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是懂怎麽讓人閉嘴的

第4章 你是懂怎麽讓人閉嘴的

武垣在查一樁人命案。

楓娘子,出嫁一年,丈夫少歸,無有生養,昨日吊死在家中,看起來就像是普普通通的輕生事件,可這個楓娘子,在大前天大人物丢東西時,‘路過’現場。

楓娘子出身不顯,所嫁夫婿是個商人,只能算有錢,算不得顯貴,看不出跟宮中有什麽交集,夫妻倆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面,情感關系可以說是沒有技巧,全是感情——都恨不得對方死。

他在楓娘子房間搜出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句話:恭喜你,我可以允許你嫁給我。

何等的傲慢,何等的居高臨下。

可對比字體,找不出是誰寫的,甚至連寫給誰都不确定,也不一定就是楓娘子的東西,可能是她從別處獲得,丈夫皮承明撇得一幹二淨,問就是不知道,不認識,沒見過,且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跟妻子的死沒半點關系。

案子剛剛曝出,線索有限,武垣發現這寫字的紙張有點意思,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但市面上少有,遂拿回來對比。

“好像是在……”

翻箱倒櫃一通,終于從束之高閣的檀木箱子裏找到了幾張一模一樣的紙,色淺,微橙,灑了金底,光下不透。

這紙叫澄金紙,因造價高,适用性不廣,十年前出了一批後很快淡出市場,會買的,也是有錢沒處花,又附庸風雅的那類人。

紙是十年前的紙,墨卻非十年前的墨,墨香淺淡,是上好的松煙墨,雖有些舊意,非最近書寫,也絕不會是十年前。

商人……

武垣弄亂了房間後,揚長而去,直奔平康坊。

“——喲,這不是十三郎?”

武垣看到偶遇打招呼的人,晦氣兩個字差點滾出嘴邊。

李骞,出身趙郡李氏,五姓七望裏的世家,雖跟皇家隴西李氏的李不一樣,往上追溯幾百年也是一宗,因隴西李氏稱帝,越郡李氏跟着沾了不少光,世家排名都往上擠了,對李氏自也忠心不二。

李骞領十六衛中左骁衛,職中郎将,和大理寺常有往來,時不時會調往幫忙監察,難免跟內衛行事相撞,常有磕碰,他又自恃世家出身,高人一等,要優雅有風骨,君子能動口時不動手,又要壓內衛一頭,迫人臣服……

倒是想的美。

“十三郎中郎将之尊,何故來這種地方?”李骞衣袍清貴,氣質也清貴,說話慢條斯理,世家養出來的風度,不刻意炫耀,也彰顯了高貴。

武垣視線滑過平康坊随風搖曳的紅綢:“世家之足,不也踏了賤地?”

你家規矩那麽足,不也來了?

二人對視,彼此心知肚明。

大前天,聖人微服出宮,歸來後少了塊玉珏,玉珏環形,乃精致小巧款,本不起眼,奈何回宮後面見太後,在太後面前露了怯,嘴一禿嚕,就主動言說丢了塊玉珏。

太後武氏,先帝時就幫忙攝政多年,一度地位和先帝相當,尊為天後,而今先帝薨逝,兒子繼位,成了中宗帝,她仍然牢牢把控着朝政大權,沒往外放一點。

中宗帝太子當了幾十年,一直被母親牢牢壓制,做太子的年月基本都在‘閉門讀書’,不被允許接觸朝政,他現在已經登基,朝中也有請太後還政之聲,他怎會不想努力一把?

奈何能力有限,他不像母親那般有魄力有手腕,也沒那麽大膽子,不敢大大方方行事,只偷偷摸摸搞點小動作,太後就更看不上,母子倆的相處氣氛更為緊張,對誰想幹什麽事,也是彼此心知肚明。

這塊丢了的玉珏,想必就是個信物,中宗帝悄悄結交某個朝臣或世家力量,談了什麽交易,予出去的,可現在他說丢了,底下可不就得找找?

此刻這東西在哪出現,在誰手裏……就很有意思了。

李骞:“聖人太子時期就孝順懂禮,登基後亦倚仗太後多矣,一點小事,十三郎都這般忍不得?”

問的是武垣,實則是太後,誰不知道武垣是太後最喜歡的侄孫?

武垣老神在在:“丢東西自然算不得什麽大事,被誰得了才是——膽敢私藏聖人用物,可是殺頭的大罪,李三郎不也覺得如此?”

不覺得,你找什麽?

李骞:“尋找失物而已,非內衛之責。”

武垣:“也不是你左骁衛狗拿耗子,該管的閑事。”

李骞笑了,溫文爾雅,一個武将,倒有着儒生的風雅氣度:“可我聽聞,楓娘子那邊,其父至今連屍體都不讓看,悲恸難抑,言最恨人逼迫,你不會覺得你能成功吧?”

別人不吃硬,許會吃軟,這一套,他可比武垣擅長多了。

武垣哦了一聲:“你的狗去過了。”

“什麽狗不狗,說的那麽難聽,”李骞笑意更深,“世家之尊,總有人自願為我奔走,十三郎你就不一樣了,衆叛親離孤家寡人——”

“砰——”

武垣的回應是,突然欺近,迅速掠過他,指彈劍出鞘,劍光一閃,幹脆利落殺了一個他背後的護衛,護衛身死倒地,連掙紮都沒來得及。

“可見世家太大了,防衛不怎麽嚴實,竟混進了不安好心的刺客死士——”

他掌中劍輕轉,挽出漂亮的劍花,刷一聲歸鞘,微笑颌首:“不客氣。”

李骞:……

李骞快要氣死了,家大業大的,誰家沒幾個別人埋過來的釘子?這個他專門放在跟前養着,就是想用來釣魚,竟然被這麽殺掉了?

武垣轉身就走,揚了揚手上的荷包:“謝禮,我自取了,不必覺得欠人情。”

李骞摸了摸空了的腰際。

你倒是會挑!荷包上有玉,荷包裏有錢,你哪兒學的小賊手藝!

眼看着人影遠離,李骞不甘心極了,揚聲道:“還忘了恭喜你!”

武垣沒理。

李骞繼續:“你衆叛親離,臭名昭著,連輔興坊的家都回不了,只能委委屈屈在永寧坊置個四不像的外宅,聽聞怨聲載道,不得人心,能止小兒夜啼,今日回外宅卻人人問好,目光殷切,看來是得人心了,還要多珍惜才是!”

武垣從不理這些陰陽怪氣,鄰居們态度轉變必然事出有因,外人都知道了,他能不明白?鄰居們殷殷問候,期盼他回去?笑話,他十三郎什麽時候聽過別人的話了?

怎麽不說以前這群人都盼着他不歸家呢?他偏不回去,誰如了他們的意誰是狗!

但氣人還是要氣的:“多謝三郎提醒了!”

李骞:……

誰提醒你了!老子是在嘲笑你你不知道麽!

永寧坊,陳老頭铩羽而歸後,沖着年輕後生們好一頓不分敵我的輸出,最後和大家一起仰望湛藍天空,挨個排排坐,我的十三郎喲,鬼見愁喲,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快點治治那個小崔郎君!

崔芄并不知道有人想治他,帶着屠長蠻,于未時準時到了姜宅,正在面對姜家族人的質疑。

無它,小殓非常重要,也非常特殊,要沐身的,灼娘子一個姑娘家,尚未出嫁,怎麽可以讓外男碰!而且這外男還帶了個黑臉壯漢,長安城誰不認識這潑皮!

屠長蠻摸了把臉,感覺自己被針對了。

他當下就想出聲問候對面這老頭的爹娘,崔芄一個眼神過來,他硬生生憋住,噎的翻了個白眼。

沒辦法,誰叫來之前跟這小郎君約法三章了,未得準許不許說話呢?崔芄說了,只要今天全程聽指揮,不保證他一定升官發財,但保證下次見面,一定讓十三郎記住他。

真是信了這小白臉的邪,怎麽不知不覺就答應了!

不過這崔郎是有點邪性,聽他的話,的确有收獲,不聽他的話,還真倒了黴,這回就是真能成……升官發財算什麽,只要能讓十三郎記住他,康莊大道且有的走呢,要什麽前程沒有!

他果斷閉嘴,當面前這口沫橫飛的臭老頭不存在,心說你個老不死的等着,老子真生了氣,你家沒報案又怎麽的,老子想查就查!

崔芄看着這位族老,淺淺颌首,好說話又懂禮貌:“您說的是,的确不太合規矩,昨日情況緊急,我方才應邀而來,為灼娘子整身,既已做好,沒必要讓逝者再受罪,我便檢查一下昨日所用材料是否幹了,看能不能幫忙上妝,其它諸事,若您及幾位族老願意,可親自出手,我便退在一側,全逝者體面,不知可否?”

族老們氣勢壓過了人,讓小輩乖順了,得了面子,自然滿意,假嘆小輩們不懂事,就得咱們這些老東西幫襯着點,一會兒乖乖站一邊,看着他們來。

屠長蠻急了,殺雞抹脖子的給崔芄使眼色。

咱們幹什麽來了!灼娘子的死有疑,咱們不近身盯着,失了線索怎麽辦,怎麽可以退居一側呢!

崔芄對族老們應聲說是,表情平和,始終安靜,什麽都沒和屠長蠻說,也沒看他一眼。

屠長蠻卻莫名其妙的被安撫了,這麽成竹在胸,勝券在握……是提醒他稍安勿躁,不要着急?

行吧。

反正這不是他的場子,屠長蠻退居一側,看崔郎怎麽表演。

轉過屏風,是放在木板上的灼娘,和守着他的康氏姜年母子倆,母子倆守靈自是心甘情願,一步都不舍得離開,族老們卻是頭一回看到灼娘的樣子。

身上倒是沒有下人們傳言裏的塌陷可怕,瞧着挺完整,但那臉是怎麽回事,怎麽左右不一樣,左臉上那是什麽,黃黃土色,是泥?額頭和右臉青青紫紫,是摔到石頭了?

不是說都修補好了麽,怎麽還這麽吓人……不,修補的确是修補好了,屍身完完整整,是個人,可左右陰陽,明顯感覺不協調,不協調就會覺得詭異,覺得害怕……

本應該上前的族老們齊齊束手,悄悄放下剛剛撸好的袖子,沒人上前。

崔芄袖子卻已經綁好:“那我開始了?”

“你來,你來。”這下沒有人再阻止,甚至主動讓出了一條路。

屠長蠻:……

你果然是懂怎麽讓人閉嘴的。

崔芄同樣要了一盆溫水,架凳,先是檢查了放在逝者體內的支撐材料有沒有晾幹,先前做的防□□滲出隔擋夠不夠結實,需不需要換,才将帶來的帕子潤濕,替逝者進行小殓儀式的沐身。

一般自然死亡的逝者,這項工作确由親人完成,但灼娘子情況比較特殊,經過填塞處理,別人來反而容易破壞,崔芄就得心應手很多,因昨日在處理過程中已經細心清理過,今日的沐身,更像是一個儀式,而非清潔,不用暴露灼娘子身體,手持帕子伸進衣服裏,就可進行。

之後更換小剪刀,給逝者修剪指甲,手指腳趾,全部修剪成平整幹淨的樣子。

然後是梳發。

崔芄見過灼娘子,昨日也提前詢問過其母康氏,決定為其梳她平時慣常喜歡,也很适合她的發式,交心髻。

梳篦通發梳順,修長手指靈活在發間穿梭,分出兩股梳起成雙發髻,兩髻中心各留一縷頭發,繞髻交叉盤旋,成型飽滿對稱,更襯女子發密顏嬌。

将發飾一一別上後,崔芄放下梳子,開始上妝。

逝者血氣不在,皮膚失去水氣,會很幹燥,不易上妝,他先用溫熱毛巾為灼娘子敷臉,細細擦抹上自制面脂,才拿出妝盒,為其上妝。

先是不同顏色的底膏,用很細很軟的小刷子,上到不同顏色的皮膚上,少量多次暈開,慢慢的,灼娘子膚色變的均勻,墜崖導致的青紫看不到了,左右臉因為泥膠再塑不再詭異,顏色十分和諧,對稱,上最後一層粉後,整個人已經和平時感覺無異。

螺黛繪眉,唇脂豐描,胭脂染頰……

崔芄動作始終不疾不徐,整個房間也鴉雀無聲。

待他成妝,讓開,衆人呼吸一滞。

黛蛾眉,瓊脂鼻,桃花面,微笑唇,妝感并不重,并沒有大紅大綠,唇色和頰色都是帶着橙的粉色,很淡,只是看起來豐盈飽滿了,充滿鮮活氣。

這就是平日的灼娘子,在最陽光明媚的清晨,精神抖擻的起床,簡簡單單整個妝,和家人打了招呼出門。她應該意氣風發的去和掌櫃們談生意,約三五好友踏青騎馬偷偷品個酒瘋一瘋,或眼眸如水羞澀的會情郎,而不是安靜的躺在這裏,人生裏只剩最後一面給家人。

或許這就是最後一次,最後一妝的意義。

時光無情,太能拿走東西,過往的情,過往的仇,過往的轟轟烈烈,過往留予親人的記憶。儀式的意義也在這裏,你總會記得,總會想起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光裏,你曾送別這樣妝面,這樣明媚鮮妍的灼娘子。

她會在你心裏留更久一些,陪伴着你心中的那份追憶,安撫你遺憾難挨的歲月。

有風拂過,吹起了窗淺紗漣漪,送來一只蜻蜓。

蜻蜓懸飛,落在灼娘子發邊,翅膀晶瑩,眼睛靈動,唯左頰側缺了一小塊……就像灼娘子同樣缺失的左半邊臉。

“姐姐……是姐姐回來了……”

姜年終是沒忍住哽咽,眼睛通紅。

康氏早已悲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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