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幸會,武十三郎
第3章 幸會,武十三郎
前日午後,長安城氣氛突然不對勁,千牛衛右骁衛大理寺動作頻頻,神神秘秘,遮遮掩掩,很多百姓都察覺到了,不知原因,也未曾想探知。
大人物的事,還是少知道點好。
崔芄也沒想過窺探,他有更重要的事。
可灼娘子死了。
這般猝不及防。
應該跟他沒關系,畢竟他才來長安,與灼娘子只見過一次,還是因為搬家布置,想訂花植,可若想知道內裏根由……他一個庶民,權能有限,需得拽官府來查。
而官府和官府是有區別的,人命案一般有幾個轄處,大理寺,刑部,長安府尹,可能最快查知真相的,非武十三郎莫屬。
武十三郎,名武垣,年二十四,南衙十六衛中,領左右千牛衛,職中郎将,是皇宮內圍的貼身衛兵,一年前帝後改制,他現在獨領特殊南衙府兵,并遙領千牛衛統帥,單分出一支,為內衛,專為查處違法貪官污吏所設,對朝廷百官有監察職責,有便宜行事之權。
武十三郎上任後,迅速辦了幾樁大案,能力卓絕,朝野震動,讓所有人明白,內衛可不是只查貪官那麽簡單……因其敏感駭人程度,外面提起,少有直言內衛,仍以南衙府兵代稱。
傳言武十三郎俊美英邪,最愛游走在危險邊緣,風浪越大,他越狂,沒有不敢幹的事,沒有不敢得罪的人,他手下隊伍也是,是長安風氣最惹人诟病的一支,看看今天屠長蠻就知道了……
崔芄修長指尖摩挲着茶杯壁,有點琢磨不透這個人。
人有開朗有內向,脾性不同,但每個人的性格習慣都是有底色的,有一以貫之的偏好,君子做不來小人事,小人理解不了君子心,武十三郎很怪,有時行君子事,有時出小人言,耍賴玩橫更是個中好手,手段不一而足,且他行的君子事不一定是對着好人,好官,行小人事也不是沖着壞人,惡人,似乎怎麽做事,要不要搞對面的人,全憑當時心情,心情這東西,又很難界定……
所以被人戲稱鬼見愁。
若能讓他感興趣,任何案子都能破解,根都能扒的幹幹淨淨。
可人家是內衛,怎麽扯上關系?憑自己是新搬來,面都沒見過一次的鄰居?
當然不可能。
遂他今天才一邊收集消息試探,一邊找着機會,準确切入,自己置身局中釣魚也在所不惜——今夜過後,屠長蠻必然會來找他。
可惜時間有限,昨晚接到灼娘子死訊,來不及布置太多,只能做到這樣。
灼娘子……對他真的很重要,只見了一面,還沒來得及認識,何況深談。
突然牆頭有窸窣聲響,崔芄放下思緒,推開房門,走到東牆邊,找到一個小紙團。
展開,上面的字歪歪斜斜,透着稚嫩,狗爬似的:你說你惹那呂大郎做甚?慈幼局的小崽子傻乎乎,都不知道被欺負了,那狗逼也不敢太過,我明天就能拽兩桶夜香潑他家門口,你何必讓他罵一頓?他也配?
崔芄嘴唇抿起,目光嚴肅。
……他沒有,是那裏好探信息,他才去的。
可別人非要求着打臉,他怎麽可以不懂禮貌?
狗爬字十分不客氣,從酒鋪子罵到街坊,最後仍兇巴巴:別人不想理你,你還不用理別人呢,咱不虧知道麽!
崔芄指尖滑過最後幾個字,眸色漸漸柔軟。
月光皎皎,如縷絲柔,秋夜的涼已添寒意,過庭微風拂起人的衣角,提醒是時候進屋休息了。
“是該早點睡……明天該有客人了。”
崔芄轉身,長發衣角随微風蕩起層層漣漪。
暮鼓停,坊門關,任何人不準随意上街游蕩,凡有犯者,被值夜守衛棍杖打死都不算過。坊外正街不能走,坊內串門沒事啊,只要你不被人家轟出去,多晚都行。
永寧坊內,鄰居們悄咪咪的串門,就今天看到聽到的了不得的大事,進行會議讨論——
“确實是白箱子,我親眼瞧見了!那麽大一個!”
“前幾天沒見着,估計這是他搬過來接的第一單活!”
“這事鬧的……那小郎君生的怪好看,瞧着性子也乖,好說話,我家三娘還想問問他成親沒有……”
“這可不興問啊,長得再好看也不行,這行怎麽能結親,多晦氣!”
“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啊。”
“這條路走不遠,小郎君身邊也沒有長輩跟着,咱們這做街坊鄰居的,可不得幫着看着點,得勸勸啊……這是為他好,宜早不宜遲,誰明天有空,一塊去勸勸?”
“我!我!我去!”
一時間,舉手者衆。
場面和諧極了,坊間德高望重的陳老頭撫着白胡須,甚感安慰。
翌日晨間,到了約定時間,陳老頭準時起床,洗漱朝食,梳發篦須,精神抖擻地,準時到了約定地點——
沒有人。
年輕郎君總是覺多,陳老頭決定等一會,誰叫他德高望重,又包容慈祥呢?
一刻鐘過去,沒有人來。
兩刻鐘過去,約定地點仍然只他一人。
不,還有一只麻雀,小麻雀蹦蹦跳跳,看着是在找食吃,實則一邊找,一邊遍地拉屎,還好看到了,否則不得拉屎拉到他頭上?
“無知豎子!幹不成大事!”
陳老頭對着小麻雀狠狠罵了一頓,一跺腳,決定自己去!
老頭背着手,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嘴裏嘟嘟囔囔,練好了即将要說的話,上去就敲門,門一動,他就氣沉丹田氣勢如虹,準備來一個先聲奪人——
“就說你這小郎君怎麽不懂點事,和鄰居們打打招呼,還道你是新搬來沒歸置好,原來是接那種活兒——”
門開的工夫,他順着燦爛陽光,看到了年輕郎君漂亮的無懈可擊的臉,修長潤白的指節,以及,夾在指節間鋒利泛着冷光的刀刃。
刀……刃?
好麽,不僅僅是刀,這年輕郎君背後,院子正中間的石臺上,放着一架人骨!腿骨,手骨,肋骨,骷髅頭……整整齊齊的一套!
陳老頭倒抽一口涼氣,語氣立刻就變了:“原,原來是幹這個的,你說你,這有什麽,還不敢跟街坊們說了……”
崔芄順着他的視線,也看了眼人骨:“畢竟有些特別,擔心會吓到大家……晚輩觀您須順腰正,氣度風雅,可是坊間德高望重的長者陳老?正好家中有上好清茗,今日有幸得您品鑒了。”
說着放下刀,就要去沏茶。
陳老頭:……
擔心別人吓着,就不擔心老頭子我吓着?還喝茶,在哪喝,放着人骨的臺子上麽!
“不必不必,我就是早上沒事幹,胡亂逛逛……當活動身體,家裏老伴還等着我用朝食呢!”
陳老頭拔腳就跑,像後面有鬼追似的。
夭壽了……這小郎君是個厲害角色啊!斷頭茶都備上了,怪不得那些小子們不敢來……不行,這活兒幹不了,得請大神!
崔芄聽到門口動靜,知道人走了,也沒去繼續沏茶。
他并不想吓着別人,自己的事又不可能不做……慢慢來吧,日久,總會見人心的。
他有些想念自己在蜀中的家了。雖算不得熱鬧,也從未缺過人氣,總有朋友來看他。
這院子……有些空,種幾叢竹子吧。
巳時,屠長蠻不怎麽甘心的走到了永寧坊。
事情本來很順利,他縮短時間範圍,鎖定了幾個路過的嫌疑人,順着這些人的行蹤往下查,不曾想遇到了左骁衛的人,兩邊杠上,越鬥越酣,不僅自己的事沒進展,還被上峰知曉,收拾了一頓,後來他才想起來……那個背白箱子的小郎君說什麽來着?對,提醒他不要被不需要的事分散精力。
有點邪性。
那小郎君怎麽會知道他将要遭遇什麽事?
而且這新方向……
屠長蠻問着路,大馬金刀地敲開了崔芄的門,氣勢洶洶:“我說你怎麽這麽懂呢——昨晚那些話,想到不容易吧?”
崔芄完全沒有泡茶的心,眉眼平直:“哦,什麽話。”
“你關于‘給我功績’的推斷啊,”屠長蠻也不介意沒茶,自己從桌上摸了個果子,上牙開啃,“照着你的思路,你猜怎麽着,我找着了一個可疑的人,姓姜,人稱灼娘子,大前日貴人丢了東西,剛剛好她在附近,她又在前天出門,午後死在崖底,姜家請你幫忙入殓——”
“說說吧,怎麽回事,莫非那樣東西你得了,才知道這麽多?”
主打一個先聲奪人,甭管可不可疑,先壓制了,再談判,傳說十三郎帶人時都這麽教,親試有效,而且面前這小郎君不老實,人聰明,心細,一點東西就能理出諸多線索,卻不大愛說話,得逼急了,才會大動。
“——灼娘子也是你殺的?我的人查到,你曾尋她買菊花?怎麽你找了人,人就沒了,嗯?”
屠長蠻眼神危險,唇角弧度意味深長,氣勢壓制足足,膽小的人當場就得尿褲子,就問你怕不怕!
崔芄卻只給了他一句話:“今日午後,姜宅灼娘子小殓,我去整妝,屠兵曹可同去。”
這淡定從容的,好像知道他會來,還相當貼心的為他準備了應對之法——懷疑就親來監視監督我,如何?
屠長蠻:……
“你小子——”
“請勿耽誤我做事,”崔芄頭都沒擡,手裏對着石臺上人骨,編着不知道幹什麽用的草繩,“這位半月後要入葬,很急。”
屠長蠻:……
這骨頭架子難道不是從土裏挖出來的麽!急個屁啊急!
院外街上,武垣很急。
他需要回家拿個東西。
但今天坊間氣氛有些奇怪。
“十三郎回家啊……”
“您終于回來了……”
“快回吧,回吧……”
個個看到他,都是笑臉盈盈,眼含期盼,好像他是什麽救世主,不是鬼見愁了?
以往鄰居們可不這樣。
有點意思,奈何他太忙,今日來不及抓個人問。
院外動靜不小,屠長蠻聽到了,他一路找過來,怎會不知這崔郎君就住在他們中郎将隔壁?要不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那可是十三郎,竟然有人敢住他隔壁!
“十三郎回來了!”
屠長蠻手裏果子一扔,豁的站起,這必須得出去打個招呼啊!
崔芄看着那啃的只剩核的果子:“勸你慢些……”
屠長蠻慢不了一點,大步走出院門,和武垣撞了個對臉。
“參見十三郞!”屠長蠻什麽人,見風使舵小能手,表情立刻調整成笑臉,那叫一個虔誠,那叫一個尊肅。
武垣看着戳在跟前的黑臉漢子,眉頭皺起:“你誰?”
屠長蠻:……
武垣越過他:“滾。”
屠長蠻刷的回頭,眼神複雜。
日了狗了,這崔小郎君果真邪門!他說什麽都對!
武垣越過屠長蠻,經過崔芄院門,并未分心,只是警惕性習慣,餘光瞥到院門內有年輕郎君背影,細腰,纖手,膚白,并未深思多想。
崔芄卻在武垣走過的一瞬間,心有所感,倏的轉頭,正好看到一雙比例優越的大長腿經過門口,寬肩窄腰,身影昂藏,眉飛入鬓,六親不認的步伐裏,有一種不顧別人死活的興奮。
——幸會啊,武十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