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燈下美人
第7章 燈下美人
姓崔,庶民。
武十三郎比例優越的大長腿穿過街巷,在明媚陽光中拉出完美剪影。
這事可太有意思了。
突然出現,名聲大起的年輕郎君,突然間頻頻聽到,不管被嫌棄還是尊敬,這崔郎君有一手精妙入殓技術是不争的事實——
偏偏自己手頭,有一個屍體被家屬守着,死活不肯讓人驗屍的人命案。
多明顯,這小郎君沖他來的。
長安城裏,竟然有人敢算計他,有點膽子。
破案不是非得要驗屍,非要看,別人也擋不住,他有一萬種法子看到楓娘子的屍體,但最近他剛被一堆折子參過,被太後罰了俸,行為得收斂點,有些事不宜過于激烈,既然如此——
他腳尖轉了個方向,往西邊行去。
姜宅。
身體狀況堪憂的康氏被勸去休息,可她根本睡不着,不管是身體苦痛,還是內心的悲恸,都讓她難以釋懷。聽到房間裏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靜了良久,不會再進來打擾時,她靜靜起身,手摸索着牆邊,一路避着光影,來到了灼娘子房間。
她看不到路,但沒人比她更熟悉這個家。
院外哀樂起落,吊唁者不斷,但灼娘其實并不愛這種大熱鬧,她喜歡坐在窗邊聞花香,盤腿倚在短榻翻話本,用披帛将袖子挽起,搗鼓各種各樣的花茶水果茶……
康氏腳步緩慢,手順着牆角摸索,一點點的,摸過了灼娘子房間裏的屏風,屏風上搭着的上次出門前換過的衣服;摸過垂着淺紗的床帳,床帳上綴着的裝飾絹花小蜻蜓;摸過床頭矮櫃,矮櫃上随手放着的賬冊。
一點一滴,似在用手描摹回憶女兒還在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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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摸到了床底下盒子裏的紙紮,眼圈微紅。
最後,她坐在南軒窗下,聞到了窗外小雛菊的味道。
香味不濃,淡雅清新,很适合緬懷。
她手緩緩摸過雞翅木桌面,看起來沒什麽目的性,只是眼睛不好後的習慣使然,仍然在用這個方式感受灼娘的存在痕跡,然後就摸到了右邊的一個小抽屜,打開,拿出來一只銀簪。
銀簪古舊,不管手感還是味道,都與尋常首飾不一樣,還有上面的蜻蜓紋路,不需要眼睛看,她摸就能摸出來。
她的手漸漸顫抖,眼淚大顆大顆的流。
“灼娘……我的灼娘……”
武垣站在窗外,看到了這一幕。
他并沒有不關注這件事,這不是有底下人在跑,又有‘如雷貫耳大名鼎鼎’的入殓師郎君幫忙麽?
康氏年齡并不算老,但身上充滿了經窮困歲月苦難的痕跡,眼幾乎瞎了,這個年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确可憐,但——
武垣淩厲劍眉挑起,那個崔郎是不是有什麽話沒跟屠長蠻講?
小心思這麽多,有點危險啊。
康氏,才是某個方向的關鍵,而他沒腦子的手下,連這都沒看出來。
沒腦子的手下屠長蠻,在旺他的小崔郎君提點下,長出了點腦子,正以灼娘子生前情緒變化為基點,拼湊排查嫌疑人的可能活動範圍和職業,臉生的,最近才來長安的重點關注。
他查到了一個叫淩永的商人,這個商人一個月前來的長安,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俊逸雅正的相貌氣質,正是精幹當打之年。淩永可以說很配合了,雖然不認識灼娘子,但問
什麽答什麽,為什麽來長安?因為他經商啊,長安富饒繁華之地,但凡是個商人,不可能不想來發展,為什麽行動範圍是這樣?因為他賃的院子就在附近,跑商找機會總會吧,所以才外出機會多……
屠長蠻沒從他的回話裏找到什麽疑點,事實上這個人的行為完全符合他的職業特點,粗查之下的确和灼娘子沒有任何關系,連面都沒見過,但他就是覺得不對勁。
這個淩永很聰明,很懂得怎麽回話,且一定隐瞞了一些東西。隐瞞的這些東西比較暧昧,絲絲縷縷,似乎又能和灼娘子的事合上……
本人問不出,就沒法查了?也不看看這長安城是誰的地界!
屠長蠻開始了胡攪蠻纏,作威作福,欺壓鄉裏那一套,以他的‘人脈’,能查不到這個淩永到長安後每天都去了哪,幹了什麽?連他每天底褲什麽顏色都能問出來!
坊間百姓不由叫苦,怨聲載道,有些事真不記得了……誰又惹了這條瘋狗!
屠長蠻完全不以為恥,他就是這麽幹事的,怎麽的吧!罵人也挺累的,真的,口幹舌燥,火氣沖天,推懶驢上磨也沒這麽拼,誰又能體會到他的辛苦!以為他不想和和氣氣把事了了麽,可你和氣了,別人就不配合,想要速度解決一件事,就是得兇!得厲害!
辛苦大半天,一口水沒喝着呢,就偶遇了邁着大長腿,悠哉悠哉經過的武垣。
屠長蠻猛的一拍腦門,崔郎真是神了!不必刻意,好好幹事,機會必來,機會這不就來了!
“十三——呸,中郎将!”
屠長蠻一個箭步沖過去,給武垣行禮,在對方皺眉提問為何街邊這麽亂前,先低聲來了一通彙報。
從與聖人行程敏感交疊的灼娘子之死,到查案經過,繼續查下去的必要,再到線索分析,他殺明确,嫌疑人野男人還沒找到,實在不行就從生過的孩子下手……這絕對是個大殺器!
他自認彙報簡潔明了,層次清晰,連今天在幹什麽,接下來要幹什麽,目标為何,全部分析的透透徹徹,這不得值得上司一個猛誇!尤其‘提前準備告別儀式’這個發現,堪稱業界了不起的亮點!
武垣:……
簡直蠢的沒法看。
“你叫什麽名字?”
嗷十三郎問我名字了!果然邀功姿态要帥!崔郎誠不欺我!
屠長蠻刷的并腿,行了個軍禮:“屬下屠長蠻,乃是月前升功的兵曹,見過中郎将!”
這次一定會被記住了!
武垣:……
腦子壞成這樣,也不容易。
他目光中帶出些許憐憫:“康氏的病,你可知曉?”
“查過了,就是勞累成疾,內腑皆衰,”屠長蠻問過大夫,“大概活不過今年了。”
武垣:“所以你認為,灼娘子的告別儀式是——”
“必然和野男人有關!”屠長蠻言之鑿鑿,“不是要弄死對方,提前祭奠,就是魚死網破,沒想着活,用來祭奠自己!”
武垣:……
“康氏和灼娘子母女關系如何?”
“自然是極好,”屠長蠻還嘆了一聲,“雖則女人性子,偶爾會有些小脾氣,可她們都把對方放在心上,都很牽挂關心對方,會注意不給對方惹麻煩,不讓對方擔心自己,再好的母女情也不過如此了!”
武垣不想說話了。
屠長蠻卻很想說話。
有這個機會多不容易,怎麽能不物盡其用!
“聽聞中郎将手裏有個案子,家屬讓驗屍……”屠長蠻盡量控制着,眼珠子不要轉的太明顯,“那屍體總得入殓吧,我近來認識一個行活兒不錯的小郎君,于查案頗有助益,若中郎将需要,必義不容辭。”
某人不想摻和官府事,可這事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你不想被找又如何,我偏要坑你用你!
武垣唇角勾出笑意,啞音化出慵懶:“誰教你的主意?”
“誰……會教這種主意?是此人不小心撞到我手裏,露了點本事,”屠長蠻才不是引薦崔芄,可引薦也是功,崔芄立了功,不就是他的功勞?面前這位可是十三郎,誰敢惦記,只有他這種劍走偏鋒膽子肥的,才敢小小謀個機會,“要是不合适就算了,您當我沒說過。”
腰挺的可直,眼神可正義,那一身敢為上峰舍命的忠義勇猛,演的都能讓猛漢落淚。
武垣轉身就走:“有空去看看大夫。”
被人利用到這份上都沒察覺出來,怕是沒治了。
屠長蠻不敢攔,拳捶掌心,痛失機會,思索片刻才低頭翻找渾身上下,轉着圈的看,終于發現右小腿後側,膝彎下的位置,褲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挂了一下,破了,有一丢丢血跡,蹭破了點油皮。
這麽小的傷十三郎都能看到?這麽小的傷算傷麽,還讓他看大夫?晚一點怕都長好了……
天爺……他怕不是要成為十三郎的心腹了!只有他如此得十三郎關注愛護!
崔郎君果然旺我!!
永寧坊的動靜,外人都能查到,住在這裏的武垣怎麽可能一無所知,只是還沒時間‘湊熱鬧’,這些日子他忙的連家都不怎麽回,可現在看——這位新鄰居小崔郎君,似乎很想見他。
各種層面,各種意義上。
還催的這般急。
你想見就讓你見?
想得美。
武十三郎最不缺的就是反骨。
他腳尖轉向,改了主意,不回永寧坊,而是去別的地方繼續鬧騰,比如聖人丢失的東西,兩樁人命案,被生父攔着不讓驗的楓娘子屍體,線索追尋方向的家仆和商人……甚至還去了趟宮裏。
歸來時,已是深夜。
長安夜禁,任何人都不能犯,可誰叫他今日‘正好’當值巡邏呢?到了換班點順着永寧坊牆頭一跳,就能溜達着回家了。
夜靜雲隐,蟲鳴已歇,整座城都睡了,唯有一處燭光溫暖,耀耀生輝,是他的院子……旁邊。
跳牆歸家,路過,便也順便看了一眼。
鄰居院門落了闩,房門卻大開,燭光絲絲縷縷從門廳傾彙,年輕郎君坐在院中,認真研究着……一段腿骨,手中刀刃靈巧筆劃着什麽。
他側身而坐,腰瘦的一把就能握住,身上明明是寝衣,質料柔軟,卻能穿的一絲不茍,領子壓的嚴嚴實實,風能拂起衣角撩起系帶,卻掀不開半點領角,不多露半寸肌膚。
墨發長眉,玉面細腰,指節修長,身韌如竹,皎月之貌,風雲之姿,美人燈,美人影,好一幅燈下美人圖。
可惜美人手執薄刃,寒光簇簇,暗夜中似危險警告。
——引誘你上前,又讓你不敢上前。
武垣眸底冷漠,矯健身影自黑夜中無聲滑過,輕靈落到自家院子,像只桀骜不馴的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