來。
尤其白事行當裏,極為常見。
崔郎君卻并沒有,別人謾罵歧視,他從容如常,別人禮遇尊敬,他同樣不飄,不卑不亢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幾人能真正做到?
遺體放在偏廳,幾步就到,姜年手指顫抖着,緩緩掀開了覆屍布。
逝者自高崖墜落,衣裙有大大小小的挂撕痕跡,沁滿血跡,左邊身子塌陷,顯然骨頭碎了,腰側一大片空白,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頭臉青紫,有摔撞的傷,也有被亂石劃出的口子,左頰皮肉被挂下去很大一塊,露出白骨牙床,不認真辨認,都看不出她是曾經笑容燦爛,明媚嬌人的妁娘子。
紅紅黑黑的血漬,黃黃粘粘的髒膩,亂糟糟快要不成人形的身體,普通人大概看一眼就會害怕,生理性胃部不适,逝者家人卻只覺得悲痛——
哪怕這個樣子,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姜管家不忍心的別過眼,替自家少爺圓融:“不知先生需要什麽?我這就安排。”
崔芄:“麻煩溫水,架凳,屏風。溫水盆放在架凳上,屏風——”
他看了眼房間布局,以手劃出一條線:“隔在此處,家屬若留下,只可在外側靜觀。”
他氣質疏淡,聲音也沒有刻意的溫柔,但關懷是溫柔的。
沒有嫌棄逝者樣子,沒為自己暗示索要任何東西,連屏風都是用來格擋親屬,以免母子倆更傷心難過……
姜管家活了一把年紀,從未見過這樣的入殓師,心生層層敬意,怎會不上心?不但立刻安排好了東西,還專門沏了壺好茶,放到崔郎君手邊。
崔芄看到了,但他現在并不渴,淨過手,迳直打開了自己的白箱子。
箱子小小一個,內有乾坤,有機關活扣,‘咔嗒’一聲彈開,足足跳出了五層,什麽工具都有……姜管家一個都不認識。
可灼娘子的樣子實在……姜管家擔心崔郎君帶的東西不夠,畢竟沒來前,也不知道逝者到底是什麽樣子不是?
他也有些氣短,懦懦開口:“如有任何需要,先生皆可提來。”
“我用的就這些,不過……”崔芄想了想,偏頭看他,“灼娘子可有板子?”
板子,就是棺材,老年人到了一定年紀,會提前給自己置辦,沒聽說過哪個年輕娘子給自己提前買的,雖妁娘子二十五了也沒嫁人,可委實算不上年紀大。
姜管家猛的拍頭:“我這就去置辦!”
崔芄颌首,指着灼娘子手上扯壞了的珠串:“妁娘子似乎很喜歡老山檀,若姜管事得空,不妨為她尋一尋。”
“是喜歡,那我順便往珠寶行去一趟。”
“順便備些酒吧,稍後會用到。”
“行!”
姜管家很快離開,崔芄束高袖子,開始幹活。
八折屏風很長,拉開後足以将偏廳分隔,又因淺紗質地,不至于看不到對面是否有人,卻也看不大清,只能看到影影綽綽身影。
崔郎君看着細腰身瘦,胳膊卻極有力量,需要翻動逝者時,也沒有叫人幫忙,從始至終神态穩極了,讓人不知不覺,一顆心也跟着靜下來。
崔芄看着灼娘子。逝者死狀,昨晚小管事并未詳細告知,許是來報信時也不知道,許是擔心說的太多,別人不敢接活,崔芄倒是不在意,只是說的若詳細一點,他可做更多準備。
逝者眼皮半睜未阖,最好不要用手去抹蓋,很可能過一會兒會又睜開,崔芄取出自制小棉棒,小心往上探入眼睑,輕巧迅速的往下一帶,眼睛就合上了。
左側身骨折嚴重,內髒破損,也沒了骨頭支撐,得做填塞支撐處理,還得顧及器官滲液,身上傷口,被灰塵髒污的部位得做清洗整理,還有最重要的臉上,左頰皮肉被刮擦掉,露出白骨牙床,得小心填塞,盡量與自身皮膚融合感佳,利于之後上妝。
還好他有自己研究調配的一種軟膠泥,半固體,延展性極強,利于塑形……
只是這個過程無比漫長。
屍體的氣味并不好聞,崔芄習慣了,倒也還好,家屬也一直不曾離開,擔心影響他,哭聲都壓抑着,不敢說話,似是承受不了這樣的突然離別。
不應該這樣的……不應該這樣。
靜默良久,屏風側傳來逝者弟弟姜年的聲音,很澀,很啞:“我姐姐……是自戕麽?”
崔芄手下動作未停,切出一小塊軟膠泥,延展開,小心貼到逝者臉上,捏揉出貼合逝者面部線條的形狀,認真調整:“為什麽這樣問?”
屏風後一片安靜,姜年沒再說話。
崔芄垂着眉,聲音平靜:“我非官府,不敢斷言。”
屏風後更安靜了。
崔芄:“不過灼娘子身上衣裙,瞧着是外出公事,有些随意。”
沒有人,會在正經外出辦事的時候,突然去自殺。
作者有話說:
主角崔芄,芄,音同丸,一種植物(我沒罵人),武垣,垣,音同元,五元……好像不怎麽值錢的樣子_(:зゝ∠)_ 新文開更,架空唐,求收藏求留言鴨~~(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