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崔郎,好人啊

第6章 崔郎,好人啊

“……姐姐喜歡的。”

“小雛菊種子是姐姐問我要來,親自種在窗外,說喜歡它們的顏色,來日開了定要簪來戴,一天一朵……比起首飾發釵,姐姐更喜歡簪花……可花才開,姐姐就……”

姜年大恸,突然給崔芄身後的屠長蠻跪下:“我知你今日來是為暗探,不用了,我要報官!我姐姐之死必不是什麽意外,是他殺!”

崔芄垂眸,之前姜年幾次欲言又止的難過表情,和現在一模一樣。

姜年捂着臉:“我姐姐……姐姐大概是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麽意外的,她曾同我說過,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要聲張,為了娘,為了這個家,讓我乖乖的,負起我該負的責任,讓我發誓,用娘和她的性命逼迫我答應,我才……可姐姐不應該這麽死,她不應該死的這麽不明不白,求官府重查!”

屠長蠻:……

這,這就成了?不用好言相勸,也不用惡形威壓,這麽簡單麽!

他以往做事,從沒這麽順利過,從沒這麽受尊敬過。

這崔郎果然邪門!

既然姜家報案,接下來就是官家的事了,崔芄并沒有順勢留下,以工作完成的理由告辭。

屠長蠻簡單料理了現場,送崔芄離開,感覺不送一下,他為數不多的道德都不允許。

一邊送,還一邊遺憾,屢屢看過來:“你說你這麽聰明,怎麽想的幹這行,但凡往正道上走走,不就能出人頭地了?”

崔芄提袍跨過門檻:“聰明,于貧窮者未必是好事。”

屠長蠻一噎。

崔芄:“人生在世,不過一碗飯,一身衣,一張床,出人頭地還是默默無名,不都是這麽過?”

屠長蠻:……

是啊,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末等階級出身,再聰明又能怎樣,爬到頂,也不過是世家附庸,所言所行,無一不被要求符合世家的利益,言不自由,身不自由,人不自由,并不一定能像現在這樣自如開心。

是開心吧?

崔郎似乎并不排斥接這種活,還很願意體驗,幫助不同的事,不同的人。

走的也是真潇灑,真什麽都不管了?

不能吧?那為什麽這麽積極地幫忙?難道不是有所圖?難不成還真是個熱心腸,所有幫助提點都只是順便?

屠長蠻想不出其它可能性,只能被迫接受是崔郎人太好了。

不對勁……

他拍了拍頭,這回遇到的事不對勁,看到的人不對勁,自己也不對勁。

但事實無法磨滅,崔郎所言皆有根據,只是為逝者入殓,就發現了這麽多東西,怕是仵作也沒這麽大本事,他很少真正佩服什麽人,上一個佩服的,還是十三郎。

“算了,先查案。”

屠長蠻搓搓手,開始盯案子,只要能搞好,都是功勞!

當然崔芄給他的信息,他是不會随意說的,比如灼娘子有男人這個事,他在姜宅一路問話,從管家下人,到族人母子……拼湊着灼娘子這天行程,什麽時候起床,身上裝扮,臉上表情,都做了什麽,行程如何安排。

她的确跟一個主顧約好,那日在郊外姜家花場看貨,主顧姓王,是位老主顧,平常生意來往頗多,關系稱得上不錯,但王主顧那日在花場并沒有等到人,很多下人都可以作證,王主顧從未時中一直等到了酉時末。

可灼娘子是早早用完午飯,巳時末走的,姜家花場并不遠,騎馬過去約摸半個時辰,跟王主顧約的未時中,為何提前那麽早出發?

大概率是——也約了別人。

她想在見王主顧前,把這件事完成。

她可能并不是被誰攔住,而是早就提前有約。

可姜家沒一個人知道這件事,從管家到康氏母子,都言灼娘子行事大方從容,從沒有秘密,這麽悄悄的約一個人,做一件事,根本不像她,沒有人往這個方向想。

灼娘子的馬也在後來找到了,說是就在不遠處安靜吃草,沒拴——就好像要做的那件事在她的預料中,能很快解決。

屠長蠻想,這大概是個熟人作案。

但姜家沒一個人知道,灼娘子這個突然出現的熟人是誰。

姜年說最近姐姐心情不太好,看上去和以往一樣陽光開朗,做事麻利,可偶爾會偷偷哭,他看到了,但姐姐非說沒哭,也讓他裝沒看到。

娘親康氏也是,看上去和以往一樣祥和溫柔,哪怕身體不好,眼睛幾乎全瞎,還是倔強的要自己走路,不要人攙扶,可他也看到過康氏悄悄抹眼淚,同樣的不承認哭了,也讓他裝作沒看到。

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姜年見慣了母親和姐姐的相處模式,都牽挂着對方,為對方擔憂,為對方難過,為對方歡喜,可偏偏不想叫對方知道,大概是因為中間八年的離別,讓母女倆相處稍稍有些別扭,親近肯定是親近的,偶爾也會鬧別扭,情緒表達的比較克制……

就像這回,她們倆背着對方偷偷哭了兩回,又不讓說,姜年以為又是什麽別扭,雖然阿娘和姐姐的感情表達方式讓他有點不理解,但這麽多年過來都是如此,他表示尊重,也沒有繼續關注,給她們增加壓力。

但現在姐姐沒了,所有敏感的事情都透着怪異,他不敢不說。

屠長蠻沉吟:“灼娘子今年得有二十五了吧,為什麽不說親,家中不催麽?”

姜年頭就垂了下去:“我是遺腹子,出生時家裏條件很不好,我娘那個時候哭的太多,得了眼疾,家中每況愈下,姐姐便簽契賣身數年,跟人牙子走了,說是到大戶人家做丫鬟,留了銀子讓家裏過的好……姐姐回來時,我八歲,阿娘眼睛也治不好了,只能一天天惡化,看不清人,是姐姐撐起了家,做起了莳花弄草的生意。”

“那時就有人說親了,姐姐說上有老娘,下有幼弟,她沒法放下不管,一概推了,任誰勸都不聽,到這兩年,我漸漸成人,勸的話又多了,她避之不及,便改口說看緣分,其實根本沒怎麽放在心上。”

“阿娘總覺得虧欠姐姐,姐姐的任何決定,尤其不願意做的事,她基本不反對,我……我就更不敢說了,我長至如今,一半是阿娘拉扯,一半是姐姐照顧,只要她開心,我以後養一輩子都行。”

“我也舍不得姐姐出嫁,想養她一輩子……”

如此種種,屠長蠻并沒有問出灼娘子情人這回事,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有男人存在這件事。

至于那日路過街角,與聖人微服私訪行程有交叉,就是個偶然,跟丢失的玉珏更似沒半點關系。

永寧坊。

崔芄回到家中,脫下外衫,淨手,濯衣,收拾好白箱子,回了房間。

他沒留在姜家,不跟屠長蠻的查案過程,不聽案件細節,是因為他都知道。

有些事,看一眼就明白了。

灼娘子房間裏年代感十足的舊銀簪,窗外小雛菊,為告別做的紙紮準備,康氏的身體……

她的死必然與‘大人物’的事無關,但的确死的蹊跷。

一個悄無聲息出現,潛伏獵殺她的人,就在她身邊,在人群中跟蹤她,在暗色中監視她,甚至曾經提示自己出現的信息,看她驚吓的樣子……

逼她不得不遠離人群,要和這個人談一談。

兇手的動機呢?為什麽一定要致人死地,是過往的什麽緣由,還是其它?

崔芄坐在桌邊,磨好墨,翻開《往生錄》,到最新,空白的一面,取筆蘸墨,寫下灼娘的名字。

出身,相貌,性格,死征,身體處理及妝面要點……

不一而足。

屠長蠻一定會順着過往這條線查,也一定會卡住,卡住了,就會來尋他——

那他必然不能讓別人失望啊。

時間漸晚,夜色籠罩,一豆燭光輕輕跳動,墨淡筆止,風來字幹。

崔芄放下筆,合上《往生錄》,淨手,在沐浴就寝前,拈三支香點燃,推開了屋中極少開放的暗門。

房間不大,因只放了一張供桌,并不局促。

供桌上,是一排牌位。

屠長蠻盯着姜家查了一天,兩眼發直。收獲……不能說沒有,但都太碎,別說殺害灼娘子的兇手,他連灼娘子當年去給誰當丫鬟都查不出來,人牙子在哪,去往路線為何,竟然全、都、查、不、到!灼娘子回來時自己所說的經歷,全都是編的,無法印證,姜家人竟然也都沒起過疑!

野男人到底在哪,生的孩子又被藏到了何處!

查不出來,必然不是他能力不行,而是被那崔郎給坑了,崔郎是不是故意卷他入坑,以似是而非的原因引他起疑,好查這個案子!

可崔郎又沒跟着查案,聽說要查案,幹脆利落的就走了,一點不想沾邊……

他不管!反正誰害他到這個進退維谷的地步,誰就要負責!

屠長蠻向來不是個臉皮薄的人,直接就去了永寧坊。

敲門沒人應,跳牆沒人管,院內房間門都沒挂鎖……這人怎麽能不在家!

不在家,但給他留了紙條。

哼,還算懂點眼色。

紙條打開,說是今天有事要做,有點遠,怕會晚歸,不知屠兵曹會不會來找他,特意留下這張紙條,若無人來找,頂多費了些筆墨,若來了,紙條留的便有了意義。

他給屠長蠻提了兩個小建議,一個是案情方向,既有疑,便當查,過往難尋,不若查找近來灼娘子軌跡,分別在哪個時間,哪個地方,有過突然的情緒變化,嫌疑人一定在當時出現過。再根據這些地點時間,可勾畫嫌疑人的大概住址,方便行動的範圍,都在怎樣的時間有空閑……另,此事不一定只你一人在盯,要懂得利用對手的信息線索。

再一個,就是屠長蠻現在正在煩惱的問題,要不要将這件事告知給十三郎?不說吧,好歹是有疑的方向,他這速度這麽慢,真要因此誤了什麽大事,他負責不了,說吧,又沒查出什麽具體的炸裂的消息,他怕是要被十三郎踹屁股。

崔芄的建議是:邀功姿态要漂亮,現在還不合适。

不只是一句話,還分析了具體機會……

最後很冷淡的說了一句,若有幫上忙,請屠兵曹不必記人情,以後裝作不認識他,有事沒事都別來尋他就好。

屠長蠻看完,晃着二郎腿,感覺一身的焦躁都被撫慰了。

崔郎,好人啊。

将紙條處理了,屠長蠻跳牆離開,朝着一個方向盯凝,眼底精光閃現——這波優勢在我!

左骁衛的人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勁。

武十三郎不好對付,跟也跟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他的手下可不是個個都厲害,就比如一個姓屠的,不就露了馬腳?原來也是在忙一樁人命案,人命案的死者,呵,怎麽就這麽巧,也在聖人微服私訪時附近出現過?

武十三郎和手下該不會是玩什麽聲東擊西金蟬脫殼,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戰術吧?

他們當機立斷,分開人手,同時跟查屠長蠻的事,別說,還真有點收獲。

屠長蠻樂的不行,左骁衛那可都是人才啊,世家的手段,世家的人脈,要查點東西,還真比他這個沒家世沒背景,一把年紀,靠各種不要臉手段才能混上兵曹的人強,他還真偷摸搜刮到了點東西。

而今時間才是最緊要的,只要最關鍵的信息不漏,就不信這群人能走到他前面!

崔郎誠不欺我!

屠長蠻悄悄潛伏,忙的上蹿下跳,深藏功與名。

“……你說崔郎?”左骁衛中郎将,李骞換掉略沾塵的衣裳,拿着繡了自己名字的帕子擦手,“博陵崔氏,還是清河崔氏?”

一群不知禮數,野蠻魯莽的內衛,起關鍵作用的竟然是被威逼欺壓,不知內裏的世家小郎君?那他可就——

屬下不敢擡頭:“……都不是,只是一個庶民。”

李骞倏的凝眉,目斂寒芒:“庶民,你确定?”

作者有話說:

李骞(慢條斯理盤算):聽說最近內衛那邊,出了一個厲害人物,本領高強實力不俗還長的很帥……

屠長蠻(驕傲挺胸):沒錯,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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