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楚桐對男人的所有認知都來自邵易淮。
————《夜梨如煙》二川川
那一年,京市的冬來得突然。
一場秋雨落了之後,夜間氣溫驟降至零下。
周六傍晚。
風呼號着吹過,卷起街邊枯黃的梧桐葉,楚桐裹緊了大衣,抱胸低頭頂着風往前走,烏黑的長發被吹得淩亂,不由分說糊到她眼睛上,被她騰出手往耳後一捋。
也就是這麽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旁邊本來擦身而過的行人,不由地偏頭瞧了她一眼。
即便下半張臉被圍巾捂着,那一晃而過的美貌也足以讓人震撼,濃顏系的眉眼,眼尾被風吹得迷離。
楚桐一路匆匆回到宿舍,打開門,便被室內的熱氣熨帖到,捂一捂凍冰了的耳朵,摘下圍巾手套往書桌上放。
這是間典型的四人寝,下書桌上床鋪。
除了她,其他三個舍友此刻都齊整整躺在上鋪床上刷手機,聽到門響,探頭看一眼,卻都沒搭理她。
楚桐脫掉大衣挂到衣櫃裏,仰頭看了一圈,抿抿唇,還是試探着問,“……你們都吃飯了嗎?”
聲音清麗,柔而不媚,很有一種獨特的靈氣,是很合适參加詩詞朗誦比賽的嗓。大一時候京市幾個高校聯合舉辦的詩詞朗誦大賽,輔導員特別點名了讓她去參加,最終,她也不負衆望捧了個一等獎回來。
跟她睡同一邊的陶歌張張嘴想搭話,接收到另外兩個人的眼神警告,神色幾分複雜地把嘴巴又閉上了。
面積不大的四人寝室,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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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無視了。
楚桐卻仿似早已習慣,眼睫低垂下來,正巧手機彈出新消息,是陶歌:
『我吃過了』
『對不起啊桐桐,我不好跟她們倆起沖突』
楚桐回道:
『沒事的,謝謝你陶陶~』
陶歌是個随和的性格,不願意得罪任何人,見楚桐不計較這些,她松一口氣切出對話框,卻見202的三人小群已經叮鈴哐啷彈出了一堆新消息:
『丁雪:她怎麽這麽惡心,在這兒扮楚楚可憐,你們看沒看見她那個眼神』
『丁雪:當初勾引我男朋友的時候,她估計也是這幅賤樣兒』
饒是陶歌軟性子,看到這話也不由得為楚桐抱屈:她一個大美女,怎麽可能會看得上你男朋友!明明是你那富二代男朋友心懷不軌,三番幾次騷擾不成就污蔑她的名聲。
可這話她也只敢在心裏說說,再看不慣,也只能把群聊設置成免打擾,不參與對楚桐的诋毀。
當事人楚桐卻沒事兒人一樣,轉頭去衛生間洗澡。
A大的學生福利出了名的好,天兒剛降溫,提前供暖就安排上了,宿舍裏暖烘烘的,楚桐洗完澡出來身上發熱,就只單穿了一件小睡裙,站在自己衣櫃前用毛巾仔細地擦拭頭發。
她有一頭漂亮的長發,烏黑濃密,中分偏分連個發縫都看不見,發尾被毛巾擠出水,蹭着那冷白瑩潤的肩臂,美得強烈。
陶歌忍不住從上鋪往下探一探身,拉近了距離皺着鼻子努力嗅,問一句,“桐桐,你這洗發水新換的吧?什麽香味啊?好好聞。”
“水生調的,好像叫什麽‘月下’,”楚桐笑說,“我洗發水就在臺面上放着,改天你用用試試。”
“好哇,謝謝桐桐。”
兩人有說有笑聊了幾句,陶歌反應過來似的,又去看丁雪的臉色,卻見丁雪神色幾分戒備地正往回收手機,剛剛好像在拍什麽。
陶歌沒往心裏去,不經意地擡眼去看,就見楚桐正彎身從衣櫃裏拿什麽東西,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大腿根。
活色生香。
楚桐大約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偏頭沖她眨眨眼,表情靈動輕松,一點兒看不出她在這個宿舍被孤立的跡象。
就這麽短短十幾分鐘洗澡的功夫,她的手機又彈了數十條消息,還有倆未接來電。
備注統統是:柳昊。
柳昊在隔壁管理學院念金融,今年也是大二,本來是在美國讀書,聽說在當地鬧了點事兒,被家裏人遣送回京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可這也沒影響這小少爺繼續興風作浪——剛回國這才不久,學校裏幾個院花就被他談了個遍,只差“最難追”的楚桐了。
他不知道從哪兒弄到了她的電話號碼,連續好幾天短信和電話轟炸。
楚桐一直沒理過,今天也不打算理,但視線從那短信上掠過,卻不由地微微愣住:
「真不搭理我?」
「我知道你一個小秘密呢」
她眉頭擰起,打字回複:
「什麽意思?」
那邊秒回:
「喲,總算開了金口」
「你跟我出來玩一趟,我當面告訴你」
楚桐屏息凝神仔細思索,她從不遲到早退,次次考試排名沒掉出過前三,也積極參加各種比賽活動,除了那常被人議論的美貌和前仆後繼的追求者,她可以說是A大最典型的三好乖學生,哪裏來的什麽“小秘密”?
柳昊大概率是詐她。
她把手機扔回書桌,沒再管。
京市秋冬幹燥,作為一個南方水鄉長大的人,楚桐最受不住這常年百分之三十多的濕度,本來不太注重護膚的人,也不得不在每晚護膚步驟裏加一個厚敷保濕面膜。
敷着面膜,披上外套窩在椅子裏,拿起讀了一半的《呂碧城集》,翻到書簽頁繼續往下讀。
這是本周留的作業,下周三上課老師要講。
剛讀了兩行,就聽身後一聲清晰的,“窮酸。”
無疑是丁雪的聲音,無疑是在說她。
楚桐低頭看自己,28.9元團購的格子披肩圍巾兩用的小毯子,39.9元一大罐的保濕面膜,15.9元的吊帶睡裙,“窮酸”的特征太多了,她一時不知道丁雪在說哪一個。
可若是丁雪有意,這整間宿舍,哪一件物品都能稱上“窮酸”,畢竟她一個京市的大小姐,每月光零花錢都有六萬塊。
楚桐權當沒聽見,正巧手機嗡聲震動,有來電,她正打算接起來,椅子就被人從後猛推了一把,丁雪大聲抱怨,“你擋着我路了,聽見沒啊。”
楚桐緩緩勻出一口氣,松開手機,站起身轉過來。
她頗平靜的語調,直直看着丁雪,“這麽寬的過道也不夠你走嗎?”
對于丁雪的有意刁難和刻薄言語,她一般不太理會。
一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紛争,畢竟,若真的出事,她必然是鬥不過這有家世有背景的丁大小姐。
她自有一套生存哲學:平時低調少惹事,關鍵時候要抓住機會。
二是不願意浪費口舌,她精力有限,沒必要分給這種不重要的人。
今兒大約是吹了冷風,頭有點痛,忍耐度比平時低些。
她這反抗的話一出,丁雪先是怔了怔,然後就開始噼裏啪啦一頓輸出,話越說越難聽。
楚桐不耐地低下眼,餘光從還在震個不停的手機屏幕上掠過,看到那來顯,也顧不得丁雪了,她接起來,“喂,陳教授,您好。”
一聽這稱呼,丁雪立時噤了聲。她這種人,向來是欺軟怕硬,畏懼權威。
“小楚啊,你現在方不方便來我家一趟?哎我不是要弄那個視頻嘛,聲音對不上了,答應了粉絲明天要發的。”聽筒裏傳來一個小老太的聲音,嗓音雖老,但字正腔圓,頗有神采。
“方便的,”楚桐看了下時間說,“我大約四十分鐘能到。”
挂了電話,她就立刻開始換衣服,收拾包。
踏出宿舍門的那一秒,丁雪還在身後威脅,“楚桐,少在我這兒耀武揚威,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陳教授家就在學校附近,西門公交站出發坐五站就能到。
這會兒才不到七點,十一點閉寝,時間還比較充裕。
好巧,她剛走到公交站,368路公車正好進站。
在靠近後門的地方找了個座位坐下,她打開某視頻app,翻看陳教授過往發的作品。
這幾年,高校老師都流行給自己開個視頻專欄,講一講自己專業的公開課發揮餘熱,陳教授年屆六十,快退休了,也趕了這個潮流。
一直給陳教授充當視頻錄制和剪輯助手的學姐這幾天請了假,把這攤事兒交給了楚桐去跟進。學姐盡職盡責,請假前已經做完了下一期視頻的後期,今兒大概陳教授又動了視頻文件,導致出了差池。
下了公車,撲面又是一陣冷風,幹燥淩冽,刮得人臉發痛。
陳教授的子女都在國外,給她在高檔小區買了新房,但老太太嫌離學校遠,一直沒搬,還是住在這住了幾十年的老小區。
好在住處在一樓,自帶一個小後院,倒也方便實用。
陳教授手下帶了幾個讀研讀博的同學,偶爾膝蓋老毛病發作不好出門,會在住處給同學們上課,聽不少學長學姐說過這裏的內飾細節,楚桐卻是實打實頭一次來。
拐到陳教授住處所在的那棟樓,先看見一輛通體漆黑的邁巴赫停在路邊,這種豪車在這老小區裏過于顯眼,她不想注意到也難。
走近了,瞥見駕駛座車窗開了條縫,一個司機模樣的西裝中年人坐在裏頭看pad,屏幕發着淡光。
楚桐攏了攏圍巾,一鼓作氣小跑進樓裏,對照了下門牌號,敲敲門。
聽到裏面一聲,“來了。”
不幾秒,門從裏面打開,是一個富态又靈活的阿姨,笑眯眯地,“楚同學是吧?教授在書房呢,來快進來吧。”
楚桐邁進門內,站在玄關一時踟蹰,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換鞋嗎?”
“不用不用,今兒白天還一群學生呼啦呼啦踩過了,不礙事的。”阿姨擡手指了指,“圍巾外套可以挂衣架上,屋裏暖氣足,一會兒就熱了。”
“好的,謝謝您。”
楚桐依言解了圍巾脫了外套,挂到衣架,被阿姨領着,往書房的方向去。
轉過小的門廳,視野開闊,面前是一間面積很大的客廳,盡頭隔着一扇屏風,便是陳教授的開放式書房。
京市典型的老破大,室內的裝修都是老式的實木風格,門窗地板和書架屏風都是現代裝修中所謂的“豬肝色”,但燈光明亮,處處可見散落的書籍,雖老但不顯破敗,沁着歲月的味道,古樸雅致,倒別有一番安寧溫馨感。
繞過屏風,就見滿頭銀發戴着眼鏡的陳教授正坐在書桌後,見到她,便起了身,“小楚同學,交給你了,我真是沒法子。”
楚桐安慰地笑笑,“我來看看。”
她拉過椅子坐下,拖動鼠标稍一查看便看出了問題所在,她仰頭沖陳教授微微一笑,“音軌需要調整一下,問題不大,大概十幾分鐘,我從頭捋一遍就好了。”
“好好,”陳教授大約是見她乖巧,也不由地跟着笑了,“本來啊,你學姐都給我弄好了,但是我臨時想起來,你之前給我錄過一個片頭,我想剪進去,結果不知道碰到哪兒了,一下子給搞亂了。”
“您去休息吧,我來弄。”
阿姨端了熱茶放到她手邊,“楚同學,喝點熱茶暖一暖。”轉頭看陳教授,“教授,您去卧室歇一會兒吧,我給您按按腿。”
陳教授嗯嗯兩聲,跟着阿姨往卧室去,還問了句,“小邵呢?”
“邵先生在外頭看書呢。”
“外頭多冷呀,讓他進來吧。”
“您甭操心了,我待會兒給他送杯熱茶。”
倆人說着進了卧室。
一室寂靜。
可聞淡淡的焚香,還有鼠标和鍵盤低脆的聲響。
約莫十幾分鐘,視頻順利搞定,加了片頭,校準了音軌,把成片放到草稿箱,定時了明天發布。
手邊的茶還溫着,楚桐端起喝了兩口,起身,繞過客廳往卧室的方向望一眼。陳教授歪靠在床頭,阿姨正給她按腿,倆人小聲說着什麽。
楚桐猶豫了一下,覺得好像不方便過去打擾,便信步回了客廳,打算站着等一會兒。
今兒是周六,上午是家教課,下午在三環某個會場裏做兼職禮儀小姐,忙了一天,下午又一直站着,此刻小腿隐隐有些酸脹。
她尋到沙發後圓凳上坐下,彎身捏了捏小腿肚。
這裏燈光稍暗,剛坐下就感覺到隐隐有氣流竄進來,擡頭一望,才發現通向後院的玻璃推拉門開了條縫。
大概是阿姨沒關緊。
楚桐站起身準備過去關掉,走近了點,這才注意到後院裏亮着幾盞燈,院落中央的藤椅上坐了個人。
後院整個做了玻璃頂,四周是兩米高的籬笆圍牆。
圓桌旁一盞落地燈,男人半邊身體都映在光下。
這麽遠遠看着,只覺得貴氣,像是另一個璀璨靓麗的世界投射進來的幻影。
遙不可及。
一身黑,疊着腿,膝頭攤着本書,大約是看得專注,一手摁着書頁,另一手指背抵到唇下。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側臉,隔着玻璃,看不太清五官細節,但輪廓流暢,很俊朗。
黑色半高領毛衣,半修身的款式,看起來偏薄。
那雙腿很長,肩膀寬闊,單只看身體,也能看出,這是很有男人味兒的那一款。
身後隐約有腳步聲,楚桐回過神來,轉身往回走了幾步,站到客廳頂燈下。
阿姨輕聲輕腳從卧室方向過來,沖她笑笑,小聲說,“忙完啦?”
楚桐點點頭,正想道告辭,阿姨就經過她往推拉門的方向去,“楚同學,稍等我一下,我去叫一下邵先生。”
“邵先生。”
“邵先生?”阿姨笑着,“教授睡下啦,您餓不餓……”
談話聲隐約傳來,距離遠,聽不太清男人說的字眼,依舊能聽出那是把好聽的嗓,低磁沉穩。
然後是腳步聲,倆人好像一起往客廳回了。
楚桐站在原地,突然開始緊張。
她攥緊了自己的食指,咬了咬唇,心裏陡然變得輕飄飄,畢竟是陌生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退到一邊,假裝自己不存在,還是應該落落大方地跟人對視然後打招呼。
就在她這麽亂糟糟地想着的時候,腳步聲近了,她下意識擡起臉望過去。
那身穿黑毛衣的男人真的很高,寬肩長腿,唇角一抹彬彬有禮的淡笑,單手插兜,另一手握着本書。
大約是沒想到屋裏還有其他人,他偏頭看過來。
黑曜石一般的深邃眼眸。
矜貴溫潤的氣質,臉部輪廓是東方男人的俊朗,隔着約莫兩米的距離,隐隐能感受到他渾身斂着的雄性的壓迫感。
楚桐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熟男的性魅力呼之欲出。
她幾乎連呼吸都忘了,腦海裏一片白茫茫,只莫名想起了呂碧城那句詞:
不遇天人不目成。
天人,當是如此了吧。